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再醒來時,發現他已身處一座靜室之中。
他躺在錦幄內,肋下纏了繃帶,傷口有絲絲沁涼之意,應該是用了加了龍腦香的上好金瘡藥。
李師師折腰坐在榻邊,燈光斜照在她身上,宛如曇花一朵,比月生輝。
她正用一隻如玉的小碗,喂他喝參雞湯,見他睜開眼睛,臉上不禁露出喜色。
“二郎醒了?”
楊沅恍惚了一下,虛弱地問道:“夫人,現在是什麼時辰?”
“天還沒亮呢!”
楊沅有些心安,如果已經暈迷了三五天,可能就要誤了大事了。
“夫人可已通知了鴨哥。”
“妾身沒有去。”
“怎麼……”
“二郎可還記得那個劉莫?”
楊沅又想起了昏迷前看到過的那張臉,當時無暇顧及,也不曾問過他爲何會出現在那裡。
楊沅道:“記得,如何?”
李師師道:“他對妾身懷恨在心,追蹤到那小亭之中,欲行不軌,被妾身打死了。”
楊沅輕“啊”了一聲,沒想到那小子,到底還是“石榴裙下死”了,倒也求仁得仁。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他在叮囑李師師幫他製造死亡假象之前,那個劉莫還是活着的。
他是被師師姑娘生生砸死的。
這廝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脅到了李師師的清白和性命。
以“飛將軍”李師師的脾氣和做事的果斷,她當初還是一個妙齡少女時,就敢對執掌一國軍權的太尉、對登基坐殿的僞皇帝行刺,就算沒有楊沅這個事兒,這次她也是絕不可能再讓劉莫活着的。
如今,不過是廢物利用罷了。
李師師道:“恰好二郎有所囑託,我便把二郎的衣衫與他換了,用那金人的鐵骨朵,毀了他的臉面,推到小舟之上,現在已不知飄蕩到何處去了。”
楊沅聽得一陣啞然,他一開始就壓根沒想過拜託李夫人去幫他做這件事,而是想找鴨哥幫忙。
畢竟,一個婦道人家,不僅找一具屍體很難,更沒有膽子去破壞那屍體的容顏。
可李夫人……實在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忽然,楊沅心思電閃,不由色變,失聲道:“不好!”
李師師黛眉輕顰,道:“怎麼了?”
楊沅絕望地道:“我肋下有一道貫穿傷。傷我的那人是知道傷了我的,可劉莫身上……”
李師師莞爾一笑:“原來如此,給你脫衣裳的時候,妾身就已看見你肋下的傷了。妾身也不知道是何物所傷,比對了一下傷口,便用妾身的金釵,在他兩肋下,也戳了個洞。”
楊沅:“……我,正是被一枚金釵所傷。”
李師師娥眉一挑:“你的對頭之中,還有女人?”
楊沅想到那位萬大娘子,心有餘悸地道:“不錯!我沒想到,他們四人之中,武功最高的,不是那三個男人,而是……我大意了。”
隨後,他又自嘲地一笑:“不過,以當時情形,我縱然不大意,這道暗器,我也避不過去。”
李師師對他的經歷滿是好奇,但是想到他的身份,應該是不便告訴自己的。
李師師便道:“妾身對於醫術,略通一二,且手中就有上好的金瘡藥,便自行給你包紮了,實是因爲不知你如今在做何事,方不方便去請郎中。”
楊沅已經知道,這位李夫人所說的略知一二、略懂三分,那都是精通的謙詞。
所以,楊沅便道:“萬萬不可請郎中,我現在的身份,不可示人。”
李師師點了點頭,幸好她已經想到這一點了。
當時她佈置完了小船上“同歸於盡”的假象,把小船推開,那根木棒也拋進河去,便在那裡等陳二孃。
最後由陳二孃把楊沅給揹回家來。
陳二孃是她買下的婢婦,和她有着主奴的人身從屬關係,自然不會出賣主人。
饒是如此,李師師對陳二孃也只說是在此等候時,適逢故人爲歹人所傷,沒有說出實情。
楊沅想了想,雖然他語焉不詳,但李夫人的處置已經稱得上是完美了,應該能瞞得過他的對頭。
想到在議事堂所聽的秘密,楊沅心中一陣興奮。
他本以爲,他的復仇,到今夜就是盡頭了。
卻沒想到,竟然聽到這樣一個大秘密。
只要能夠讓他們確信自己已死,秘密沒有外泄,他們就會繼續執行。
他們要對付的,是三衙禁軍現在的幾位將領。
楊存中、趙密、成閔……
雖然我沒有什麼憑據,可事情如此重大,他們應該會寧可信其有的吧?
