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開着,在安靜的空間裡生硬地渲染出不和諧的生氣。
沈煙輕對着電視窩在沙發裡,下巴靠在懷裡抱着的一個靠墊上出神。他這個姿勢已經維持了幾個小時,連動也沒動過。從沈雨濃出門開始。
算起來很久沒有再來打擾他們的挪威人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樣地又忽然出現了。因爲不歡迎他們來家裡,所以約在外面。不過沈煙輕沒有跟去。
在廣州的時候王燁就曾經說過,別看他平時表面跟什麼一樣,其實根本上就是個任性的小孩,待人處事全憑自己心情。高興的時候裝模作樣還虛以委蛇一下,真正不喜歡的事那張臉就連裝個假笑都懶得黑口黑麪可以把人凍掉幾層皮。好在值得勞動他在人前黑臉的事也少得可憐,所以才至今也沒幾個人見識過他那種惡劣的本質。這麼多年來最遭殃的也不過是沈雨濃,接下來輪到他王燁,現在——多了這堆來自挪威的國際“友人”。
與此同時,賓館客房裡,沈雨濃站起來,對眼前三十多歲的男人禮貌地微笑:“那就這樣吧。等您辦好了之後,再聯繫我好了。”
“沈先生,我還是請您考慮一下,您這樣……我很難向公爵和萊特先生交代啊。”
沈雨濃不動聲色地笑:“我剛纔也說了,我會去見他的。你這樣對他們轉達就可以了。”
“可是,”不由地微皺了眉頭的男人看看桌上的文件,抓起其中的一份,遲疑地遞過去,“至少,請您簽上這份,這只是方便我們爲您辦理入籍手續。”
“麥頓先生,對不起,我說過了,這些文件我一份都不會籤的。”他掃了一眼那份遞到了他面前的,“特別是這一份。您在我生日後二十天之內沒能拿來給我籤,那麼在此之後我也絕不會簽了。實在抱歉。”
麥頓表情一僵,笑得勉強:“我剛開始跟您解釋過了,是因爲特殊情況的發生,連萊特先生都走不開,纔派了我來處理這件事。不過是時間上的一點拖延,並沒有很大的關係呀。”
“呵呵,”沈雨濃的笑裡是不加掩飾的開心,還有些少年心性得逞的得意,“對不起,我並不是爲皇室出事而竊喜,只是關係到我自己的事,我想那隻能說是命中註定。註定我不需要改變我的中國國籍。”
麥頓的臉色越發難看:“您是什麼意思?”
沈雨濃忽然露出一個天真的表情,思考了一下,讓人不得不留意到他也不過是個才十八歲的少年。然後才溫和有禮地面帶笑容地對他說:“我聽說在你們法律界有個說法,叫‘一成年即成年’。所以我剛纔提到二十天,您似乎也很明白我在說什麼。我以中國人的身份過了十八歲,按中國的法律就是成年了。而在生日後二十天內如果沒有改變國籍,那麼以後不管我改了什麼國籍,我都已經算是成年人。所以你們才一直拖到我過完這個生日才讓我籤這些文件,因爲我現在籤的字纔是真正具有法律效用的。我說的,對不對?”
