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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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水澆在溼冷的皮膚上,帶來顫慄般的溫暖,再加上在那雙手用力地揉搓下,身體很快暖和了起來。

沈煙輕纖長的睫毛動了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水霧,乾淨的地板瓷磚,不算小的空間裡一切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你家的浴室不錯,這麼整齊,真不像你的風格。”這是他醒來的第一句。風馬牛不相及得讓人摸不着頭腦,何況喉嚨有點幹,所以這句話稱讚聽起來呆板又缺乏誠意,讓人完全沒有要感謝的慾望。

因此王燁只是頭也不擡地專心幫他搓着後背。“不好意思我沒浴缸,只能給你這麼衝着洗。你醒了也好,否則我一個人還真弄不過來。”

他是把他半抱在自己懷裡,一手拿着篷頭給他衝着。沈煙輕恢復了知覺,才留意起自己正一絲不掛,不過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順應要求地稍稍直起了腰。

他從裡到外都是一片散沙。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能提起他的興致值得他去計較的了。

“你多久沒睡過覺了?”王燁掃了眼他眼眶下青黑的陰影,手上也沒停。心臟早已在發現他不是給昏過去而是睡着了之後就恢復了正常。早知道這個人生來就是要讓他擔心過度的。

“……不記得了,”沈煙輕艱難地想了一下,“大概……過36個小時了吧。誰知道。”

本來熬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不僅從昨天早上七點起牀後就沒合過眼,而且昨晚上腦力運動完體力運動,今天又馬不停蹄地折騰來廣州,肚子裡僅剩的昨晚的晚餐也早已消化殆盡,上樓梯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要散架了。熟睡到連被王燁扒光了也沒感覺的地步,可見他有多累。

“手上怎麼弄的?”繼續漫不經心地打探,王燁伸長手臂開始幫他洗胸口。

沈煙輕聞言,才擡起手來看看,指節上青紫的一片,還有些被劃傷的破口,打人的時候所有感覺都封閉了,現在看到了才覺出痠痛。如果王燁不問,也許到都好了他也不會發覺。

他的一切感覺現在都遲鈍得比恐龍尤甚。

不當一回事地又閉上眼睛,夢囈般地答:“揍了個人。”

“小雨啊?”像是早等着他這句話的,幾乎是肯定的問句立刻就上來了。

他的身體一僵,閉上的眼睛又閃電般地睜開,王燁似乎聽到他的喉頭模糊地有些什麼音節要衝出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又什麼都沒發生。只是重新垮下了肩,將漆黑的瞳重新關進眼簾後,口氣裡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可能麼?”

這是他們倆見面後第一次提到那個人,每個心湖裡被激起的漣漪那麼相似卻又絲毫不同。

王燁不再多問了,手搓着往下。

忽地被一把按住。沈煙輕閉着眼用平靜的聲音說:“我自己可以了,你出去吧。”

王燁哼笑了聲:“你又來了。每次都這樣。我就這麼讓你不放心?”說着把他拉着站直,拉開浴簾,指着斜對面的洗手池上那塊梳洗鏡讓他看,“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至於飢不擇食到這地步吧?!”

沈煙輕緩緩地看過去,鏡子裡的那個人面色青白,形容憔悴,鬍子拉茬,這樣的距離也看得到眼睛裡的血絲。他嘲弄地笑了笑,鏡子裡的人立刻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奇怪表情。

“那你就更要出去了。”他緩緩地垂下頭,從他手中拿過篷頭。“這個樣子連我自己都受不了……”

一個柔軟的東西輕柔地落在他的頸後,那是王燁的脣,貼着他的皮膚輕輕地說:“你更狼狽的樣子我都見過了,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沈煙輕心下微嘆:“出去吧,給我弄點吃的,飛機上的那些我沒胃口,現在餓得很了。”

王燁撇撇嘴,知道他的脾氣,也沒堅持。到了浴簾外,擦着身子,才問:“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我去弄。”

“我想吃……”沈煙輕看着他,忽然一頓,一時也不知想吃什麼,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魚片粥。”

王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才點點頭:“好。我去弄。那個清淡也好消化,對你正合適。”

魚片粥說起來也很簡單,只不過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就比較花時間——誰家冰箱沒事會放條魚?

