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話乍一聽,總能讓人熱血沸騰,彷彿霸佔了天下,做上了一字平肩王。可實際上,這樣的話在現實中要反着聽。
童貫就覺得這話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諷刺。
他沉思良久,擡頭委屈的看向高俅:“爲何對咱家如此殘忍?”
“你不是兄弟啊!”
高俅想都沒想,隨口而出。大概是李逵來了,底氣足了,一不小心把心裡面的真話都說了出來。話出口,高俅就知道壞了,就童貫的小心眼,不是兄弟的評價,足以從身體缺陷上,身份等等,給予全方位的打擊。
高俅忙解釋道:“公公,您和咱不一樣,您是跟着陛下做事的貴人,咱這樣的粗人要想有個前程似錦,就不得不拿命去拼,拿腦袋去撞,盼着能走出一條活路。”
“您千萬別多想,戰場上刀光劍影,您要是有了個閃失,我們這等粗人許是活該如此,但公公沒有這必要。”
“就因爲咱家是替陛下做事,你才覺得咱家不該來?”
童貫心頭有氣,但他對高俅沒有任何怨氣。這是個知輕重的人,唯獨就是能力如何,他還看不清楚。童貫既然來了西軍之中,就不得不要拉攏真正能爲他所用的人才,高俅有出自宮廷的背景,雖說不是宦官,但皇帝蹴鞠教頭的身份,也會讓童貫不知不覺的親近。
至於西軍其他將領,要麼是當初被李憲坑怕了,一直認爲宦官怎麼可能會帶兵?
各種各樣的理由,都對童貫的拉攏敬而遠之。最多混個臉熟而已。
還有一些就是身份原因,比如說劉延年,童貫根本就沒有信心拉攏,對方身份地位太高,也不是他一個監軍能控制的對象。
高俅道:“公公,話不能這麼說,人傑在軍中的脾氣您老不清楚,我是知道一些的。他不喜歡多嘴的人,更不喜歡指手畫腳的人。不僅如此,任何和他意見相左的人,都會被他用下馬威警告。而且高某保證,他對事不對人。”
“再說了,公公你不是去查驗了戰功和首級,都沒有問題對嗎?就人傑的性格,到時候你也會有一份功勞。”
“我也有?”
童貫狐疑道:“你說李逵不會惡意中傷咱家?”
“不但不會,而且還會給公公一份富貴。前提就是,你不能管他,得聽話。”
“我……”
童貫覺得自己這頓鞭子挨地有點冤枉了,同時他也不相信,李逵有如此氣量,會不計前嫌?
高俅見童貫似乎意動了,添油加醋道:“他可是和我一起在蘇學士門下多年,我還能不瞭解他嗎?他才華橫溢,但也是非常驕傲的人,很多事別人反對他,他不屑去反駁,只能用手段。要知道當初兄弟我跟着郝隨公公,從京城去鄜延路。”
“過崤山關的時候,人傑決定練兵。當時就在山裡訓練,京營的兄弟都是皇城下長大的主,當然不服氣他一個文官插手軍中之事。你猜這麼着……”
童貫似乎被高俅的故事給吸引住了,瞭解李逵,就要從李逵做事的風格來學起。他好奇道:“他用軍法了?”
“沒有,當時他就說了一句話,只要比他強,可以不用聽他的話。”
高俅擠眉弄眼的笑道,崤山練兵,是他可以一輩子吹噓的事。當時一千多京營的步兵,可都是他的手下。
“他懲戒了刺頭?”
童貫沒聽說過崤山練兵的事,但好奇心被勾起來了,自然忍不住問。
“沒有。”高俅故作高深的搖頭道:“當時山上跑下來一隻老虎,李逵衝上去把老虎給打死了,然後告訴全軍,誰能將老虎打死,就可以無視軍規。”
“這……是假的吧?”童貫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李逵掌兵竟然如此隨便。最冤的就是老虎,他下山就叫了幾聲,就遇上個煞星,把命給丟了,小寶貝還被泡酒了。
高俅正色道:“真的。後來練兵之中,所有士卒都不敢反駁,他怎麼說,就這麼練。一個月,就用了一個月,京營的士卒煥然一新,甚至訓練之中死了三十多人,也沒人有怨言。兄弟們出崤山之後,彷彿從地獄中走出來般,眼裡都冒着殺氣。但當時我和郝公公都很擔心,因爲士兵受苦,不可能沒有怨言,只不過不敢說而已。”
“可人傑卻說了,士兵當然有怒氣,但有他在軍中,怒氣只能向敵人發泄。除非有人強過他。後來的事你也聽說了,我們在延安府首戰,一千多步兵,在峽谷中阻擊三千党項騎兵,利用地形,以傷亡近半的代價,全殲對方。”
“再後來就是金明寨之戰,党項人被我軍橫掃,如今党項聽到人傑之名,個個膽寒。可軍中的老人,聽到人傑的名字,活下來的都感激他。因爲活下來的人,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財富和官職,再無怨言。”
這話不能當故事聽,而是要深入挖掘。童貫終於發現了自己捱打的原因,話太多了。
在安西州準備出發前,他就想要多次阻止李逵直撲蘭州城的計劃。就李逵的脾氣,不整死他,已經算是剋制了。
童貫爲難的是,他得罪李逵,接下來怎麼辦?