麥頓呆了呆,不得不苦笑起來:“原來……您早就知道了。其實我也想早點趕來,可是實在是走不開,一直拖到最後幾天才急忙動身,沒想到又遇到奧斯陸的糟糕天氣,導致所有航班取消。我一刻不停地坐火車趕到巴黎搭機,還是差了兩天……不,還是要怪我自己,一直以爲您年紀不大,再怎樣也還是個孩子,可以哄您先簽了再說。是我輕視了您的智慧,很抱歉。”
“不,不,這哪裡是什麼‘智慧’。只是經過上次萊特先生爲我們上的一課,我多多少少都應該有點進步才行啊。”沈雨濃禁不住抿着嘴笑,這位助手先生的漢語程度顯然跟萊特的還是不能比啊,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就像是從書上背誦下來的句子。用書面語說話,能叫人聽到惡寒。
“不過既然您已經知道了,那麼我也不自以爲是地跟您兜圈子了。我來的時候萊特先生曾經囑咐過我,如果您堅持不籤的話,就對您說一句話:既然這樣,當初您答應萊特先生的事就算作廢了,那麼同樣的他答應您的也將作廢。那個後果,應該不是您樂意看到的。”
“麥頓先生!”沈雨濃正色,“我當初答應萊特的是跟他回挪威,可沒答應回去之前要籤這麼一堆東西。況且,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已經算是非常配合,不僅是我,連我媽媽也已經在你們要求的文件上籤過字了,親口證實我跟公爵的真正關係和整件事情的真實經過,甚至無條件地放棄我的領養權。雖然因爲我本身天分不高一直平平庸庸,但至少也是身心健康地活到了今天。雖然從小到大唯一拿得出手的優點就是學習很努力,但也沒有給你們皇家丟了臉。就是這樣一個放在哪家都不能說差的孩子,她辛辛苦苦養大成人,對你們沒有半點要求就完完好好地送回了不說,甚至如果不是她的故意泄露,您認爲你們能這麼容易就找到我的那些出生文件?這些難道還不算仁至義盡?!還有我的哥哥,”他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才接着說,“可以說,沒有他,就不會有今天的我。我總被人說老實,那是因爲我說話做事都一板一眼,不夠機靈伶俐也不太會變通。所以我也不會說什麼狠話,我要說的只是字面上最單純的意思——如果你們讓他受到哪怕一點傷害,那麼我也不能保證我不會做出什麼來。最低限度,我會讓你們得不到最想得到的。”
他看着表情肅然的助手先生,忽然露出一個奇異的微笑:“我跟他真正的關係,也許您也知道了。他要是出事,您認爲誰能真的做到讓我袖手旁觀?那麼到時候光是面對衆多媒體的關注,不光公爵和萊頓先生,恐怕就是麥頓先生您也會忙不過來呢。與其到時候一片混亂,不如今天起就準備一下發言稿吧。不過,我想我們大家都不希望事情會走到那一步,對嗎?”
“沈先生,你……”麥頓扶着額頭,開始頭痛,“您這樣威脅我其實是沒用的。我的任務不過是把文件拿來給您過目和簽署,並配合進行相關的解答罷了。我並沒有決定權。如果您堅持不籤,我也只能這樣回覆萊特先生。至於他和公爵閣下會有什麼樣的舉措,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站在個人角度,我認爲您還是不要把事情跟他們鬧僵,這對您和您的哥哥來說並沒有好處。說到皇室處理難題的手段,您能想到的其實十分有限,也就是說您幾乎是一無所知的。他們的人力和財力,以及影響力足以超出您的想象,所以還是不要企圖跟他們對抗的好,那是螳臂擋車。”
沈雨濃的微笑裡多了一點感激:“謝謝您的提醒,我不是也在避免跟他們正面對抗嗎?所以還是那句話,請代爲轉告:我要見我的爺爺——拉夫公爵。”
一推開門,就看到沈煙輕在沙發裡抱着腿,像是蜷成一團,對着面前的電視,表情似乎在沉思,又似乎茫然,眉頭半鎖,彷彿面對難以決斷的難題。
過去站在他面前,俯下身仔細看他:“怎麼了?”聲音輕柔的,像是怕嚇到他。
從他進門,沈煙輕一直沒有多的表示,基本上就是一個視而不見。直到給他這樣一問,纔回過神來,眼睛一動,望着他:“回來了?”
“嗯。”沈雨濃在他旁邊坐下來,看看電視,又看看他,“幹嗎看個烹飪節目也看得這麼苦大仇深的?還是不舒服?”
沈煙輕瞟他一眼,無動於衷地答:“都不是。”
“那是什麼?”
“我餓了,在想今晚吃什麼。”
“對哦,今晚我們吃什麼?”