沈煙輕來得太突然了。他們都需要時間好好想想以後的事。

他出去了之後,沈煙輕打起精神在熱水下足足衝到手腳皮皺,整個浴室雲山霧罩,考慮到再不出去大概會悶死在這裡,才慢慢地關了水摸出來。

掛鉤上有全新的毛巾,顯然是給他準備的。他拿過來擦,擦乾之後再伸手要拿衣服,忽然才發現就兩條毛巾。除了他手上的,剩下就是另一條王燁剛用過的。旁邊桶裡倒是有他的衣服,不過一大堆包括他背來的包,全是溼的。他小愣之餘想了想,大概是王燁把他弄進來再剝光已經十分不易,當時他又睡得死沉,所以也沒有餘暇出去給他準備衣服。

想明白了之後他也無所謂了地拉開門。諒這裡一時也沒有外人——

“燁,你洗好了?快來吃!我今天買了好新鮮的——”他一隻腳伸在門外,身子在半出半退間定格,那個剛端了荔枝從廚房裡走出來的男孩話卡在半道,一雙清亮的眼睛滿是驚訝地望着他,嘴角還掛着半個甜笑,嘴巴里卻像忽然被塞了個無形的塞子,張得僵硬。

還是他先回過神來,淡淡地說了聲:“啊,抱歉。”迅速地退回去,關上了浴室的門。

在浴室裡呆了兩秒,纔拿了剛纔擦過的毛巾圍在腰間,慶幸王燁的“女朋友”沒過來。

重新開門出去,那個男孩已是一臉通紅地站在屋子中間,看到門開了,手足無措地連忙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還以爲是王燁在洗澡……真對不起……”

沈煙輕無所謂地笑笑:“沒關係。”

“對不起,你是燁的朋友嗎?你知道他去哪兒了麼?”在經過男孩時,聽到他用他那如同冰糖掉進咖啡裡的彷彿有一絲不經意的纏綿的聲音問。有禮得小心翼翼。

“燁?”沈煙輕不覺地一擡眉,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淺淺地彎着,掛起一個清冷又讓人覺得疏遠的笑,“我不知道。”說着很熟門熟路地就進了臥室。

不管在哪裡,王燁住的地方對他來說從來就跟自己家一樣進出自如。

男孩被晾在屋子中間,本來是這麼熟悉的地方,竟因爲這個陌生人的闖入而覺得尷尬起來。彷彿闖入者纔是他。這個人是誰?從沒見過,但好像跟燁很熟的樣子。雖然燁的朋友很多,但是這麼熟稔的表現,總難免讓人不舒服吧?而且又這麼帥……秀麗的眉不由地稍稍皺了起來,不安又涌上來了。

因爲帶來的衣服都跟包一起淋了個透溼,於是沈煙輕很自覺地在王燁的衣櫥裡翻出了新的內褲,又順手找了件他的白襯衣,當然還有牛仔褲。

穿完了,挽着袖口出去,男孩看到他這一身,又一愣,臉色不由自主地難看起來。他看在眼裡,也不理會,不動聲色地帶着隨意的笑,扒扒還溼着的頭髮去廚房開了冰箱找喝的。

這個男孩是什麼人,他根本不在意。能自己有鑰匙開門進來的,自然不會是王燁的普通朋友。不過,也沒到需要他認真對待的地步就是了。所以他當人似空氣,當這裡是自己地盤。

找了半天就看到些可樂之類的飲料,他素來不喜歡喝碳酸飲料,又關了冰箱,四處找找有沒有水壺一類的東西。

“呃,你是想喝水嗎?”男孩又進來了,看他翻得乒乒乓乓好似抄家,又小心地問,“我來吧。喝茶嗎?這裡還有點茉莉花茶……”

