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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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遲了!他打開了燈掣,突然的光明令她半晌睜不開眼。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只好待在那裡不動,任他打量。他吃力而緩慢地問:“是你?”

他喝過酒了,離這麼遠也聞得到那濃烈的酒氣,她心一橫,說:“易先生,我來拿一樣東西,馬上就走。”

他沒有多大的反應,她稍稍放下心來,說:“東西原來就放在衣櫥下面的抽屜裡,我進去拿,還是你替我拿出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要什麼?我去拿。”

他似乎醉得厲害,她想,事到如今實說也無妨,便說:“是個錦盒。”她比劃了一下,“有這麼長,這麼寬。是紫色絲絨面的。”

他向樓梯走去,她有些提心吊膽地看着他,果然,她的擔心並非多餘,他剛上了幾層樓梯就差一點跌倒,她連忙趕上去替他打開臥室的門,又打開了燈,心裡卻又是一驚。屋子裡什麼都沒變,連他們的合影都還放在牀頭的燈櫃上——她以爲他早就扔進了垃圾桶呢。

他搖搖擺擺地走到衣櫥前,打開櫥門,喃喃自語:“紫色……”卻伸手將她的一件紫色睡衣取了下來,“是不是這一件?”

真是醉糊塗了。

她只得笑了一笑:“呃——不是,我自己找吧。”

“好。”他又一陣的噁心涌上來,難受得皺着眉扯開領帶,往牀上倒下,“幫我也拿浴袍——”翻了一個身,口齒不清地說,“放好了水叫我。”

她見了他醉成這個樣子,真怕他會把他自己淹死在浴缸裡,連忙說:“放水太慢了,洗淋浴吧。”

他很聽話地起來了,踉踉蹌蹌就向浴室去了,水聲響起來,她卻呆在了那裡,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怔了好一陣子才蹲下來,打開了抽屜找那隻紫絨面的盒子。

她原本放在那裡的盒子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隻熟悉的白色盒子放在那裡,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認得這隻盒子。她的手在發顫,她終於還是打開來——果然!

那個被她打破了的八音盒靜靜地躺在裡頭,一堆碎水晶,早該扔了的,怎麼會在這裡?

她頭暈目眩,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定定地蹲在那裡,卻聽到“聖歆!”

他在浴室裡叫她:“把我的浴袍拿過來。”

她慌亂地應了一聲,放下盒子就幫他找到浴袍,拿到浴室門口去:“給你!”

他把門開了一條縫,伸出一隻溼淋淋的手來接衣服,她交到他手裡,正要放手,他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一下子將她扯了進去。她猝不及防,“啊”的一聲撲在了他懷裡,頭上花灑噴出的水“唰”地打到身上臉上來,頓時澆了個透,他的吻卻比水還要密,還要急。

“聖歆!”他的聲音濃得發膩,“我要你陪我,不走開。”

“好,好,我不走開,我到外面等你。”她敷衍着,他喝醉了就這樣,她應該算有經驗了。這一次醉得厲害,連他們鬧翻了都不記得了。

他卻沒有鬆手:“你騙我!”

她苦笑:只怕你酒醒了,會趕自己出去都來不及呢!她在心裡嘆着氣,口裡哄着他:“我不騙你,我在外頭等你。”

他關上水,穿好浴袍,醉態可掬:“我洗好了,我們一起出去吧。”

她只得跟他出來,他眯着眼打量她:“你怎麼不換衣服?”

她從髮梢到衣角都在往下滴着水,她確實是該換件衣服,不然這樣溼淋淋的像什麼話,怎麼回酒店?好在這裡她沒帶走的衣服不少,她過去開衣櫥,他卻從後頭抱住了她,流連地在她頸中吻着,含糊地說:“穿那件黑色的,我喜歡看。”

她伸手去取黑色的長裙,他不耐煩:“真是笨!你穿禮服睡覺?”

伸手就替她取了那件黑色的睡衣下來,他的口氣突然溫柔起來,戀戀的:“你記不記得,在紐約……你就是穿的這件睡衣……早上醒過來,背對着我生氣,我越慪你,你就越氣得厲害。你生氣會臉紅,左邊臉上的小酒窩會不見了……”他笑起來,在她臉上又吻了一下,“就是你現在的樣子。”

她不是在生氣,只是呆呆的,所以臉上表情是僵的,他的話嚇住了她,她都不記得自己在紐約是穿的什麼衣服了,他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他一眼發現了地上的那隻盒子,突然地發起怒來:“你拿出來做什麼?”