沈煙輕盯着屏幕,仿似剛纔就在看得專心致志:“看他做的那個似乎蠻好吃的。”
沈雨濃疑惑地看看裡面那個主持人正邊用一種跟他炒的絲瓜沒有絲毫邏輯聯繫的過年一樣的喜慶笑容講解着各個步驟,邊把各種佐料逐一放進鍋裡。“噝”的一聲鍋裡騰起一層熱氣,材料在他的大勺的攪拌下至少看起來已經具備了勾引食慾的油亮光澤。
沉默了一會兒,他遲疑地開口:“你不是就想吃這個吧?”
沈煙輕轉頭看他,目光平和,嘴巴里輕輕吐出兩個字:“去做。”
沈雨濃看着他,兩個人就這麼對視半晌,終於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於是重新站起來:“哦。”
他再出了門,再回來,沈煙輕還是那個姿態,好像已經長在了這個沙發上。他把手上的東西在飯桌上放好,進去廚房拿了兩個碗出來,把買來的東西換進碗裡,端到他面前。
現在他可以肯定了,沈煙輕就是在想事情。因爲他居然若無其事地接過了他遞來的碗,就着他放好的勺子慢慢地吃了起來,一點表示不滿的意思都沒有。足見他離神的厲害程度。
他自己回到桌前坐下,吃自己的那份,狀似隨口地問:“聽說我們能拿到滑雪季的霍爾門考倫山的頂級貴賓卡,到時候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還有你以前跟我說過的海盜船博物館據說可以送我們一艘‘圖內’號的微縮模型,你想不想在上面寫上我們的名字?……還有阿克斯胡斯城堡的……”
沈煙輕背對着他,口氣陰森森的:“沈雨濃,你不要以爲我一直沒作聲就當我老年癡呆。你以爲我餓昏了就分不出餛飩和絲瓜是不是?明天那盤菜你做不出來就睡大廳!”
沈雨濃倒吸一口氣,不敢再出聲,趕緊拼命吃,頭低得就差沒把臉埋在碗裡。
“還有,”他繼續冷冷地說,“那些東西是給你的,不要說‘我們’。”
“哥……”沈雨濃虛弱地想說我的不就是你的嗎,都沒膽子把聲音提高到讓碗外面的人聽到。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在皇宮裡還爲‘我們’安排了一個房間,皇室專機也可以隨時爲‘我們’服務,只要我想,我隨時都可以去那裡看你?”
“我……”
“既然這樣,當初你爲什麼死都要擠來跟我同一個學校?我以爲你知道什麼是心的距離,原來你其實根本不知道。”
“哥,我、我知道的……”他慌忙地趕緊擡起頭,剛要開口,又被打斷了。
沈煙輕語氣平靜地徑自說下去:“我5歲以前,家裡只有爸爸,那時我對媽媽沒什麼印象,因爲很少見到她,甚至有時候一整年也見不到她一面。雖然還很小,但我已經知道他們是離婚了。而且我的腦子裡,一直是認爲是因爲媽媽不喜歡爸爸了才離的婚。爸爸帶着我,每天天還矇矇亮的時候,我站在爸爸的單車後座上,抱着他的脖子,半睡半醒地跟他一起去廠裡。先送我去廠裡的託兒所,然後他去上班。晚上下班了,再來接我。我爸的後背很寬很溫暖,我趴在上面,哪怕是站着也可以睡得很香,迷迷糊糊地就到了託兒所。冬天的時候,早上的氣溫最低,我就穿着小棉襖,手伸進爸爸的領子裡,一點也沒覺得冷。那是我跟我爸最親的日子,這個家好像從一開始就只有我們兩個。我常常可以看到他拿出相冊來看,還有一封封信,反覆地看,信封都快磨壞了,還是每次看完,疊得整整齊齊地小心把信塞進去。他每天看報紙,最關注的是國外新聞,英國有個罷工,都能讓他緊張半天。他會握着我的手跟我商量似的說,爸爸給媽媽打電話,小煙去跟她說,問問媽媽好不好,要她一定保重自己,好麼?我每次都乖乖點頭。說實話,我那時對媽是很牴觸的,是她不要我們了,我纔會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爸纔會這麼難過又這麼牽掛。