沈煙輕便讓了地方出來,靠在一邊隨意地答:“白開水就可以了。”

“哦,好。”男孩熟門熟路地在櫃子裡拿出玻璃杯,又從冰箱旁的立架上格拿下個水壺,邊倒水邊露出個抱歉的笑對他解釋,“還好今早我燒了壺新的開水。因爲他很少喝茶,所以我總是把這個收拾到上面去。給。”

接過杯子,也沒道謝,沈煙輕只是深深地看着男孩,彎起一邊的嘴角:“你也住這兒?”

這話很有點無禮,連口氣都是輕飄飄的不以爲然,如果換作昨天之前的沈煙輕就算心裡真這麼想也絕對會在面子上留一兩分分寸,不會這麼給人難堪。可是現在的他願意用這種措辭,就已經是看在王燁的面上了。

“不,不。”男孩看起來雖然單純,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當然聽出來他是什麼口氣,不過他的脾氣向來平和,所以也只是裝作沒聽懂,微笑着答,“我跟姐姐住一起。這裡……經常來就是。”說完,又像想起什麼了,繼續友好地對他笑,“呃,我、我叫江漓。你是跟王燁很熟的朋友吧?是從外地來的嗎?”

沈煙輕端着杯子笑笑,反問:“他的很多朋友你都認識?怎麼知道我是從外地來的?”

“呵,也不是啦。他的朋友那麼多……只是聽你的口音也不像廣東人啊,他不是本地的朋友我多少都會認識一些,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從外地來的。或者就是從L市來的吧?”他歪着頭問,樣子十分單純。

只是讓沈煙輕看得很不爽,於是垂下眼睛,漫不經心地注視着那隻透明的杯子,慢悠悠地答:“我叫沈煙輕。是從武漢過來的。不過跟他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了。”說着一擡眼,斜長的丹鳳眼滑過一道光芒,竟讓江漓不由得心慌了一下,“很多年的朋友了。”

他愣愣地看着他,幾秒鐘之後纔回過神:“啊,你就是他在武漢上大學的朋友啊,我聽他說過。他上次還去看了你一次呢,對吧?呵呵。”

“你也知道?”

“嗯。”江漓的笑始終很熱情,又有點害羞地補充,“他出差的次數不多,所以我記得。”

沈煙輕一楞,倒沒想到他跟王燁這麼早就在一起了,於是回憶起春節時王燁跟他說的話,更是明白這位看起來在這裡像半個主人的江漓其實在王燁心裡根本不算什麼。王燁那個爛人雖然沒什麼節操觀,但其實心裡守舊得很,說一心一意他是信的。不過這個江漓看着單純無害,倒也是有幾分心眼的,頗知道說話的分寸,曉得在沒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前把他們真正的關係說得模糊而保留。還真不能小看了。

曖昧地笑笑,點點頭,兩個人又好像沒什麼好說的了,沉默下來。

江漓怕冷場,趕緊又說:“啊,你餓嗎?我剛買了荔枝回來,去吃一點吧。我先把飯煮上,等他回來再炒幾個菜就好了。”

沈煙輕又晃回客廳。其實他不僅餓極,而且累極。剛到的時候身上像是背了座山,壓得連腰都直不起來。洗了澡之後,渾身輕鬆極了,輕飄飄得彷彿連力氣都已經洗沒了,要不是實在餓得慌在等王燁回來,他隨時都可以睡死過去。所以跟江漓說話的時候只有一半是清醒的,回句話也是愛理不理的調子,剩下一半當做在夢遊。

