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麗塔並未聽清高文在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她只是最後繞着那片高塔林立的“中心區”盤旋了一圈,便開始調整方向向着自己來時的方向飛去。
“我們的時間有限,”她不無遺憾地說着,“這片‘母港’的規模實在太過驚人,哪怕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會飛,要在十二小時內把母港的上空全偵查一遍都不太容易——更別提這下面還有錯綜複雜的地下結構以及許多被封鎖的設施和危險區域。”
“先回去吧,”高文沉聲說道,“既然那艘飛船是按照固定程序巡航,之後我們可以派更多的調查人員來探索這裡。不過說實話,這讓我感覺不太踏實……”
“不太踏實?”梅麗塔微微側過腦袋,“你指的是什麼?”
“‘哨兵系統’,這座母港以及那艘飛船本質上仍然是哨兵系統的一部分,我們並不能控制它,而只能跟着那艘定期巡航的飛船行動,但說不定什麼時候這套系統就會發生別的變化,比如飛船改變了巡航程序之類……我不喜歡這種不受控制的情況,尤其這一切背後還是個失控的‘哨兵’。”
“我想我理解你的顧慮,”梅麗塔嗓音低沉地說道,“但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我們這個世界實在存在太多超出凡人想象的東西,起航者的遺產則是其中之一,這個先進的文明……他們曾經拯救過這顆星球,但他們所留下的龐大機器對如今的我們而言卻越來越可怕和危險,尤其是這些機器如今正紛紛出現問題……你知道麼?這讓我想起了塔爾隆德很久以前的一個全息故事……”
“全息故事?”
“類似你們的魔影劇,但更有沉浸感一點,”梅麗塔隨口解釋道,“那個故事講述的是末日之後的老鼠們——世界終結了,而一羣生活在工業區深處的老鼠成爲了世界的新主人,它們生活在一座巨大的舊工廠中,將工廠裡自動運行的機器當做衆神來看待,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工廠裡的各種設備不斷老化,又小又弱的老鼠們便每天膽戰心驚地面對着那些越來越不正常的巨型機器,想了各種辦法來取悅它們,或者‘修復’它們,甚至點燃焚香來嘗試溝通‘機魂’——然而機器仍然一天天老化和崩潰,在老鼠們的視野中,工廠,它們的整個‘世界’,即將迎來末日,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末日……”
她轉動着脖子,扭過頭來:“其實是一個很老套的驚悚惡搞故事,但我就喜歡收集這種過時的老全息盤,可惜我收藏的全息盤都已經沒了,否則一定要拉着你看看……在那些古老的年代裡,塔爾隆德可是創造過不少好東西的。”
聽着梅麗塔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高文只是在思索中久久不語,直到遠方出現了鋼鐵大地的地平線,輪迴巨樹的樹冠彷彿一座山般巍峨聳立在視野盡頭,他才彷彿自言自語般慢慢說道:“我們可不是老鼠。”
梅麗塔沉默了一下,再度開口時語氣中帶着隱隱的笑意:“是的,我們不是老鼠,也不會是老鼠。”
高文與梅麗塔一同返回了輪迴巨樹的殘骸區,與在此等候的琥珀、維多利亞等人成功匯合,並見到了剛剛從殘骸深處探索歸來的丹尼爾和瑪麗,等到衆人都集齊之後,他便把自己和梅麗塔在天上所看到的詳細情況以及推測告訴了所有人。
“……以上就是我和梅麗塔所見的情況,”在菲爾娜姐妹所留下的小木屋前,高文看着聚集在自己眼前的琥珀等人,慢慢說道,“現在可以確認,這座母港原本應該是擁有六艘飛船……或者說戰艦的,而現在其中五艘以及它們所對應的港口維護設施都已經被摧毀,其原因多半是因爲遭受逆潮污染之後產生的系統衝突。”