小孩子的心靈是張白紙,從他看這個世界的第一眼開始,這張紙上就被劃上了記號。所以不要以爲他們什麼的都不懂,不,他們懂的,他們用自己的意識來理解這個世界。所以到5歲,我的紙上記錄的只有對爸爸的愛和同情,還有,對媽媽的討厭……也或許不是討厭,而是陌生,讓我抗拒的一片空白。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他們並不是因爲不再相愛了才分開,而是因爲隔膜。不管再怎麼相愛,隔膜就是隔膜,愛情並不是所有問題的解決方法。再後來,我也有了自己所愛的人,我爲我們是兄弟而高興,因爲這樣我們永遠不用分離,不用因爲心的距離而相愛卻不能相守。”
“哥……”沈雨濃走到他面前蹲下,把他手裡的碗放到茶几上,輕輕握着他的手放在脣邊吻。歉疚又難過。
沈煙輕不僅語氣平靜,連看着他的目光都是讓他害怕的平靜到極點:“我早就知道我的這種感情程度已經不太正常,性格扭曲到偏執狂。但是即使這樣,我也不願走上我爸的路,天天拿照片和信當寶貝,連聲音都不敢聽,生怕聽到了就越發控制不住要發狂的想念。思念,卻碰觸不到,是很痛苦的。別跟我說現在交通有多方便,不過十幾個小時的距離。我要的不過是——想見就見。所以你以後不用給我寫信,也不要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會回你的信接你的電話,甚至跑去挪威看你。”
沈雨濃屏住氣,呆呆地注視着他,聽他接着說:“如果你想我,就自己回來。如果回來得不夠勤快,讓我喜歡上別人,那也是你自找的。”
沈雨濃苦笑起來,喃喃地答:“你就不能像人家那樣說點好聽的麼?明明還會在蛋糕上面寫字。”
沈煙輕還是那個表情,只是稍稍露出了一絲笑容:“你生日的前幾天,我跟伍依蘭聊了很久的電話,她跟我說錯過了一個人,覺得很後悔。她說,人生都像一個沒有回頭路的旅程,前方也許是盛開芬芳的玫瑰園,也許是充滿毒蛇猛獸的黑森林,不管怎樣的未來,你都不可能提前知道。你能做的,只能是埋頭一個人往前衝,或是在路途中遇到另一個人成爲你的同伴。而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像這旅途上的車站,彼此在這裡相遇有了交點。有些緣分淺,要等的車不同,走的方向也相異,最終只能成爲過客,成爲別人旅途中的風景;有的緣分深,大家目標一致,又情投意合,就能成爲知交成爲一輩子的好友;而還有極少的,會跟你在同時來到同一個車站,這個車站就會變得很小,只能容納你們兩個人,也會變得很特別,開來的車跟別的車都不一樣。如果你們最後都等來了這輛車,又都能下定決心一起上去,這纔是最最珍貴也最最值得珍惜的緣分。而如果——你們中有一個人放棄了上去,讓這輛車錯過,那麼他即便再往前走,也許也再找不到這樣特別的車站,碰到另一個特別的人。他當然也無法回頭,去尋找那個被他一同錯過的人。所以到最後,是兩個人都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登上那輛車。所以我今天一直在嘗試着去熟悉這種感覺。”
“因爲她說,”丹鳳眼微微地笑着,很溫暖,“等待,比錯過要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因爲遭遇鬼影神偷,好端端存在銀行的錢都會不翼而飛!讓我本來就慘烈的財政狀況更加雪上加霜|||||||||,所以上個週末我的心情十分沮喪,什麼都寫不出來,實在很抱歉!
新學期開始了,課業又開始讓我忙碌起來,所以很多大人的回帖我都看了,但沒時間回,也很抱歉!
懷着這樣的歉意,繼續我冗長的拖文之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