那麼,借他們之手,我就能把“齊雲錦標社”那些殺手,一網打盡了!
回想了一下當時李公公和他們的談話,他們買通的幾個軍頭、十將還要調整值宿時間,所以行動不會就在這一兩天內,楊沅放下心來。
這一放鬆,頓覺疲乏涌來,楊沅不禁閉着眼睛呢喃道:“夫人恕罪,在下疲倦之極,且休息一下。”
他緩緩挪動了一下身子,想換個最舒服的睡姿,好好睡上一覺。
雖說身上有傷,但他現在最強烈的感覺,卻是嗜睡。
不料這一挪動,卻覺得身上似乎沒有任何掛礙,這……
楊沅嚇得一下子又張開了眼睛,這一舉動,倒把正想給他掖被角的李師師嚇了一跳。
李師師嗔怪地道:“你是不是傷的太輕了?這一驚一乍的,又做什麼?”
楊沅期期艾艾地道:“夫人,我……我的衣服……”
“哦!”
李師師臉兒微微一熱,神情卻是雲淡風輕:“我幫伱脫的,檢視傷口嘛。妾身偌大年紀了,你一個小毛孩子,又怕什麼?”
“哦哦,是是……”
人家都不在乎了,他再大驚小怪的,那就顯得矯情了。
楊沅乾笑兩聲,便閉上了眼睛。
李師師扭過腰肢,把羹碗放在牀頭小几上,心中卻想,這孩子生得挺秀氣的,偏生那裡看着卻着實有些兇悍,男人……都是生成這般模樣的麼?
……
天亮了。
皇城司裡,劉商秋正眉飛色舞地向木恩、曹敏、正在養傷的寇黑衣等十餘名皇城司軍官講着他昨夜的威武戰績。
他那親爹並親孃和一衆姨娘已經被他轟走了。
眼見兒子沒事,老人家也就放心了,自然不會惹得兒子使性兒。
外人面前嘛,得給兒子留着臉面。
所以老頭子帶着一衆妻妾,高高興興地就走了。
劉商秋正說的興高采烈,外邊忽然傳來一聲唱名:“安德軍承宣使、帶御器械、內侍省押班張去爲,到~~~”
木恩和曹敏對視一眼,緩緩站了起來。
大璫張去爲大袖翻飛,昂然而入,怒氣衝衝的。
一進大堂,他便尖聲喝道:“皇城司夜襲齊雲社,明火執仗,屠戮無數,這是要造反了麼?”
劉商秋不高興了,小臉兒吧嗒一下就撂了下來,陰陽怪氣地道:“皇城司直隸天子。你張去爲跑來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難不成是你要造反了?”
張去爲氣極,看看是劉商秋,心思一轉,便轉向了木恩。
“木提舉,你們皇城司夜襲齊雲社,如何向雜家交代啊?”
木恩淡淡一笑:“張大璫,齊雲社若是民,有臨安府在。若是軍,有三衙在。不知你內侍省,緣何出頭啊?”
“我……”
張去爲愣了一下,說道:“李榮就死在齊雲社,他是咱內侍省的人,雜家管不得麼?”
寇黑衣道:“李榮是被刺客所殺,我皇城司是……”
他看了一眼劉商秋,劉商秋傲嬌地揚起了下巴:“皇權特許,先斬後奏!”
張去爲氣急敗壞地道:“你先斬誰?你先斬誰?”
