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衆人或跪或拜,齊一鳴這邊卻一無所知,他的全幅注意已被天邊那道變幻不定的紅線所吸引。只有髮絲般細的紅線,內裡卻蘊藏着驚人的力量,齊一鳴可以感受到這股力量,而這力量,卻不似他所熟識的陰力、陽力、時間之力的任何一種。
走到近前,那條紅線卻消失不見。齊一鳴擡起手,發覺一股溫熱的力量匯聚在掌心。這就是神格?擡起手,齊一鳴看不透這指掌中針尖大小的一點紅芒。可這點點紅芒之中所透射出的力量的確超越了天地大劫的天雷與地火之力,不是神格還能是怎樣的力量。
握拳,將這點紅芒盡收手中,齊一鳴突然感到眼前一陣透亮。山川河流不再是原先看到的樣子,齊一鳴的眼光甚至能夠穿透那厚重的土地,看到地底之下蘊藏的火炎之力。
山谷呢,山谷怎樣了,所見之處一片狼藉,齊一鳴驚覺這是大劫的天地之威將周遭的一切盡數毀滅。轉頭看向塵境谷方向,好在谷內看起來一切完好,只是五行之力耗盡,看來需要不短的時間休養生息。
再看到那片拜服的人頭時,齊一鳴才真是哭笑不得。原本塵境谷就是烏豺靈歌當年設想建立的三族平等共生的樂土,連妖、龍、人之間都不分種族和平共處,又哪裡來的這許多的等級尊卑條條框框的束縛。想來還是時間久了,谷中的修者靈獸們受了外面人類世界的影響,學了這些束縛心性的東西。
本打算降下身形,勸阻這些人們不要再行這些凡俗的禮數,還未動身,齊一鳴心念一動,卻又猶豫了。
烏豺當年的想法自是極好的,塵境谷在後來的歷代的爭鬥中得以保全,一來是依靠谷中大陣庇護,二來便是因爲谷中靈獸與修者們心意相通毫無隔閡,才能在外地來反噬同仇敵愾。
看慣了世間興衰成敗,齊一鳴發覺,強盛的王朝也好,修者也罷,大多並非敗於外敵。而是自內部先貌合神離,繼而風崩離析,最終難逃土崩瓦解的命運。
而塵境谷內,並非就沒了世俗的爭鬥,只是因爲有了那道隔絕法陣,將人形俢者的功法在谷內無法使用,這才使得人類社會之中的那些爾虞我詐、明爭暗鬥,在谷內幾乎絕了蹤跡。
神格取得之後,如何作用,齊一鳴心裡已經有了安排。祖神那條唯我獨尊的路子,齊一鳴是不打算再步其後塵的。
可是自己心中這樣打算,卻免不了世間還會有那狼子野心之人。萬年多的祖神也好,今世的藍天雲、曹凌銳也罷,這世上,從來都不缺野心家,而這些人,纔不會被什麼道德人倫所限制,唯一能夠制衡他們的,只有力量。
再看到小芝一人在其中,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樣子,齊一鳴淡淡一笑,揮手便將伊人拉到了自己身旁。
“真神!真神現身了!”底下的人們驚呼,叩拜更爲急切了。
“今日我已獲取神格,天下大定,爾等各司其職,尊天敬地刻苦修行,便可安身立命後顧無虞。”
齊一鳴說了一些勸人向善的空話之後,下方的衆人情緒激動不已,接連跪拜,見藍夢芝一頭霧水地望向自己,齊一鳴做了個鬼臉,便讓衆人各自散去了。
“小鳴,你當真要作真神,督管世間所有麼?”藍夢芝隱隱有些擔憂,兩人如今身份早已是天淵之別,這種深壑般的隔閡讓藍夢芝心裡生出深深的無力感。
“督管世間?那多勞心,我哪有那樣的心思,走小芝,我帶你去個地方。”如今天地間的力量都可以在神格的催動下爲齊一鳴心意所動,如同飛鳥般翱翔天際,齊一鳴早已不需藉助任何法寶。
向上直飛沖天,齊一鳴爲藍夢芝套上一層功法護身,而他自己在罡風中怡然自得,絲毫不爲所動。
九天之上,這是修者們也不曾踏足的領域。這裡的天空並非如同傳說中那些有着七彩流光,更沒有神話裡的瑤池福地、天宮別苑。這裡光線昏暗,烏雲中夾雜着細蛇般的閃電。
“這是?”藍夢芝不知道齊一鳴此時心中的計劃。
“龍族被逐出本界已久,貿然出現怕是會引起騷亂。我打算在此處開通通往異界的連接點,將龍族接回本界。”齊一鳴望向烏黑的雲海,這裡對於人族來說罡風正烈不易生存,可是空中密集的水、金、火力,卻能夠讓在異界漂泊已久的龍族得到極好的補充。
以後龍族逐漸由天空現身,用不了太多年,世人便會習慣了三族同存。實現當年烏豺那個天下大同的設想,便是如今齊一鳴的願望。以他看來,這纔是符合天道之舉。
“會耗費不少神格的力量吧?”藍夢芝問道,對於神秘莫測的神力,她亦是心懷敬畏。
“將龍族整體回遷,會耗去神格大半的力量。”齊一鳴以右手握拳,在空中繪製着複雜的圖案,藍夢芝猜想,那便是能夠將龍族從異界接回的法陣了。
“那麼多啊!”藍夢芝不由感嘆,神格得來不易,齊一鳴卻在獲得神格之後耗費神力將龍族回遷。這在常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之舉。
“小芝,”齊一鳴突然停手,望着藍夢芝問道,“若是有一天,我功法盡失,不再是所謂真神,甚至連個平凡的金丹俢者還不如,你會怎麼想?”
