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我確實是一個易於耽於幻想的人,總期望好夢成真。
總的來說,我是一個比較熱愛生活的人,所以,我並沒有聽程天佑的話,老老實實地待在學校裡。星期六的下午,我找不到金陵,就將在教室裡啃書的北小武拽出了校門。北小武一臉不樂意,說姜生,我考不上大學,你給我擔當啊。
我白了他一眼,這個世界真瘋狂,難道就因爲我這次拉他外出,耽誤幾個小時,他就考不上大學了嗎?
我手裡有一沓請假條,然後我常常模仿老師的簽名,這樣就能從傳達室混過去,否則,他們是不讓學生在下午上課時間輕易出校門的,這個破規定是從我們讀高三的時候,學校才設定的,以前還是很自由的。
估計那看門的老大爺對我印象也比較深刻了,我幾乎每週都“患”一種新病,老大爺的同情心那麼強,覺得好好的一小姑娘,怎麼這麼多病多災的,所以他每次看到我都會問,姑娘,你這次又得什麼病了?
一旦我兩週以上不得病,老大爺就會在校園裡亂溜達,然後,碰見我就喊,哎,那個小姑娘啊,你怎麼最近不得病了呢?
金陵當時在我身邊,說,這老頭是不是被你折騰傻了?
我說,沒有,他頂多是毒蘑菇吃多了。
後來特別熟悉了,我幾乎都不用請假條了,只要我的大臉往傳達室的玻璃窗前這麼一擱,就相當一張請假條。這份待遇讓北小武羨慕不已。離開學校的時候,老大爺又笑眯眯地問我,小姑娘,你又得了什麼病了?
其實,我沒有那麼喜歡逃課,我逃課的重要目的就是出來溜達溜達,巷子彎的小龍蝦和田螺都很不錯,但是我最想吃的就是烤地瓜。以前我們小的時候,在魏家坪,總是一窩小孩子在涼生和北小武的帶領下,跑到別人的地裡去偷地瓜,然後帶到魏家坪的草地上,用磚頭架在一起,燒地瓜吃。
地瓜只是我們的“戰利品”之一,我們這些童子軍還去偷過別人菜田裡的小蔥、小蘿蔔。當玉米熟了的時
候,我們去偷玉米烤着吃,小麥熟了的時候,我們去掐麥穗回來燒着吃,我們還偷過別人家的土豆,還有花生。魏家坪的童年,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無所不偷!
北叔曾經說,你們這些小屁孩,都該一個個關進監獄裡,從小不學好。批評完我們,他轉眼又跟我們講他小時候偷別人地瓜的經驗,並且給我們提出了建設性的指導方針。很小的時候,我就將他當作父親一樣的人物,因爲,我的父親給不了我的,在北叔這裡,我都能找到。北小武的母親似乎並不喜歡我,這沒有關係,我有一個很好的母親,我不缺乏母愛。
北叔對我的好,也在村子裡流傳過很多流言蜚語,長舌婦的口中,我被傳說成他跟我母親私生的“野種”。這是最令我不舒服的一種傳言。小的時候,我不懂,只看着別人的眼光中那些飛白。長大之後,這樣的傳言便也消失了,但是留在我心口上的傷害還是在的,沒有任何一個小孩,願意別人詆譭他的母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一定要有原因嗎?難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見不得陽光嗎?
我同北小武在巷子彎啃地瓜的時候,突然想起北叔在河北已經很久了,而且過年的時候都沒有回家,他在魏家坪包下的煤礦似乎也倒閉了。這些都是我聽來的,村子裡有傳聞,說北叔犯事兒了,躲到河北去避難了。我總是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情。他們口中,從來傳不得別人的好。我問北小武,我說,你媽病得厲害嗎?厲害的話,讓你爸爸趕緊從河北迴來吧。總讓她一個人在家,多讓人擔心啊。
北小武嘆氣,紅色的地瓜香味四溢,黏在他的脣角上。我彷彿看到了童年的北小武,站在我身後啃烤地瓜的模樣,所以愣了很久。直到北小武說話,我才從這樣的恍惚中清醒過來,他說,姜生,我爸不知道怎麼的,很長時間沒回家了,我覺得特別蹊蹺。唉,不說了,我們還是吃地瓜吧,早點兒吃完了,我想回去看書。
我默默地點頭。已是深秋,烤地瓜的熱氣在空中飄渺。小的時候,我總是喜
歡看這種白氣,常常在天冷的時候,嘴巴里就吐出這種白氣,然後覺得自己是神仙,只要衝某個東西吐口白氣,它便會變成自己想要的東西。涼生說我是看《西遊記》看多了。我確實是一個易於耽於幻想的人,總期望好夢成真。
就在我將地瓜放到嘴裡的時候,一隻髒兮兮的手伸到我的眼前,一個鬚髮亂成一團的人衝我乞討,他身上的衣服很單薄,哆哆嗦嗦的不成樣子,他說,姑娘,可憐可憐我吧!說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裡的烤地瓜。
我低頭,當我辨清了他的模樣的時候,驚叫了起來,何……何滿厚!
北小武走上前來,擋在我面前,他看着伏在地上的人,也吃了一驚,說,怎麼是你?
何滿厚灰溜溜地將臉別到一邊去,他沒想到,撞到的人會是我同北小武。北小武跟我和涼生說過,何滿厚是他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可是在河北的時候,何滿厚卻偷了他父親一大筆錢,離開了。北叔爲此在電話裡一直嘆息,說,用人不善哪。
我當時還建議過北小武,我說,你讓你父親報案得了,那麼一大筆錢,怎麼也得追究何滿厚的法律責任啊。最後這件事情,北叔硬生生地給吞到肚子裡了。至於具體原因,我也說不清楚。
如今,何滿厚竟然以這副面容出現在我們面前,北小武不由得冷笑,轉到他身邊,說,怎麼,何叔,錢都花光了?
何滿厚羞愧滿面地在地上爬,試圖離開。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腿斷了,人癱在地上,靠雙手往前爬。
我的心不由難受起來,似乎忘記了曾經遊手好閒的他給我的母親帶來的羞辱,給我們家帶來的不幸。我走到他眼前,將地瓜放到他手裡。北小武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何滿厚看着我,看看手中的地瓜,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我看着他蒼老得不成樣子,心不由感到酸楚。男人,總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方,才讓人心酸不已,才肯將自己的狼狽示人。
何滿厚,還有我一直癱瘓在輪椅上的父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