寇黑衣硬着頭皮,按照劉商秋編造的藉口道:“我皇城司獲悉消息,有個金人奸細在齊雲社附近出沒,皇城司前去搜尋,卻被齊雲社不問青紅皁白即出手傷人,無奈自保而已。”
劉商秋喜孜孜地點點頭,自己想的這理由,真是好。
張去爲冷笑道:“雜家正要說,那潛入齊雲社議事堂行兇的,難道不就是你們皇城司的人嗎?”
劉商秋立刻向他伸出了手。
張去爲瞪眼道:“幹嘛?”
寇黑衣淡淡地道:“證據!”
張去爲怒不可遏:“你們倆這是唱雙簧吶?之前,雜家的‘至味堂’被一把火燒作白地,現場有幾個便衣持械的歹人,就是在你們皇城司縱容之下逃走的。
“現如今,齊雲社議事堂出現刺客,緊跟着你們就冒了出來,爲他製造逃走的機會,這還不能證明,你們本就是一夥兒的?”
木提舉不悅地道:“張大璫,人證、口供、書證、物證、勘驗,你至少拿出一樣來,能指向我皇城司行了不法之事,那本提舉就去御前聽你參劾,如今就聽你一面之辭,便要指稱我皇城司有罪麼?”
張去爲道:“事不尋常即爲妖!至味堂大火,你們適逢其會也就罷了。齊雲社出了刺客,你們又出現了,你們倒是給雜家講出一個道理來。”
劉商秋跳了出來:“張大璫要講道理,那好的很啊。龍山倉血案,我皇城司是去追查金國奸細的,國信所的人爲何恰好出現在那裡?”
“本官正在‘春風樓’吃酒,國信所幾百號人聚集在‘至味堂’,他們想幹什麼?”
“昨夜本官在那山林茂密、人跡罕至處出現,是爲了抓捕金人奸細,國信所李押班深夜趕去齊雲社議事堂又是爲了做什麼?”
“哎呀,我知道了!原來你的人就是和金國人勾結的人,你們去龍山倉,就是爲了和金人接頭!你們去至味堂,就是想聚會商議,對付我皇城司!李公公去齊雲堂,是不是因爲齊雲社的人實爲他的黨羽?”
張去爲被他的倒打一耙氣的發暈,嘴脣都哆嗦了。
劉商秋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我明白了,李公公是你殺的!”
“你你你……你說什麼?”
“一定是你發現李公公暴露了,殺了他滅口,又來栽贓我皇城司。”
“雜家不是金人奸細!你纔是金人奸細!”
張去爲氣抖冷,翹着蘭花指,指着劉商秋大罵起來。
他還真跟金人沒啥來往交易。
他是秦檜在官場上的盟友,卻並不意味着,他知道並參與了秦檜的事情。
這時被劉商秋一番胡攪蠻纏,張去爲自然怒髮衝冠。
“我是金人奸細?我告你誹謗你知道嗎,我告你誹謗!他誹謗我呀,他在誹謗我啊……”
劉商秋可算逮着理了,立即揪住張去爲一句口不擇言的氣話做起文章來。
張去爲氣得渾身抖個不停:“劉國舅,你好好話說能不能?不要胡蠻攪纏了行不行,你是不男人是了?”
張大太監已經氣到已經語無倫次了,不但倒裝句出來了,連正常詞語都顛倒了。
不料,這句話卻把劉商秋一下子就給氣到了。
這是皇城司,他是下一指揮所副指揮使。
你就是在這裡直接指着他劉商秋的鼻子喊他的大名,都不如喊他一聲國舅叫他生氣。
你這是什麼意思?
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是嗎?