她吃力地吞下一口口水:“我在找東西……”

“找一個紫絨盒子是不是?”他咬牙切齒地問,“簡子俊買給你的九連環,嗯?”他知道也不意外,拍賣會上那麼多人,都知道是簡子俊買了那隻九連環,他隨便打聽一下就會知道是簡子俊買了送她了。可是他爲什麼要這樣生氣?

他喝醉了一向奇怪,今天醉成這樣,大約什麼奇怪的舉止都會有,她還是早早地走爲妙,她吃力地說:“易……志維……我得走了。把九連環給我吧,我真的有用。”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梳妝檯那邊去,從抽屜裡拿出那隻盒子打開,他抓起那隻玲瓏剔透的九連環,就使勁往地下一摔,只聽清脆的一聲響,九連環就粉身碎骨了。他這才解了氣似的,冷笑:“我就是不讓你拿走!”

這算什麼?她怔了一下,掉頭就走。他從後頭趕上來抓住她:“你去哪裡?”

她冷冷地答:“易先生,你是真的喝醉了,還是得了健忘症?我們早在一個月前就一刀兩斷了,是你趕我走的。今天我不過是回來拿東西,你不肯讓我拿走,我也沒有辦法,可是你有什麼權力問我要去哪裡?”

他呆了一下,慢慢地問:“我們……一刀兩斷?”

她揚起臉:“你叫我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我保證,以後我會盡量地避開你,不會有意地再出現在你的視線裡!”

他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我叫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想起來了嗎?”她一字一句地問,“忘了?忘了更好,像我這樣的玩物,是不值得你記得的!”

他使勁地搖了一下頭,喃喃自語:“我叫你走?我說你是玩物?”他顯然是想起一點模糊的影子來,他忽然地抓緊她,“不!聖歆!你不要走!”

又來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掙扎,他會抓得更緊的,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沒想到她的目光竟然讓他瑟抖了一下,他痛苦地轉開臉去:“聖歆!”

無可否認,他的表情影響到了她,她的語氣不那麼尖銳了,只是難以言喻的苦澀:“放手吧,我該走了。”

他順從地放開手,她沒想到這麼容易脫身,他安然地說:“我知道,天天總是這個樣子。”他的表情是欣慰的,“總是這個樣子結束的——明天早上醒過來,我就忘了。”

她又怔住了,他卻是如釋重負的,安然地搖搖欲墜:“好了,我今天又見過你了,明天晚上,你準是又在這裡等着我。今天還好,我沒有醒——前幾天晚上我總是叫着你的名字驚醒,那種滋味真是不好受,我真是怕,可是我不捨得不夢見你——明天見,晚安。”

他睡到牀上去了,疑惑地看着她:“你還沒有走?真奇怪,平常夢到這裡,你會掉頭就走,我怎麼也尋不回來你,你今天是怎麼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以爲他在做夢,他竟然以爲他是在做夢!

這是她這一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甜言蜜語,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成串地落下來,他卻問:“你哭了?”

她說不出話來,他走過來,細心地用手替她擦着眼淚:“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我知道,我活該——我把你趕走了。”他拍着她的背,哄着她,說,“我愛你。”

這三個字直擊入她心底最柔軟處,她的眼淚益發地涌出來,他低低地呢喃着:“都是我不好——可是我總得要面子……你那樣對我……我還能怎麼做?我和傳東吵架,我竟然在心裡妒忌他,我很害怕,聖歆!我真的怕,我不知道我還會做出什麼事來,我居然妒忌傳東!我只能趕你走……我愛你,聖歆,我有多愛你,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終於哭出聲來,他本能地箍緊了她,離別是可怕的刀,會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腸,他再也不想放開她了!

九點鐘了,他還要睡到什麼時候去?