一旁的梅麗塔點點頭:“我猜測當初逆潮污染這座母港的時候應該不是瞬間完成,哨兵系統也曾進行過激烈的抵抗,並極有可能在抵抗失利的情況下做出了自毀的決定——然而當時一切都太遲了,失控的心智已經奪取太多權限,以至於母港本身的主體結構和一艘飛船完好保存了下來……現在哨兵系統中所有的‘正常部分’都已經被失控心智徹底摧毀。”
高文默默點了點頭,認可着梅麗塔的判斷,同時心中也不禁有些遺憾。
在剛剛知曉“哨兵”的真相時,其實他心中確曾殘留着一些希望,他希望這套古老的起航者遺產還有挽救的餘地,希望哨兵系統中還能殘留一些能派上用場的東西,比如在危急時刻被切割出去的子系統之類,然而其他港口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殘骸讓他不得不打消了所有幻想……哨兵系統已經完了,失控心智摧毀了這套系統中所有不受感染的部分,所留下的唯有已經被逆潮徹底侵蝕之後的“毒性軀殼”。
新的真相過於令人震撼,以至於現場的衆人一時間都沒人開口,但在過了幾秒種後,琥珀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其實這也算好事啊,哨兵在失控之初自己幹掉了自己六分之五的飛船,還炸掉了對應的港口和維護設備,它這相當於一拳把自己打了個半死——這樣哪怕有朝一日它重新啓動了那艘飛船,咱們要對付的也不至於是一整個艦隊……”
琥珀的思路永遠都這麼樂觀,她這沒心沒肺的樣子倒也確實讓人輕鬆了一點,但旁邊始終板着臉的維多利亞卻用冰冷的事實澆滅了這個半精靈的熱情:“情況真的有變化麼?對於現在的凡人諸國而言,起航者這種級別的文明留下的主力戰艦是一艘還是六艘恐怕並沒太大區別,而且和那艘飛船比起來,這座‘母港’或許纔是哨兵最具威脅的力量,而以我們目前的技術,哪怕這座母港就放在這裡不做抵抗,我們慢慢拆它恐怕都要拆個成千上萬年……”
琥珀頓時張着嘴巴不說話了,一旁的莫迪爾則在認真思索了這座一眼望不到邊的“母港”和如今的凡人文明有多少技術代差之後發出一聲嘆息:“總之就是打不過……放着不動也打不過。”
此言一出,高文跟琥珀頓時用異樣的眼神看着這位大冒險家,這讓莫迪爾頓時有點發蒙:“額……我說錯什麼了嗎?”
“……那倒不是,”高文尷尬地摸了摸下巴,“就是聽到你這句話突然聯想到了別的事,不必在意。”
一旁的維多利亞臉上竟然也難得地露出一絲尷尬之情,作爲維爾德家族後裔,她也曾潛心研讀先祖留下的《莫迪爾遊記》,此刻自然聯想起了一些對祖先不敬的東西,於是立刻輕咳兩聲,一邊看向旁邊一邊轉移着話題:“陛下,我們接下來做什麼?要繼續向着輪迴巨樹的深處搜索麼?還是開始探索母港附近的起航者設施?”
“……我們返航,”高文看向港口的方向,稍作猶豫之後還是不得不下令離開——儘管這座母港中埋藏的秘密讓他很想在這裡繼續調查下去,但嚴格按照程序運行的飛船可不會考慮到一羣“偷渡客”的意願,更何況他們一行這次攜帶的補給數量也有限,“這裡之後還可以繼續派人來探索,關於哨兵的事情咱們回去之後也能從長計議,那艘飛船可不會等人。”
維多利亞低頭領命:“是,陛下。”
“那……這裡該怎麼辦?”琥珀左右看了看,目光最後還是落在了眼前的小木屋上,她的視線越過敞開的屋門,看着小屋中的那根花藤,以及花藤上的粉白色小花,“我是說……‘她們’該怎麼辦?咱們就把她們留在這?”
其實不必琥珀提醒,高文也沒有忘記那小屋中的事情,他看向木屋中那並蒂雙生的小花,彷彿隔着數百年的時光看到了兩個站在自己對面的先驅——凡人對抗自身命運的先驅:“我們不該把她們留在這兒。”
“但我們該怎麼帶走她們?”在隊伍裡始終不怎麼開口,一直老老實實跟在後面的瑪麗這時候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聲音顯得頗爲緊張,她剛纔已經從卡邁爾口中得知了關於精靈雙子的事情,此刻看向小屋時的眼神便顯得略帶一絲悲傷,“我是說……把花摘下來或者把花藤拽下來的話,會不會反而傷到她們?”