他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沒本事,說他什麼都靠家裡,說他靠裙帶關係上位,所以在這一點上格外敏感。
張去爲只不過是宮裡的太監,侍候帝后妃嬪的,自然是更習慣從內廷關係上去稱呼一些人。
可他這句稱呼,卻戳到了劉商秋的痛處。
劉商秋平生兩大忌諱,一個是諷刺他靠裙帶關係,一個是說他不男不女。
因爲他不僅容顏俏美,男生女像,而且從小生活在一大羣女人中間,舉止習慣,確實有些女裡女氣。
張去爲一句話,把劉商秋的兩大忌諱都給冒犯了。
劉商秋登時面紅耳赤,額頭青筋突突亂跳,那雌雄難辨的俊俏模樣全然不見了,看着非常嚇人。
“我不是男人?我他孃的不是男人?”
劉商秋一腳踩上官帽椅,再一腳……就登上了公案。
然後他就開始寬衣解帶。
“來來來,姓張的,咱們倆一起脫,看誰不是男人!你過來,你快脫,你個沒卵子的,你也配叫男人……”
這一句話,又一刀子戳到張去爲心裡去了。
本來他看劉商秋發飆,心裡也有點打怵,劉商秋這句話一出口,他也氣瘋了。
張去爲跳着腳的罵起來:“木恩,姓木的,你就這般縱容部下,羞辱雜家?胡攪蠻纏是沒用的,今天這事你們必須得給雜家一個交代……”
木恩、曹敏、寇黑衣等人沒空理他,大家正手忙腳亂地要把劉商秋從公案上拽下來。
這要真是讓他站在皇城司大堂之上,脫看光不出溜的,像話嗎?
這時,一個內侍小黃門從外邊匆匆跑了進來,急急湊到張去爲身邊,小聲道:“大璫,臨安府差役在內城小河上發現一葉小舟,舟上有兩具死屍。”
張去爲沒好氣地道:“那又如何?”
小黃門小聲道:“其中一具屍體,與齊雲社所說的刺客裝束極爲相似。”
張去爲神色一動:“另外一個呢?”
小黃門有些緊張:“是個金人。”
“什麼?”
張去爲沒來由的便有點慌,這裡邊怎麼還出來金人了?
剛剛劉國舅還說他是金人奸細,這要是真搞出一個金人來……
“屍體在臨安府?”
“是!”
“走,去臨安府!”
張去爲擡頭看了一眼,五六個皇城司的官員,正拖胳膊抱腿的,把打着挺兒非要脫衣服的劉商秋從公案上抱下來。
張去爲也懶得理他了,把袍袖一甩,轉身就走!
……
臨安府的仵作房裡,內侍大璫張去爲,臨安府尹曹泳、判官陳凡、司法參軍事劉以觀,一起圍觀着案板上的兩具屍體。
仵作畢恭畢敬地站在角落裡。
張去爲扭頭問道:“驗過了?確認嗎?”
那仵作頭也不敢擡,忙道:“是,小的驗過了,這兩人身份,都大是可疑。”
“仔細說說。”
“其中一個,似是……一個未曾閹乾淨的閹人。”
身爲閹人,張去爲不由一驚:“機速房和皇城司,都有一些宦官,難不成……”
他急忙問道:“另外一個呢?”
“是個金人。”
“你確定?”
“小人可以確定。”
人,當然也可以是僞裝的金人,畢竟金人的相貌五官,與宋人並沒有多大區別。
而髮型、衣飾等卻是可以改變僞裝的。
但是,生活習慣所產生的一些痕跡,髮型等形態是不是新近才改變的,卻瞞不過經驗老到的仵作。
張去爲揮了揮手,那仵作忙退了下去。
張去爲看看那具面目模糊的屍體,問道:“此人是什麼身份,可查清了麼?”
判官陳凡忙道:“此人身上沒有什麼信物,一時難以查驗清楚。”
張去爲道:“齊雲社的人若是來了,馬上帶來這裡。”
劉參軍道:“大璫,他們已經來了,未得大璫和府尹吩咐,暫時安置在二堂,下官這就領他們來!”
劉以觀匆匆出去,不一會兒把萬大娘子和邸九州兩人領了來。
萬大娘子已經換了一身縞素,顯然是巴社頭已經死了。
雖然身着一身孝,但萬大娘子明豔嫵媚的模樣,卻是絲毫不減。
張去爲問道:“這個金人,你們可認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