沒胃口吃甜食,所以只撇了眼紅豔豔的荔枝,他就繞開了。電視機前的茶几上有筒品客,讓他眼睛一亮,立即拿過來大嚼。

門外鑰匙響,虧他餓得精神恍惚還聽得到,丟下品客一個箭步衝過去開門。

“我靠!我還以爲你出海打魚去了!”自己搶過王燁手上拎着的塑料袋,坐到飯桌前解開來,拿起上面放着的塑料勺,全神貫注對牢用方便碗裝好的粥,立時開動。

王燁在門邊換鞋,還得邊留意叮囑他:“小心燙!周圍沒有粥店,我開車去五羊新城買的。生滾粥又要現時煮,所以花了點時間……喂!我說燙,你沒聽到啊?”

過去就直接把他的苦臉擡起來,仔細地想看他的舌頭:“要不要緊?給我看看。”

“給你看有屁用啊?”沈煙輕一把掙脫他的手,舌頭被燙麻了,吃個粥也不舒服。他渾身已經不舒服了,現在更是不爽到了極點。

王燁還是笑嘻嘻地剛要說句“讓我親親也許就沒事了呀”,忽然聽到一聲:“燁……”猛地擡頭,看到江漓站在廚房的門邊對他笑。

“阿漓?……哦,你來了?”他重新換了個笑走過去,“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江漓看到他,整個人一下覺得輕鬆了很多。否則他還真是不知道怎麼應付看起來實在算不上和善的沈煙輕。

“你們……呃,認識了?”他一根手指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來回晃了晃。江漓點點頭。

“我進來的時候沈……先生在洗澡,還差點把他當做你。真丟臉!”不好意思地對他吐吐舌頭,連語調都帶上了很明顯在撒嬌的口氣,壓低了聲音,用着情人間的口吻,“你去五羊新城買粥啊?早知道就讓你順便在菜市買些蝦米回來了。我還想做個冬瓜湯的。”

“現在都幾點了?菜市有也關了。”王燁刮刮他的鼻子,寵溺的表情也一副標準情人的樣子。“你做了飯沒?我買了燒臘回來,其它的隨便弄弄吧,我也餓壞了。”

“嗯。飯已經在煮了,我再炒個青菜就好了。”江漓甜甜地應着,轉了身就回了廚房。

沈煙輕吃得一臉漠然,房子本來就不大,他們的聲音也沒有小到足以讓他聽不到,這番情人的甜蜜對白讓他不爽到極點的精神直接轉成肝火上升,一碗粥吃得飛快,三下五去二就把碗一放,也沒理王燁的叫喊,到浴室的溼揹包裡翻出飛機上送的牙刷,草草刷完牙,旁若無人地徑直進了臥室。關門,睡覺。

王燁還是跟進來了,看他倒在牀上,過去湊近輕聲問:“一碗粥就飽了麼?那是給你墊底的。你這麼久沒吃東西了,再吃點飯再睡吧。”

他縮在被子裡搖頭,連眼睛都不睜。

“那……好吧。等你覺得餓的時候再跟我說。”王燁輕輕地摸摸他的發,忽然發現不對,“煙輕,你的頭髮怎麼還是溼的?不行,不能這麼睡!起來,我幫你弄乾了再睡。”

“你好煩啊!溼的就溼的啦!”沈煙輕閉着眼睛皺緊眉頭,縮得更裡一點。

“溼頭髮睡覺對頭不好,以後你老了就知道頭痛了!快起來,我幫你弄乾,很快的。快啦——”

“哎呀,我說不要緊就不要緊啦!你怎麼這麼煩!”翻了個身,後腦勺對他。

“煙輕——”起身去又找了條幹毛巾出來硬是給他墊在腦袋下面,再去浴室拿了吹風機,“那你躺着別動啊。”

江漓端了菜出來,走到臥室門邊正要叫吃飯,便看到王燁坐在牀邊動作輕柔地給腦袋正枕在他腿上的沈煙輕吹着發。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在王燁臉上會出現這樣溫柔的表情。

溫柔得慈悲。

原來王燁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