“……這還真是我的知識盲區,”高文無奈地嘆了口氣,“如果阿莫恩在這兒就好了,這事情他肯定清楚。”
他搖了搖頭,而就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彷彿有一陣無形的風突然吹過了周圍,那些依附在輪迴巨樹殘骸之間的灌木和花草突然微微搖擺,細小的沙沙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衆人頓時被這變化吸引了注意,而高文則在那些沙沙聲從周圍傳來的同時便聽到自己腦海深處彷彿有個聲音隱約響起——那是個陌生而低沉的聲音,遙遠卻又清晰:“帶走她們……”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高文立刻看向周圍,語氣低沉地說道。
“聲音?沒聽到啊,”琥珀頓時豎起了耳朵,尖尖的精靈長耳靈敏地在半空中抖動兩下,“……什麼都沒聽到。”
高文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皺起眉頭看向小木屋的方向,那個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的聲音已經消失了,就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但高文並不認爲自己的判斷有問題。
他邁步走向了小屋,琥珀趕忙在後面緊倒騰兩步跟上:“哎,你要幹什麼?”
“帶上她們,”高文跨過屋門,看着正在花藤上靜靜綻放的兩朵小花,“回去之後立刻交給阿莫恩。”
“啊……可是要怎麼帶?”琥珀下意識地抽出了自己的兩把寶貝匕首,但走到花藤前卻犯了難,“就直接往下拽還是……”
“儘量完整地把花藤帶上吧……從根部剝離,”高文看了一眼那似乎與小屋的支柱融合在一起的藤蔓,“對你而言應該不難。”
“好吧,難倒是不難……好吧。”琥珀隨口嘀咕着,略一定神便舉起了手中匕首,開始飛快卻又精細地剝離纏繞在柱子上的藤蔓,而那兩朵掛在藤蔓盡頭的粉白色小花隨着她的動作微微抖動着,沉默卻又彷彿有所迴應——琥珀在這期間擡頭看了一眼,撇撇嘴,“忍着點啊,我儘量不傷着你們……嘁,好蠢,我竟然跟花聊天……”
唸叨歸唸叨,琥珀的動作卻是飛快無比,幾乎眨眼間便將花藤從柱子上剝離下來,與此同時維多利亞也走進了屋內,她看了一眼琥珀的“成果”,便上前頗爲麻利地將那脫落下來的花藤連同花朵收攏起來,同時小心地避免造成損傷,最後她在盤繞起來的花藤上方飛快地繪製了幾個符文,厚重的堅冰瞬間憑空生成,將那兩朵花和藤蔓一同冰封起來。
“這可以保證生機——不會有任何損傷的,”維多利亞對高文點頭說道,“我經常用這種辦法保存各種生物,從植物到侄子都很成功。”
跟在後面走進屋裡的莫迪爾看到了這一幕,喃喃自語:“我當年好像也會這個……”
高文則對維多利亞點了點頭,轉身向屋外走去:“我們離開吧——時間已經不多了。”
一行人走出了小屋,正準備向港口飛船的方向走去,琥珀卻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瞪大眼睛指着不遠處:“哎!你們看!”
高文立刻擡頭看去,赫然看到不遠處的一叢灌木正在自己眼前飛快地枯萎下去。
沙沙聲從周圍傳來。
衆人環視四周,入目之處,那些從輪迴巨樹的殘骸中生長出來的草木、果叢和灌木全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枯萎、衰敗,以菲爾娜姐妹的小木屋爲中心,這株巨樹中殘存的生機正在飛快消散着。
就彷彿一個被靜滯了數百年的花園,在短短的幾分鐘內迅速走向消亡。
菲爾娜姐妹曾精心照料過的苗圃也一同枯萎了,苗圃周圍纏繞生長的藤蔓也隨之斷裂掉落下來,植物乾枯倒伏的沙沙聲迅速響成一片,而在這一切的中心,琥珀終於眨了眨眼睛:“這裡所有的生機,都只是爲了……”
一陣木質結構乾枯斷裂的巨大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聲響如同雷鳴,打斷了琥珀的言語。
“樹冠要塌了!”高文迅速反應過來,“立刻撤離!”
他話音未落,梅麗塔已經在一陣絢麗的光幕中化爲龍形,低沉威嚴的嗓音在空地上響起:“都上來!我們直接飛出去!”
木質結構斷裂的轟然巨響不斷從周圍傳來,如同越來越密集的雷聲般充斥着整個港口區域,整片地面都微微震顫起來,而在遠處,輪迴巨樹的樹冠邊緣,隱隱約約的煙塵已經開始升騰,脆弱的枝丫結構不斷在衆人的視野中倒塌下去!
巨龍騰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