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藍的臉蒼白而疲憊。大概眼圈也是黑的。照相機伸出的鏡頭對準她。然後“咔嚓”一聲,她一直喜歡按動快門時的那種響聲。她審視照片中的那個女人,問對面的高個子男人,你覺得我真有那麼難看?
男人的臉靠過來。幾乎貼到了她的鼻子。他說你幹嗎總是折騰自己?我知道你有自虐的傾向,卻不知你竟是自虐狂。
蓼藍將照片貼在辦公桌前的隔斷上,說這下就可以警醒自己了。
你到底掙不脫小女人的襟懷。男人很親暱地拍了拍她,說可心疼你了,但說了也白說。然後男人風一般旋去,讓人有了種莫名的悽惶。彷彿他再也不回來了,那麼丟下她又該多麼孤單。
就像花叢中的蜜蜂。
蓼藍想也不想就知道,這聲音出自對面老女人之口。她有點憤恨地看着那個正假裝埋頭整理文件的女編務,您是說他?
老女人從老花鏡的後面望過來,你不覺得嗎?這個雜誌毀了他,包括他妻子。
他拍的模特被公認是最好的。
但他離他的家庭卻越來越遠了。
他和他妻子彼此相愛。
表面上看是這樣的,但表面又能說明什麼呢?你和你丈夫難道不真心相愛嗎?
您什麼意思?您不議論別人就沒事幹啦?
蓼藍本來就滿心憤怨,老女人的指摘更讓她怒火中燒。其實蓼藍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成見,她只是對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本能地反感。她永遠都不知道這女人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彷彿每一句話都話裡有話,暗藏殺機。
我只是嘗試着透過表象,老女人摘下她的老花鏡,是的,透過表象看到內裡,當然,他人好,又英俊帥氣,所以也就在所難免……
您到底什麼意思?
你說呢?
電話鈴驀地響起,蓼藍立刻抓起話筒,你在哪兒,昨晚怎麼不打電話?但緊接着又像泄氣的皮球,頓時沒有了剛纔的亢奮。電話中傳來女主編明快而果斷的聲音。蓼藍有點失落地放下電話,站起來對女編務說,老闆找我。
是的,老闆找我。有了這句話,女編務才肯放行。她似乎饒有深意地對蓼藍說,很可能她想讓你認識她的女兒。
她女兒不是在美國嗎?
一個非常出色的女孩。不僅學識高深而且聰明漂亮。女編務這樣說的時候,那種驕傲的神態就彷彿在說自己的女兒。
不過蓼藍很快就見識了女編務的評判。果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博士。雖然此前蓼藍已無數次從主編那裡聽說過她,但見面後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出類拔萃。於是某種身不由己的自慚形穢,儘管那漂亮女孩非常友善地擁抱了她。而蓼藍此時此刻卻是蒼白而晦暗的,甚至帶着某種焦慮。她無法讓自己明麗起來,更無從驅趕身上的惡濁之氣。她因此而覺得自己對不起眼前這個陽光般的女孩,她於是也說不出什麼能讓主編和女孩受用的話。
她只是有點惶惶地站在那裡,慢慢地,臉上冒出來一層細密的汗珠。
倒是美國來的女孩從容不迫,將一瓶經典的香奈兒香水送給了蓼藍。她說,那是她特別喜歡的香水,是那種需要一層層釋放的龍涎香和花的香型。蓼藍有點僵硬地接過禮品,說她從來沒用過香水,她丈夫好像不喜歡。然後就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緊緊抱着已經屬於她的那個被包裝得典雅輝煌的禮物。
很淡雅的一種香味,我想他會喜歡的。
我,我昨天晚上沒睡好覺。蓼藍不知道爲什麼想要說這些。是的幾乎徹夜無眠。她有點羞愧地看着女主編。
我也幾乎徹夜沒睡,女孩友好地應和着,坐飛機,飛機又晚點……
但你卻依舊那麼燦爛,就像春天裡那些妖豔的野花。
女孩立刻睜大眼睛,怪不得媽媽總是說,你是詩人。
蓼藍立刻意識到她的比喻不得體。我是說,你就像春天裡那些爛漫的野花,而不該用妖豔來形容……
妖豔也沒有什麼不好啊?妖豔就意味着某種性感,和一個人的品質沒關係。
坐吧,蓼藍,主編說,你們聊聊天。她剛剛回國,誰都不認識。你們幾乎是同齡人,你們一定會彼此喜歡的。
然而蓼藍沒有坐下,她說這一期的校樣剛剛送來,我得抓緊看。然後又說,她在等一個電話,她丈夫的電話。離開後才意識到她是在畫蛇添足。
蓼藍終於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兩隻手心仍舊汗涔涔的。她把主編女兒的香水塞進桌角,大概是不想回憶起剛纔的尷尬。她擡頭,便遇到了女編務不屑的目光。不知道爲什麼,蓼藍突然嗔怒。她大聲說,是的,我就是不如她,你滿意了吧?老女人立刻做出息事寧人又居高臨下的姿態。她沒有搭腔,更不曾反詰,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就當蓼藍髮神經病。
蓼藍慢慢安靜下來,她纔開始檢討自己。但無論怎樣思前想後,她還是覺得和主編女兒在一起時就是不舒服。儘管她那麼友善,送她禮物,甚至遷就她,但就是不舒服,甚至有一種,被侵犯的感覺。蓼藍不知道怎麼會得出這樣的印象,但就是這樣,她覺得自己被侵犯了。當這個近乎於荒謬的結論逐漸清晰起來,連蓼藍自己都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