傅聖歆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的手臂還橫在她的胸口,重量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她是應該在他醒過來之前走掉的,電視電影裡都這麼演,而且走到天涯海角,永遠都不回來。十年後,二十年後,有機會再見了面,就在舊日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應該是蒼涼而美麗的,蕩氣迴腸。

她終於下了決心,再過一會兒的話他的秘書說不定會打電話來催他上班了,他忙

得很,向來沒福氣睡懶覺,遲一點不去上班,秘書室就會想辦法找他。

可是,他竟然不肯放手。

把他的手拿開了,立即又橫上來,她怕弄醒他,不敢再試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養成了這樣的睡態,以前他雖然“睡中無人”,老是霸佔她的位置,可是也還絕對不會這樣,醒過來永遠是背對着她。

他的電話終於響起來,她嚇得連忙抓到手裡,按下接聽鍵,再回過頭來看他,還好他只驚動了一下,並沒有醒。她看了一下手裡的電話,不該替他聽——號碼顯示是秘書室的,可是也許是十萬火急的公事,比如期指,那是一分鐘都不可以耽誤的。她嘆了口氣,低低地接了:“喂?”

對方大大地遲疑了一下:“傅小姐?”

他的秘書永遠有這個本事,當時她第二次打電話到秘書室去,他們就可以準確無誤地聽出她的聲音了。不等她自報家門就會說:“傅小姐,我替你把電話轉進去。”真不知道他們一天和幾百個電話打交道,是不是每個人的聲音都會記住。

今天大約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了,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她接電話。她說:“是的,是我,叫易先生起牀是吧?”

“呃……是的。”秘書相當地識趣,“不過也並不是太要緊的事情,我過半個鐘頭再打來好了。”

電話掛掉了,正合她意,她將電話放在牀頭櫃上,小心地托起他的手,立即抽身下牀。冰涼的大理石地面凍得她哆嗦了一下,她赤着腳走到衣櫥前,隨手拿了件衣服穿上,再拾起自己的鞋,躡手躡腳走出去。

好了,她脫身了。上了計程車後,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是沉重的難受。他醒了會不會記得?記得又怎麼樣?反正他們已經是今天這種局面了,還不如不記得,只當他又做了一場夢罷了。

女主角在這種情形下會立刻買機票飛到異國他鄉去,她卻不能照着做,乖乖地回公司上班去。

股價在跌,電話在響,會還要開。她早上隨手拿的衣服,也沒有注意一下,一件並不合適辦公的銀灰縐紗長裙,一尺來闊的堆紗袖子,總是磕磕碰碰地掛住東西。她的鼻尖冒着汗,又有一筆利息到期了,得軋進銀行戶頭裡去,把正在升值的房產抵押出去,沒法子,她只有拆東牆補西牆。

蔡經理打電話來,說給她聽一個好消息。捲款私逃的原華宇銀行總經理郝叔來在馬來西亞被抓住了。她高興了幾分鐘,這是逼死父親的最大幫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

後頭的事就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了,他侵吞的公司大筆基金去向不明。其實就算追得回來,手續也複雜得很,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到了下午,她不舒服起來,昏昏沉沉的沒精神,有點中暑的樣子,昨天晚上簡直可以說沒睡,公事又樣樣不順心。她奢侈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回酒店補眠去。

補了一覺果然好多了,看着天黑下來,華燈初上,她在酒店餐廳裡吃了晚飯,回房間看電視。正是新聞時間,不經意間,屏幕上出現熟悉的身影:“今天下午,在東瞿企業執行總裁易志維先生的陪同下,司長視察了位於新竹的東瞿高科園區……”

鏡頭裡,易志維照樣的光彩照人、意氣風發,由大批的隨從人員和下屬簇擁着,和司長談笑風聲,依舊是一派商界貴胄的架子,從今往後,她和他就再不相干了。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仍是,他的世界裡充滿了權力和金錢帶來的耀眼光環,就像一座燈火通明的舞臺,水銀燈照着,金碧輝煌,完美無瑕,一舉一動都是萬人景仰,旁人眼睜睜看着的榮華富貴。

現在她下了臺了,遠離那燈火簇擁了,卸了妝了,於是她就得回過頭去,過她自己的生活了。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還是頭悶悶的,中暑一樣的感覺,或者是水喝少了?她飲了一大杯水上班去,李太太說:“富升的簡子俊先生打過電話來了,說請您回來了就給他回一個電話。”她偷看了一下她的臉色,連忙又補充,“傅小姐,我聽他的口氣,像是真的有事找你。”

也許吧,她反正無所謂,進辦公室就回電話去富升,記得爛熟的直撥電話她不願用,轉了一個彎撥總機電話。富升的作派和東瞿簡直相差無幾,秘書室的小姐十分客氣:“你好,這裡是富升副總秘書室,傅小姐請您稍等,我馬上把您的電話接進去。”

她開門見山:“聽說你有事找我。”

“我想和你見一面,好好談一談。”

“有什麼事電話裡說不清楚嗎?”

