昨夜一場暴風雨,將蘇州城洗刷了一遍,今日倒是豔陽高照,鳥兒蝴蝶都跑出來玩耍。書房外的庭院裡空無一人,恰巧成了這些小訪客的嬉戲地,鳥兒們嘰嘰喳喳唱個不停,蝴蝶也在花朵間流連,不捨離去。
突然,書房裡飛出一物件,砸在庭院裡,發出‘咚’的一聲,驚飛了不少膽小的麻雀。有隻小鳥大膽些,飛到那東西邊瞅了眼,又立刻被書房裡的爭吵聲嚇得一跳,趕緊撲騰翅膀離開。
“江譽!你就這麼一句‘苗疆有難,速回’,淼淼姨根本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
“我們的交易是,你替我打理藥院,我飛鴿傳書給我孃親。傳書自然需要簡短,若是什麼‘族母遇襲,聖女無依’之類的都寫上去,那這書信不就成了老太太的裹腳布?”
“你什麼意思?”
“又臭又長。”
“江譽,你!”
“還想用蠱毒?別怪我沒警告你,我有蠱毒之王金蛇蠱傍身,到時候受傷的還是你。”
書房中安靜了一段時間。
“若是沒話說,就把鎮紙給本少爺撿回來。幸好是青銅的,若是摔碎就又要花錢買新的。”
半晌,纔看見一個矮個子的少年一臉怒容地跨出書房門檻,惡狠狠地盯着地上無辜的鎮紙老半天,才拾起它復而進屋。
“這還差不多。”江譽笑得得意,搖着扇子,一點也不在意何若裕釘在他身上的憤恨視線。若是眼刀能殺人,他也許還會在乎一下,可惜它不能。
“江譽,算你狠。”撂下這話,何若裕氣呼呼地甩手離去。
藥院裡,何若裕粗暴地杵着曬乾的蠱蟲,嘴裡還在不停地嘟囔:“江譽是壞蛋,壞人,大壞蛋。開口閉口都是交易和錢,淼淼姨怎會有這樣的兒子。”想到這,手中研磨的動作更是使勁,簡直把研鉢裡的蠱蟲當做江譽來發泄,非要將其碾成碎末也不夠解氣。
只可惜,就算對江譽再多不滿,何若裕更不滿的還是自己。
手裡動作減緩,何若裕只是垂着腦袋,望着研鉢紅了眼眶。他取出腰間的短笛,伸手輕輕撫摸。這是他離開氏族時,阿妹送他的。
何若裕看着短笛,擡起頭自我安慰道:“騰其若裕,不要擔心。淼淼姨收到信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這一日,何若裕在藥院裡待了整整一日,哪兒也沒去。他自認耐心不好,脾氣不佳,若是今日再見到江譽,保不準會忍不住動手。何若裕拼命告訴自己,再忍忍,再忍忍,等江譽將書信發出再報復也不遲。
直到夜深,何若裕才摸着癟了肚皮往竈房摸。除了早上吞了一碗鹹豆漿,他今日還沒吃過別的東西。遠遠地,一股淡淡的飯香從竈房裡傳出。何若裕走近一瞧,發現竈房裡空無一人,只點着一根昏暗的蠟燭,火上還燉着什麼,水咕嘟咕嘟的翻滾聲在寂靜的夜裡,聽得甚是真切。
香味有些熟悉,何若裕偷瞧了眼周圍,大着膽子上前,揭開了鍋蓋。一陣雞絲粥的清香撲鼻而來,他的肚子立刻就不爭氣地大聲嚷嚷起來,吵得他縮着脖子緊張地四處張望,頗有一種做賊的感覺。
好在沒有引來下人。他可不想被江家的人說,自己這個客人不在飯點吃飯,非要大半夜的跑到竈房裡偷食。何若裕動作飛快地給自己盛了一碗雞絲粥,蹲在竈臺邊嚐了一口,滿足地笑了。
屋外,月色正好。
書房裡依舊燈火通明,江管家輕叩房門,得了裡頭人的允許才輕手輕腳地進門。
“他吃了?”
“是的,少爺。何少爺喝了一碗粥,已經回屋歇息。夜色已深,少爺也儘早休息吧。”瞅見伏在案頭的江譽只是點點頭,沒有起身的意思,江管家想了想,道,“少爺,你爲何不直接告訴何少爺,夫人不愛看長篇大論。書信寫得長了,夫人反而不會看?”
江譽終於停下手中疾書的毛筆,不答反問:“我現在說的話,他信嗎?”