“可咱家已經得罪了李逵,如今想要緩和,恐怕少了中人不成。”童貫說完,就怔怔地盯着高俅。
童貫希望高俅去和李逵居中牽線,緩和彼此的矛盾。可高俅說話管用嗎?
高俅也知道,不管用。
一旦讓童貫明白高俅在李逵面前也不頂用,自然會看輕他。但他又不好明說,只能硬着頭皮問:“公公可有難處?”
畢竟童貫急着和李逵緩和矛盾,必然有所求。童貫倒是乾脆,直接了當道:“主要是蘭州城已經拿下,軍功俘虜都是真的。如今軍功如何分配,是否要向陛下獻俘。雖說一個鬼瞳而已,充其量不過是蕃將,但只要陛下想,咱們就得送過去。”
“另外,報功的摺子也得寫。可是你也清楚,咱家要是和李逵的摺子出人太大,恐惹人非議!”
高俅還以爲什麼難處呢?原來是軍報,這種奏章以前都是郝公公寫,李逵只是簽字而已,當即大包大攬道:“公公,此事簡單。你只要將一半的功勞給騎兵,兩成的功勞給步兵,繳獲給參戰的士卒。另外三成的戰功給受傷和戰死的兄弟家人發下去就行了。”
“這不太好發啊!”
如果都是錢,當然容易,那麼牛羊戰馬呢?
童貫之前在李憲手下雖說見過不少軍中的事,但軍功發放真的不太容易。
高俅笑道:“問問友軍,要首級不要,咱們賣個一兩千,等錢送來了,先發錢。”
“這也可以?”
童貫嚇得菊花一緊,賣軍功?這事要是鬧起來,他得掉腦袋。當然,西軍作戰之後買賣軍功的也很常見。主要是,軍功不好得,有些戴罪立功的將校,辛苦幾個月,趕場似的來來回回,卻啥也沒撈着的大有人在。
買上幾十個軍功,也好交差。
可一般都是指揮使以上的武將購買,目的就是保住官位,數量也不多,就幾十,上百的首級交易都很少見。一下子一兩千,童貫的心臟有點難受不了。
童貫覺得高俅是在他害他,咬牙切齒道:“高俅,此事要是傳出去了,咱家得死?”
“你不會讓人傑在清單上簽字?”
高俅認爲童貫謹慎過頭了,以前郝隨也緊張。可賣軍功這種事,還是李逵自己想出來的。軍中士卒,總有缺錢的時候,雖說禁軍的月俸不少,足足有三貫一月。可士卒卻攢不下錢來,主要是軍鎮之中,玩樂的對方太多,又沒有家室,士兵經常入不敷出。
要麼胡吃海喝,像魯達這樣的。
要麼喜歡賭,外表光鮮,卻欠了一屁股債的倒黴蛋。
要麼就是上樓子,穿門子,啥也不說了,就是寂寞。
三貫一個月的軍餉,真不夠一羣血氣方剛的漢子們用的。
可不少人家裡有高堂要奉養,有妻兒要生活。小錢帶回去不頂事,大錢撈不到,販賣軍功,是軍中來錢最快的行當。
當然,有一個前提,就是主將要夠猛,要總能打勝仗,還要有富裕的軍功才行。
童貫好不容易鬧明白這其中的道道,這才鬆了一口氣:“行了,咱家就寫一份,到時候讓李逵看着辦。”
翌日。
李逵在城清點糧倉,童貫將擬訂的條陳給了李逵。尤其是奏摺,逐字逐句的斟酌之後,才寫了出來。耗費童貫一宿的精神。以至於通宵沒休息的童貫看起來有點萎靡。
李逵看着墨跡未乾的奏摺,仔細看完之後,擡頭撇了一眼童貫。後者宛如被猛虎盯住的惶恐,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存放,不安之色浮於臉上。
李逵好奇道:“奏摺之中,爲什麼沒有提到你?”