他說:“見面說比較方便。”

她不卑不亢地答:“簡先生,我認爲我們如果見面的話,那纔是不方便呢。”

他只得嘆了口氣:“你比過去會說話。”

她說:“我有兩個不錯的教師,其中一個是你,教會我怎麼六親不認,惟利是圖。”

他問:“那另一個呢,當然是易志維了,他教會你什麼?”

她的脣際不由浮上一縷冷笑:“他教得實在是多了,比如剛剛承蒙誇獎的伶牙俐齒。”

他說:“可是你還是你,他教得再多,你依然是你。”

她咳嗽一聲:“簡先生如果沒有公事的話,我就不打擾了。”

他說:“你堅持要在電話裡說,我只好在這裡說了。別怪我說得太直接,當時易志維並沒有花一分錢在華宇上頭,你還是如此地感激他,真令我非常想不通。外頭說上個月你們兩個鬧翻了,我想有可能,不然的話他不會中止對華宇的擔保。華宇是個絕大的包袱,沒了他的支持,你背不了多久的,我想說的就是,你有沒有想過出讓華宇的一部分股權?”

她的聲音發硬:“簡先生,就算要賣,我也不會賣給你的。”

他說:“聖歆,我從來就是對事不對人,你應該相信我並無惡意。我知道伯父的死令你一直對我有很大的成見,認爲我應該負主要的責任,你有沒有想過華宇本身的問題,就算沒有我,別家公司一樣會採取同樣的手段來收購。”

“簡先生,我很忙,對不起。”

“聖歆,假如你現在掛上電話,你就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了。實話告訴你,富升已經決定全面收購華宇,我並不想和你在股市中兵戎相見,那樣對你對我而言都是一件太殘忍的事情。我想盡可能地善意收購成功。”

她腦中一片空白,兩耳裡也只是嗡嗡作響。他說什麼?惡意收購華宇?冷汗一滴滴地沁出來,她居然還能夠清晰地發出聲音來:“殘忍?”她冷笑,“殺死一個人之前,問他同不同意被殺就使得這件事情不殘忍了嗎?簡先生,謝謝你還來徵詢我的意見,我不會同意你的所謂善意收購的,你如果想踏進華宇的大門來,除非我和我父親一樣,從華宇的寫字樓上跳下去!”

她“啪”地摔上電話,一波一波的天旋地轉。惡意收購?他是吃定她沒有招架之力!不!她寧可真的從窗子裡跳下去,也不會在他的壓迫之下向他投降,任他攻城掠地。

她要想辦法,一定要想辦法。她抓起電話來,對李太太說:“幫我接麗銀徐董。”

徐董那樣精明的人,一聽她的意思就直打哈哈:“傅小姐,我們麗銀和華宇是老朋友老交情了,自然沒話說。不過我們最近銀根也相當吃緊,再說了,傅小姐你放着東瞿那座金佛不拜,卻來敲我們這隻木魚,實在是不值得。”

別的銀行,差不多也是這種語氣,她打了一圈的電話,卻沒有得到一點實際上的支持,衆叛親離,舉目無望,她是真正體會到父親當時的那種絕望了。下班時間早就過了,她還在辦公室裡呆坐着,一天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她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否還這麼有勇氣四處碰壁。她頭破血流,那又怎麼樣呢,還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收購戰打得艱苦卓絕,她是既無糧草也無援兵地守着一座孤城。股市裡價格的每一次波動都成了她的呼吸和心跳的頻率,幾天下來,她疲於奔命,困頓不堪。

李太太就說:“傅小姐,你最近的臉色可真不好,工作雖然忙,你自己可也得小心身體呀。”

她說:“我最近好像有點貧血,只是偶爾頭暈,沒什麼大毛病。等忙過了這陣子,再說吧。”

李太太說:“我看你最好還是上醫院先看看去,瘦得都只剩一把骨頭了,每次見你一個便當吃不了一半。”

她強笑:“我哪有胃口吃飯。”

李太太就說:“那更得去讓大夫瞧瞧,沒病安心,有病也好早治。”

