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7)

日近黃昏,書房裡已有些昏暗,何明佳依舊伏案習字,目不轉睛、心無旁騖。

正廳的吵鬧已經過去三日,高佩瑤任性的甩給何明佳一句:“我的事兒你少管!”便跑的無影無蹤,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習習涼風臨窗而入,吹的何明佳身上一陣寒涼。他回神捏了捏有些微酸的眼角,才發覺屋裡已是黯淡陰沉,滿是壓抑和孤獨。

記得從前,何明佳在書房習字時,小小的高佩瑤總是喜歡靜靜坐在他身旁,如玉如琢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晃若星瀾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波瀾,就像個精緻的布娃娃。

“這幾個字小姐可學會了?”

“沒有。我根本就沒學,只是想與明哥哥坐一會兒。”

“小姐要打起精神了,將來還要參加科舉,拜官入仕,光耀門楣。”

“若我高中,孃親爹爹可會回來?”

“……應該……會吧,一定會回來。”

“呵呵,明哥哥不過是哄我罷了。孃親爹爹已經和離,不會再在一起。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什麼都知道。”

“那小姐便更應該勵搏上進,拼出個樣子來,讓父母放心。”

“那不可能,我不會讓自己變的那麼優秀。”

“爲什麼,小姐?”

“那樣,明晏先生便更不會放過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必須把自己藏起來。”

“小,小姐!這是誰教你的!”

“我說過了我什麼都知道。明哥哥是明晏先生的弟弟吧,是他派你來監視我的對嗎?”

“我,我!”

那時的高佩瑤不到幼學之年,她安靜的看着何明佳,眼睛裡滿滿流露着超越年齡的冷漠,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女孩兒該有的神情!很明顯,小小的高佩瑤的已經被迫接受了這個分崩離析的家,並且在危機四伏的高府中竭盡全力的學習着生存,像極了從前的何明佳。

“不是!不是小姐想的那樣!我和明晏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明哥哥真溫柔。自從爹爹離開後,你是第一個給我吃蜜餞的人,很好吃。”

“小姐喜歡蜜餞?”

“很喜歡,只是輕易吃不到,祖母不允許。”

“爲什麼,小姐?”

“我是高府獨女,祖母對我寄予厚望,處處嚴格要求。她老人家不許我吃甜食,爲的是不讓我沉溺於這甜甜的味道,變的嬌氣懶惰,不思進取。府里人人都怕祖母,不敢忤逆。爹爹是明理之人,深知祖母用心良苦,從不反駁。可爹爹疼惜我,便趁無人時,偷偷把蜜餞拿給我吃。如今他走了,偌大的高府,只有明哥哥記得給我蜜餞。”

“那我以後常拿蜜餞給小姐可好。”

“不必了,蜜餞雖甜,可越吃便越想爹爹,不如徹底斷了念想。”

“……我,明白。不過,小姐可以多讀書多學字,給卿遠先生寫信。還有,我可以悄悄帶佩佩小姐去見見先生。去學堂時,咱們晚回來些,就說跟女教習字。我們駕車去,我會駕馬車,以前在本家時偷偷看會的。”

“明哥哥會駕車!?”

“會!兩匹馬都沒問題。當年爹爹病重,我獨自駕車去找郎中,可惜爹爹得的是心疾,回天乏術。”

“我知道,明哥哥是爲了把爹爹的牌位請進祠堂,纔來我們家的吧。”

“是的,爲人子,止於孝。我義不容辭!小姐從現在開始好好溫書習字。等見了先生,讓他看看自己的女兒大有長進,不知道會多開心,這就是盡孝。”

“若我好好讀書。明哥哥一定會帶我去見爹爹嗎?”

“一定!”

可明晏先生知道了怎麼辦?”

“放心,有我在!”

“明哥哥不許誆我,我們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何明佳第一次看到小姑娘臉上露出笑容。而最讓何明佳欣慰的是,他在佩佩眼裡看到了信任。

可惜,鄭卿遠並不打算見高佩瑤,只是派人捎來句“各自安好”,便把何明佳打發了回去。

何明佳瞬間明白,卿遠先生再牽掛女兒,也不會與佩佩見面。因爲鄭卿遠不信任自己,不屑於他這個所謂的高府貴大爺有任何瓜葛。

羞恥和失落讓何明佳有口難辯、無地自容。原來,在他踏進高府的那一刻,世人就已將他歸爲不義之徒。不僅因爲貪婪狠辣的何明晏,還有自己這個太過尷尬的身份。

“呵呵,不管我如何飽含善意,都不過是一廂情願。因爲,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何明佳自嘲的苦苦一笑,偷偷看着專心習字的高佩瑤沮喪至極,不知該如何跟小姑娘交代。

“明哥哥!”