“我!”童貫心頭咯噔一下,心說:“完了,李逵這廝要對咱家下毒手了。”童貫用正常人的想法琢磨,也知道自己在軍中肯定起了發麪的作用,還捱了一頓打。這要是讓皇帝看到,豈不是毀了陛下對他的信任?
童貫噗通跪在李逵跟前,叫屈道:“咱家錯了!”
童貫這手段,確實嚇了李逵一跳。他摸着下巴上的鬍子,軟塌塌的,年紀太小,無法做到如同鋼針般張揚。
他沒說話,隨即就在糧倉內一個草棚下讓人帶來了筆墨,開始在奏章上寫了起來。
童貫卻時而不甘,時而憤怒,又怕李逵看出來,低下了腦袋。雙手用力拽着大腿,好讓自己清醒起來。
見李逵不搭理他,他也不做這搖尾乞憐的可憐人,反站了起來,走到李逵面前。沒多久,李逵將改好的奏章丟給了童貫,然後懶羊羊道:“按我寫的謄抄兩份,一份不署名,給我。我報門下省,一封抄送給宣撫,高俅的那份讓他抄了報樞密院,其他的你看着辦。”
童貫急忙低頭看了自己琢磨一晚上的奏章,他記住了高俅對他的提醒,不要寫李逵上戰場的任何表現。只是輕描淡寫的寫了一句,安西州知州李逵光復蘭州城。而李逵卻將這句話劃掉了,卻添上了一句‘監軍童貫奉恩持律,綱紀嚴明,士卒無一不感於內’。”
這應該算是一句話好話。
是說童貫他沒有辜負皇帝的信任,來到軍隊,盡職盡責的履行了監軍的職責,整頓軍紀,士兵都對他有好感。
這是對自己的評價?
童貫說什麼也不敢信吶。他和軍法相關的事就是他成了被軍法鎮壓的倒黴蛋。什麼綱紀嚴明?士卒無一不感於內?這話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童貫一開始覺得李逵堂堂殿試探花郎,會不會在奏章上給他挖坑。靠着他在宮中認的字,猜不透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不得已,他還是去找了高俅。
高俅看後,笑道:“公公,你這回信了吧?”
童貫小心謹慎地提醒高俅:“這不會是譏諷咱家,或是有典故暗喻,咱家讀書少,總覺得這話看起來是好話,但就怕話中有話。”
“這是好話啊!監軍的評價也就這樣了,以前郝公公的評語也是這樣,你不會在內省沒看到過吧?”高俅詫異道。
在高俅的提醒下,童貫這才放下了心。再次找到李逵,深施一禮道:“李大人不計前嫌,咱家卻纔揣度其他,羞不敢當。”
李逵擺擺手道:“你我沒有矛盾,打你是爲了你好。”
要是之前,童貫還有心和李逵爭一爭的時候,必然對李逵如此無理的教訓他,要跳起來和他對峙。可如今,童貫已經服了,但他卻不懂,爲什麼‘打你是爲你好’?
這是爹打兒子的邏輯吧?
可李逵卻如此口出狂言,讓他臉上無光,頗爲尷尬。
可李逵卻直言不諱道:“朝堂是不會允許宦官帶兵馳騁沙場,成就不世功勳。即便是帶兵打仗,也是犯了天大的忌諱。你在西軍之中,結交藩鎮,插手作戰,要是贏了是你運氣好。要是輸了呢?”
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
安燾早就不滿童貫了,李逵對童貫下手,僅僅是順勢而爲。
“多謝提醒。但是……”童貫還是無法接受:“你好好說話不行嗎?非要動刑。”
可李逵卻翻着白眼道:“說兩句無關緊要的話,你印象不深刻,萬一沒記心裡去,我不白說了?另外,德順軍,懷德軍的聯繫就看你了,把軍功賣個高價,別賤賣了。兄弟們都等着錢呢?”
即便童貫已經不恨李逵了,畢竟奏章之中提到他,還讓他露臉,這份功勞就不能小了。按照大宋的升遷制度,武將可以升官功勞,宦官就要升兩級。李逵輕描淡寫的添了兩句話,就讓他覓得戰功,要是能挨頓打,就能有這樣的好事,童貫甚至願意天天捱打。
童貫如此想着,發現自己竟然有點賤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