她讓她催促不過,過了幾天,只得抽空跑到附近的臺大醫院去,醫生簡單問了她幾句,就寫了個單子,說:“先到四樓去做檢查吧。”

她道了謝,接過

檢查單來一看,就是一怔,呆呆地問:“做產科檢查?”話一出口自己才覺得真是明知故問,醫生看了她一眼,似乎也覺得明知故問得可笑。

她心裡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上來,心事重重地上樓做了檢查,要等上片刻才能拿到結果,她本來就一腔的心事,再加上這一件,真是亂上添亂。心裡想着,不會那樣巧吧,自己的預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就只有一次——他們鬧翻的那天晚上,他完全是沒了理智的,而她則只顧着拼命反抗,哪還記得這個——可是,不會就這麼湊巧吧?

首先看到“陽性”兩個字就如同捱了一悶棍,婦產科醫生建議她做了超聲波,微笑着安慰她說:“你不要這樣緊張,孩子很好,大約有七週了,發育得很正常,回去告訴你先生吧,他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走出檢查室到電梯前等着電梯,還是失魂落魄的,身邊有人叫了她三四聲,她才聽見。是個笑眯眯的年輕女人,她問:“傅小姐,身體不舒服嗎?”

她根本沒有心思,又不記得對方是誰,只是約略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只得敷衍地笑笑:“是來看病。”

對方還是笑眯眯的,關切地問:“沒什麼大問題吧,看你的氣色,是有些不太好。”

“哦,沒事,一點小毛病。”她有些心虛地笑着,正好電梯來了,她就趕緊下樓去了。

悶悶地走出醫院的門,有銀色的光閃了好幾下。她擡起頭,附近是著名的臺大醫學院,有一羣學生模樣的人在學院門口的校牌下拍照,嘻嘻哈哈談笑風生,令人羨慕的無憂無慮的單純生活,離開她有多遙遠了?

這個孩子來的真是時候!電視電影裡也沒有這樣巧,正好讓她有理由去找孩子的父親負責。她對自己苦笑,她還沒有被逼到那一步,可是——理論上是不是該通知他一聲呢?算了吧,與其讓他疑心這是不是個她早有預謀的圈套,還不如不告訴他。只是——她要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電視劇情裡她該生下來,帶着孩子遠走天涯,二十年後這孩子也許有了很大的出息,也許還會湊巧在東瞿做着事……可那畢竟是八點檔肥皂劇。

不要?事後他知道了該怎麼交代?他不見得稀罕這個孩子,可是他也有份——他最不喜歡別人碰他所有的東西,就算是他並不喜歡的東西,只因爲是他的,他就有一種保護的本能。

她在這樣的矛盾裡輾轉了一天,李太太看她拿了結果像丟了魂一樣,只當是查出了什麼大病來,在旁邊着急,旁敲側擊地問着。她根本沒心思上班了,強笑着說:“我這幾天累着了,真想好好睡一覺,我先回去了,有事再給我打電話吧。”

李太太憂心忡忡地說:“那也好,路上可要小心些。”

她也真怕自己一時衝動會做出什麼傻事來,比如給易志維打電話。所以回了酒店就強迫自己上牀睡覺,她這一陣子本來就缺少睡眠,一橫下心來,倒還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睜,煩人的事情就統統撲面而來,矛盾還是矛盾,一個也不會消失不見,還是在老地方等着她。

她下了個決心,對自己說,無論怎麼樣難,我今天一定得有個決定,這件事是越拖越麻煩。可是,這麼矛盾的一件事情,哪有那麼容易決定的?她心浮氣躁的,妝也化得不如意,換了衣服正要下去吃飯,心裡還在想着那件事,只是左右爲難。

她沒有爲難太久,酒店將今天的報紙送來了。《名流》的頭版套紅大字,註明獨家特別新聞,題爲“易志維好事將近”。

她站不穩,只得吃力地坐下來,一字一字地看着,就像想把那篇文章的每個字都背下來一樣:“記者在某醫院產科偶遇易志維傅氏女友,傅氏神色慌張,稱只是身體出了小的狀況,故來做檢查云云。記者因目睹其從產科檢查室走出,故心生疑惑,遂跟蹤調查,記者暗訪醫生,確定傅氏已懷孕七週。”