“我來晚了,小姐等很久了吧?”

“噓——女教不在。明哥哥,可見到爹爹啦?”

“嗯……見到了。”

“那爹爹可與哥哥說了些什麼!他幾時來接我?”

看着高佩瑤滿是期許的眼睛,何明佳實在說不出“各自安好”四個字。

“先生,先生特別掛念小姐,可他太忙,分身乏術,暫時不能見小姐。但先生會時常給小姐寫信,由我帶傳。”

“寫信?”高佩瑤一怔,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一樣的小姐!先生已答應,只要一得空,便第一時間來見小姐。這是先生要我帶給小姐的八寶蜜餞。佩佩小姐最愛吃,對嗎!”

何明佳把一大包蜜餞塞進高佩瑤的手裡,高佩瑤僵硬的抱着蜜餞一言不發。

“小姐,務必把這個收好。”

緊接着,何明佳隱蔽的把一封無署名的手札塞到佩佩的袖袋裡,神秘兮兮的道:“這是卿遠先生的信,切勿聲張。”

“爹爹寫給我的!?”

高佩瑤摸着袖袋裡的信,暗淡無華的眼睛瞬間熠熠生輝。

“對。帶回去晚上在臥房裡看。從今天起,我會一封不落的把先生的信帶給小姐,小姐務必要藏好,千萬別讓明晏摸了去,記住啦?”

“記住了。放心,明哥哥。”

“小姐要乖乖的,卿遠先生一定會來看小姐的。先生不在的日子,我來陪你可好?”

“好!”

高佩瑤用力抹去呼之欲出的眼淚,繃着嬌弱的小臉一本正經的道:“明哥哥,以後咱們就是自己人了,不要一口一個小姐,直接喚我佩佩便好。以前爹爹在家時也這麼叫我。等爹爹接我來時,我帶你一起走!還有,把平春先生的牌位也一起帶上!再也不想你天天看明晏的臉色!”

“呵,呵呵。沒必要那麼興師動衆,佩佩。”

“怎麼沒必要!我可是你夫人,一定會護明哥哥周全! ”

“明佳謝過夫人。”

“我們回家可好,夫君。”

“好,夫人。”

“備車!”

“是,夫人。”

何明佳拿自己仿寫的信騙了佩佩,用謊言安撫呵護着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他已經下定決心,就算無人信任,哪怕受盡非議,也要護佑小夫人周全。何家欠的債,不論多艱難也要還。

整整兩年,高佩瑤盪漾在何明佳的謊言裡,在一封封滿是墨香的手札中感受着來自父親的呵愛。

“明哥哥,你身上的墨香真好聞,和爹爹寫來的信一個味道。”

“噓——快睡覺。明天還要早起去學堂,女教要考書的。”

“好,睡也可以。哥哥要與我再讀一遍爹爹的信,等我睡着你纔可以離開。不然我就瞪眼到天亮,明天考書考個零分回來。”

“你!!”

“我倒是沒什麼了,又不是沒考過。到是我家夫君,不知臉上掛不不掛的住?”

“高佩瑤!你若再敢考個零分回來,我定於你沒完!我天天起早貪黑就差給你上供了!就算拜個泥胎也該成仙了!你,你怎麼就學成這個樣子!真是越大越頑皮!”

“哈哈哈哈,那明哥哥便讀信於我聽可好,我定會不負你所望!”

“你——!拿過來!”

“哈哈哈哈!”

高佩瑤一天天的長大,雖然頑皮,但因爲有何明佳的陪伴和言傳身教,學業日就月將、竿頭日上。最讓何明佳欣慰的是,在自己的帶動下,高佩瑤不僅養成了愛讀書的好習慣,還變的善於思考、極有主見,小小年紀便寫的一手好文章,甚至引起官學府的注意,打算把剛過金釵之年(十二歲)的高佩瑤直接收爲官生。

大家都說老天總算沒有薄待高氏一族,雖然出了高常歡這樣的敗家夫人,可好歹還留了個高佩瑤,高家崛起指日可待。爲此,何明佳欣慰至極,一直死氣沉沉的高府也隨着日漸精進的小夫人漸漸變的鮮活、明麗起來。

正當何明佳和整個高府都滿懷希望時,高佩瑤卻屢遭在學堂外遊蕩的幾個混街姑娘騷擾挑釁,直至雙方動起手來。氣盛的高佩瑤一瓦塊兒將領頭的範家姑娘打破了相。範家上下十幾口把高府圍了個水泄不通,叫囂着必須要見高府家主討個說法。何明晏故作姿態的對範夫人大吐苦水,直說自己只是繼父,不好說教佩瑤小姐,而且小姐生父已離開天都城兩年有餘,早就不在此地。並一再扮弱做小的承諾,只要不報官不毀高佩瑤的前程,什麼條件都答應,權作可憐自己爲人繼父的艱辛和委屈。聽到這話,高佩瑤呆住了。