江管家不說還好,他這麼一提,江譽別提多鬱悶了。當初他冒着名譽受損的風險,就是不想何若裕找到江府,而他也可以贏得那頂級碧螺春。現在倒好,頂級碧螺春拿不到,何若裕這個大麻煩還進了江府。最糟心的是,他現在還時時刻刻被人質疑誠信。
這怎麼不讓他氣憤憋屈。
偏偏這困獸般的局面還是他自己造成的。當真是應了他父親的一句話:做商人,謊言,一個也撒不得。
現在他覺得,但凡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何若裕都不相信。這認知讓他憋氣了一整天,寧願讓人備着粥,也不願去藥院把人叫出來吃飯。
兩個人各懷心思,一夜匆匆過去,也不知是誰在慪誰的氣。
第二日清晨,何若裕眼瞅着通體雪白的鴿子撲騰着翅膀離開,只能期盼着它早日將信送到江夫人手中。
小鴿子自然不知它腳上綁着的書信有多重要,它只是一味地往目的地飛。途中路過一間普通客棧,飛累的它停在門口的房樑上想要喘口氣。
“咚,咚咚。”
小鴿子被聲響嚇了一跳,立刻撲騰着翅膀又飛走了。
鴿子歇腳的地方是一間普通客棧。裡頭,幾位常客零星坐在大堂裡,一壺酒,幾盤下酒菜,聊着家長裡短的瑣事。客棧老闆意興闌珊地撥弄着算盤,算來算去也只有那幾筆賬。店小二更是靠着一旁的柱子,仰天打盹。
門外日頭正好,客棧老闆覺得今日又會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這時,一位體態佝僂,身着黑色衣袍的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跨進殿內。只見她手中拄着一根柺杖,走三步停一停。方纔嚇走鴿子的聲音,正是老婦人拄拐敲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老婦人的大衣袍似乎過長了些,將人從頭遮到腳,還是拖在了地上。她的衣袍連着帽子,將其樣貌遮個乾淨,一點皮膚不漏。
“老闆,麻煩開間上房。”
老婦人嘶啞的嗓子像是鋸子拉扯的聲音,聽得大堂裡的客人暗自私語起來。老闆也皺起眉,有些不喜。
見老婦人哆哆嗦嗦抖出一錠銀子,他趕緊搶過,像是怕這老婦人反悔似的。忙打醒一旁的小二,將人領走。老婦人一走,老闆才覺得屋外的春光又照進來了,感慨的嘆了口大氣。
被領到一間上房的老婦人謝過店小二,哪知那人躲還來不及,纔剛把人帶到房門口,自己就腳底抹油地溜了。
老態龍鍾的婦人只得手抖着自己推門而入。
房門一關,屋裡哪裡還有什麼佝僂老嫗。只見這人站直身子,除下漆黑過長的衣袍,露出豐滿的身姿,纖細的蛇腰,儼然是一位靚麗佳人。
女子伸出芊芊玉手,捏起一隻茶盞在桌上把玩起來,豔紅色的指甲甚是奪人眼球。她沒有倒水,似乎是不經意地,把玩的茶盞脫手而出,掉落到地上,碎裂聲清脆刺耳。
一個人影循聲出現在女子面前,是個扮相古怪的男子。
“去買壺女兒紅。”女子聲音嫵媚,聽來悅耳動聽,令人心癢難耐。但仔細聆聽,不難聽出這聲音中毫無溫度可言。
接了指令,男子消失無蹤。
不多時,女子面前多了一個酒壺和一隻酒杯。自斟一杯小酒,女子朱脣微啓,輕抿一口,瞥向窗外的眼神很是隨意。男子也一直伴其左右,不再離開。
客棧外傳來馬嘶聲,不到片刻,女子廂房外敲門聲響起。女子似乎知道門外之人,給了男子一個眼神。男人立刻會意,上前打開房門。門外站着的少女個子不高,穿着還是一副丫鬟扮相。
少女一進門就對着女子請安:“姐姐,近來可安好?”
“多謝妹妹關心,姐姐一切都好。妹妹若有困惑,不妨直接說出來,姐姐給你想辦法。”女子見少女愁眉不展,柔聲詢問道。
“不瞞姐姐,騰其若裕那廝前段日子啓程去中原,尋找我族前任聖女了。若前聖女回族裡主持大局,那之前製造的混亂不就白費了?”少女滿臉愁容,將進門時故作鎮定的面具扯得一乾二淨。
女子小酌一口,慢條斯理道:“前任聖女又如何。既是前任,手上自然沒有實權,騰其族人未必會聽她的。即使有象徵一族之母的金蛇蠱王盤身,她也不能直接代替現任族母處理族中事務。更何況,她也未必能回到族中。”
言語間,女子流露出的殺意讓少女心中大定,面上的愁容也淡了不少。
“總而言之,妹妹你只要按我們之前說好的做,你想要的定會得到。” 女子輕笑一聲,舉起手中的酒杯,道,“要嘗一口嗎,這女兒紅還不錯。”
“多謝姐姐,只是妹妹今日不宜久留。”
“那真是太可惜了。” 女子擺擺手,少女丫鬟便輕聲退出房間。
少女走後,女子一改方纔的和顏悅色,又輕抿一口酒,便將餘下的純釀都餵了大地。男子答道:“騰其族族母身受重傷,昏迷不醒。騰其族聖子騰其若裕也已經到達蘇州,只是還未見前任聖女蹤影。”
“這場好戲終於開鑼了。可要好好表現,讓我看場好戲啊,我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