她喘不上氣來,只得把報紙先放一放,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重新再看:“該傅氏女友一度與易志維關係親密,傳聞兩人同居的消息不斷,記者風聞最近一個月來該傅氏女友與易志維關係緊張,也有傳聞說兩人已經分手,只是出現如此微妙的事件,必將使兩人關係出現大的轉折。傅氏擁有了一張嫁入易家的王牌,看來易志維會奉子成婚,好事近矣。”

還刊有她垂頭走出醫院大門的照片爲證,她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易志維會以爲她故意捅給新聞界得知,他恨極了別人威脅他的,她這回是沒有生路了。

房間電話響起來,是酒店總檯打上來的:“傅小姐,有兩位記者說想上來訪問您。”

“不見!”

來得這樣快!那當然,易志維是什麼人,大小媒介都會聞風而動的,新聞界對這種事最有興趣,因爲當事人是公衆人物,私生活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不窮追不捨,更待何時?

她的移動電話也響起來,是彬彬有禮的黃敏傑,他只簡單地說:“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話。”她心亂如麻,易志維的聲音已響起來,似乎還是很平靜:“傅聖歆,你想怎麼樣?”

她心裡一酸,他動了大氣了,她知道,可是,她也冤枉。

“你是不是要錢?要錢可以對我直說,我知道你最近缺錢,在反收購,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卑鄙。”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還是那種平淡淡的口氣:“我知道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我絕不會和你結婚的,你死心吧。”

她終於說出一句話來:“我沒想過要挾你結婚。”

他冷笑:“隨便。反正我不會承認這個孩子是我的。”

她心裡冷起來:“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再清楚不過。這個世界上沒那麼巧的事!哼,算你有辦法,我們鬧翻正好在七個禮拜前,你就懷孕七週,你把我當傻瓜?”

他的話刀子一樣插進她的心裡,她喃喃地問:“你以爲我騙你?孩子不是你的?”

他不耐煩起來:“是不是你心裡清楚。你開個價,我很忙。”

她被重重地刺傷了,她罵:“你這個混賬!孩子當然不是你的!我會替你懷孕纔是瘋了!我一分錢也不要!你見鬼去吧!”

他笑起來:“很好,我很高興你說這些話——既然你說了實話,希望你就此好自爲之。”

她把電話摔到牆上去,電話摔壞了,可是她也像是粉身碎骨一樣,她還有什麼?連自尊都沒有了!

酒店又打電話上來問:“傅小姐,又有一個記者想要上來訪問你。”

她機械地答:“好吧,讓他上來。”那名記者簡直是欣喜若狂,一見面就問:“傅小姐,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做獨家的專訪。”

“可以。”她平靜地說,“我只是想澄清一些事實,以免連累了一些無辜的人。”

記者自顧自地發問:“傅小姐,你會和易先生結婚嗎?”

結婚?現在他恨她入骨,結婚?她笑起來:“我爲什麼要和易先生結婚?我和他又不熟。”

記者詫異地看着她,說:“可是,有報道說你……”

她打斷了他的話:“孩子根本不是易志維的,你們弄錯了。我和易先生只是普通朋友,你們再胡亂猜測的話,我的男朋友會生氣的。”

記者雙眼發亮,立即追問:“那可不可以公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她微微一笑,說:“我現在打個電話問一問——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就告訴你,如果他不願意,那我也沒有辦法了。”她只有二分把握,可是到底只剩了這條路。

記者狂喜:“當然!當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拿起電話撥出熟悉的號碼,很快就有人聽了。

她說:“是我。”

“聖歆?”

她淒涼地笑着。她是四處碰壁頭破血流,最後兜了個大圈子,卻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你看過今天的新聞嗎?”

“看過了。”

“如果你肯替我擔當,我保證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並且,我不會給你添一點麻煩的。”他從來就懂得她,話說得再含蓄,他也聽得懂。

他問:“每股?”

“七塊五。”

“你手裡的全部?”

“是的。”

他說:“成交。”

她脣角弧線上揚,連她自己都詫異自己竟還可以笑出來。她看了一眼一臉期待的記者,對他說:“記者就在這裡,你自己和他說吧。”

她把電話交給記者,那名記者小心翼翼接聽:“請問——”

“我是簡子俊,傅聖歆是我的女朋友,你們不用糾纏她了。至於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一定會開記者招待會宣佈的,你們放心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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