然而範家並不買何明晏的賬,抓住高佩瑤不肯甘休,雖未驚動官府,卻直接鬧到了官學府,把高佩瑤去那裡讀書事攪黃了不說,還拿了高家一處小宅作爲賠償。面對飛來橫禍,高佩瑤徹底被擊垮,因爲她一下子明白,父親從未在她身邊,更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顯而易見,那不過是何明佳與自己撒的一個慌而已。

“佩佩……”

“叫我夫人!明佳大爺,這些信,到底是誰寫的?肯定不會是爹爹寫的吧!”

書房一片狼藉,高佩瑤直勾勾的看着滿地的信,臉上又如從前般沒有半分表情和溫度。一旁的何明佳不知所措。

“佩佩,聽我解釋可好。”

“不用了,不想聽。明佳大爺費心仿寫了兩年信,編了兩年故事,我看夠也聽夠了。原來,爹爹從未打算見我,他早就走了!孃親辜負了爹爹,爹爹恨她,連帶也討厭我,又怎麼可能來接我。哼哼!我真傻,居然相信明佳大爺說什麼我越優秀爹爹便越開心的鬼話!無論我成什麼樣子爹爹都不會再要我!因爲我姓高!高常歡的高!”

“不是你想的那樣,佩佩!”

“閉嘴!叫我夫人!何明佳,從這一刻起,不許你再直呼我的名字,你不配!你和何明晏一樣!是騙子!是賊!我和孃親爹爹原本過的好好的,你哥哥恬不知恥的勾引我孃親,攆走我爹爹,把我一人關在這空蕩蕩的高府大宅整整兩年!如今,如今又弄來一個你!你們已經把我家拆的四分五裂還想怎樣!時至今日我連爹爹的樣子都已記不清楚。只能從爹爹的舊衣服上聞他的味道!你們滿意了嗎!”

“夫人,我這就帶你去找卿遠先生可好!我們直接去鄭府,離開高家再不回來!我陪你!陪你長大,護你到老可好!”

“離開高家?再也不回來了?哈哈,明佳大爺終於說了句實話!這就是你和你哥哥最終的目的吧!”

高佩瑤長眉一挑,滑滿淚水的臉上掛上一抹冷笑,那份冷漠和鄙夷讓何明佳不寒而慄。

“呵呵,還護我到老,明佳大爺這唱戲的本事,跟你家兄長比起來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對呢,身爲那禍害的弟弟,你何明佳又能幹淨幾分到!冒充我爹爹給我寫信,套取我的信任你居心何在!你來我家做什麼全天下都心知肚明,唯獨我愚蠢至極看不明白!”

“我和明晏不一樣!我不是他!不是!!”

“你是誰與我何干!哼哼!誰都無所謂!沒有誰我高佩瑤都能活下去!”

高佩瑤歇斯底里的對何明佳咆哮着,毫無遮攔的宣泄從孩提時代淤積至今的淒涼和憤怒。何明佳除了心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佩瑤小姐病了,高燒數日不退。何明晏一反常態,出乎意料的緊張和焦慮,並對何明佳大發雷霆,以對佩佩照顧不周爲由直接把何明佳趕去跪祠堂,自己親自照料小夫人。他不惜重金遍尋名醫,甚至放出話,只要能讓小夫人痊癒,就算“割肉療親”也在所不惜。

整個高家看着上竄下跳的何明晏竊笑暗諷。這次明晏先生絕對沒演戲,這是正兒八經的真情流露、着急上火。因爲高老夫人早就留話,若佩佩小姐有什麼閃失,便把高府連磚帶瓦的捐出去,何明晏從哪裡來便回哪兒去!高佩瑤就是高家套在何明晏頭上的緊箍咒!摘不下來也越不過去!

何明佳一個人跪在昏暗的高家祠堂,面對半屋的高氏牌位無地自容。自己以仁孝之名助紂爲虐,爲一己私慾傷害着無辜的高佩瑤。若爹爹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如今這副樣子不知會有多麼失望和痛心。他老人家肯定不會願意留在何家祠堂。

“爹爹,是我糊塗釀成大禍。若您在天有靈,救救佩佩可好?各位先人在上,求你們救救佩佩,把她留下!我何明佳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吃裡扒外會付出什麼代價?何明佳!”

突然,祠堂的門被一把推開,何明晏如鬼魅般閃了進來,陰鷙的瞟着何明佳道:“我真低估了你,小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