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因爲,我那說不出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天佑很久之前就跟我說,他最近很忙,將會離開這個城市,就不能陪我了。那天,他還給我放過煙花,我們在那個別墅的院子裡,笑容如花。我還問過他要忙什麼,他說,忙着找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小姑姑最親愛的兒子。
他的小姑姑曾經和一個有婦之夫產生了糾纏,生下一個孩子,爺爺一怒之下跟她斷絕了父女關係。十四年前,一場突來的災難,小姑姑去世了,那個男人也成了殘疾。爺爺那時太固執,不肯收養他們的孩子……多年後,爺爺老了,總是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女兒,也開始惦記自己流落他鄉的小外孫,便要他四處打聽。
可是,那時,天佑並沒有告訴我,他要找的那個孩子叫涼生。
涼生安靜地躺在醫院裡,面容安靜,不見絲毫痛苦的表情,就像他小時候睡着了一樣,眉眼那麼生動,儘管臉色很蒼白。
我隔着監控室的玻璃看着他的樣子,心裡無比的痛楚。天佑在我的身後,悄無聲息。我不肯看他,不跟他說話。我不知道如何來原諒他,原諒自己。
涼生的眼睛有時是睜開的,可是一片茫然。我就在玻璃窗上反覆地寫“哥哥”這個詞。一筆一畫慢慢地寫,我多希望他能看到,多希望他能馬上好起來。
涼生。
哥哥。
我相信涼生能看到的,因爲,每當這個時候,我能從他的眼中看到大團大團的霧氣。如果,如果,他
當真沒有意識,又怎麼會流淚?
等涼生的病情穩定後,我和北小武回到了家。我一直在想小九說的話,她說,怨恨是一個魔鬼。
而我對父親和涼生,何曾沒有怨恨過呢?我這樣痛恨天恩,天恩不過是我心理陰影的一個放大而已。其實,我是這樣想做一個天使。
我問北小武,你恨我那天的選擇嗎?
北小武搖頭,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讓人傷害涼生。
可是,我終究傷害了他。
祭奠了母親回家時,父親在院門前不停地張望。直到見到我的影子,他才低着頭,像個犯錯的小孩子一樣,用手扶着笨拙的輪椅,悄悄地回到家中。殘紅的夕陽下,他已垂垂老矣。
我想,是不是會有那麼一天,我會喊住他,喊他一聲爸,然後用柔軟的手握住他伸向我的那雙殘肢。因爲十八年的陌生,在他老去那刻,是多麼想同自己的孩子親近啊,我會聽他哆嗦着嘴脣,半天喊出那個字節——孩子。然後我也流淚,他也流淚,我們像一對失散十八年的父女那樣抱頭哭泣。
可是,根本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爲,父親早在母親去世前就因肢體感染去世了。所謂母親死後我與他見面的情節,都是我一廂情願的杜撰。我以爲,他能等我,我以爲他足夠的硬朗,完全可以等到我忘記對他的怨恨。可是,我卻錯了。母親說父親去世的那天夜裡,一直哆哆嗦嗦地喊我的名字,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姜生,他的小女兒。
在他生前
,我沒喊他一聲爸。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其實,我多麼想他,多麼需要他。
我依舊會爬到屋頂上看星星。
我想象着涼生就在家裡,他隨時可能端着紅燒肉爬到屋頂上,喊我一聲,姜生。然後看着我像小貓一樣,將紅燒肉全部吃到肚子裡。然後,我們就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一邊看星星一邊許願。
我該許一個怎樣的願望呢?
我就許,涼生,你不是我的哥哥吧。我開始流淚,開始想涼生。六歲的涼生,就這樣走進了我家的院子,他喊我姜生。我衝他做鬼臉,把好看的他給嚇哭了。
冬天的夜裡,我挨着他睡,黑色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我們的小腦袋就這樣在冬天的夜裡緊緊地挨着,像兩朵頑強生長着的冬菇那樣。
涼生的生薑一直沒有開花。
他曾問過我,姜生,你知不知道,爲什麼它一直不開花啊?我搖頭。他很認真地告訴我,說,因爲它知道了他的秘密,一個永遠不能說出來的秘密,一個那樣憂傷的秘密。所以,它也學會了憂傷,便永遠告別了花期。
我沒有告訴涼生,初一時班主任那十元錢是我偷的,它一直在我的枕頭裡,我是那麼希望自己有能力讓涼生也參加那次春遊。
因爲,我那說不出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我能每天在他面前傻瓜一樣地笑,卻擋不住自己痛苦時流下的淚。他能倒盡陶罐裡的沙,卻倒不盡對一個叫姜生的小女孩的牽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