得到神格之後,齊一鳴早已確定了自己將如何利用這天地間至高的力量。祖神那樣貪求力量,最終被反噬的下場近在眼前,齊一鳴不想成爲那樣看似強大,實則卻被力量所操控的人。
可眼下,真要完成心中計劃時,齊一鳴心中倒有了懷疑,不爲世間人言,可他卻很是在意藍夢芝對自己的態度。
藍夢芝如今也早已不是那個懵懂少女,父兄相繼離開,失了庇佑的她早已看慣世態炎涼,面對齊一鳴突如其來的問題,她已經猜到了齊一鳴將如何利用神力。
藍夢芝淡淡一笑,那笑容亦如齊一鳴初見她時一般美麗。“小鳴,我們初次見面,你甚至還未結丹。我與你,不論貧賤富貴,功法高低,初心不變。”
這話說的正如齊一鳴自己對於藍夢芝的心思。除了後顧之憂,齊一鳴手下更加果決,不多時,一扇巨大的遍佈密紋的雲中大門矗立於前。齊一鳴看向藍夢芝,後者對他堅定點了點頭。
手中紅芒飛逝,那扇大門竟開始閃耀出金色光芒。
第一頭從門那邊走來的,是地龍巖心。他疑惑地將巨大的身體挪除雲中之門,在雲海之中暢遊兩週之後,這才停在了齊一鳴身前。
“小子,你竟真的取得神格了。”
地龍之後,天、火、水三龍接連從門內而來。他們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齊一鳴,似乎在等他一個解釋。
“這是九天之上。”齊一鳴對四方龍解釋了自己的計劃,龍族四位首領對於能夠迴歸本屆已是欣喜感激,自然立刻答應了齊一鳴的要求。今後會小心在天空現身,直至其他兩族適應之後,再大舉出現。
至於齊一鳴選的這個臨時的居所,衆龍卻分外歡喜。罡風對於他們粗糙的皮膚形不成任何傷害,而九天上的充足金力,則讓長途遷回的龍族得到了體力的補充。
龍族舉族歡慶自不必說,齊一鳴也被尊爲龍族永遠的朋友。揮別了這羣耗盡體力自異界遷徙而歸的友人,齊一鳴帶着藍夢芝逐漸下落。
“小鳴,其實神格中的力量,你一點沒打算保留,對麼?”藍夢芝問道。齊一鳴早先問她會不會介意自己功法還不如金丹俢者時,藍夢芝心裡隱隱便有了這個推測。“你將來不會後悔麼?”
“神力,本就是天地間精純的本源之力匯聚而生。如同萬物一樣,有生便有死,今日我將它耗盡了,千百年後,卻又有新的神格凝成。論世間,本就沒有什麼永垂不朽。得意之時須盡歡,又有什麼值得日後追悔……”
齊一鳴最終將神格內的神力用於扭轉被祖神強變的天地大劫,恢復了天地間大道。
“小鳴,如今你將神力耗盡,自己的功法也消耗不少。若是有那心懷不軌之人他日進犯山谷,那該怎麼辦呢?”藍夢芝並未阻止齊一鳴將神力耗盡,對她而言,沒了神力的齊一鳴纔是自己心中那個熟悉的小鳴,而不是神壇上只可仰視的一尊真神。
“我在衆人面前得了神格,世人皆以爲我有神力護身,哪會有人膽敢進犯山谷。”齊一鳴拉起藍夢芝的手掌,“要知道心懷惡念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我得了神格卻將神力輕易消耗。而能理解我如此作爲之人,卻是不會生出進犯山谷那樣混賬的心思。”
“哦,原來是因爲如此,你才故意在一羣人前得了神格,只爲了日後嚇唬嚇唬人啊。”
“哎呀,夫人啊,這話以後可只能關起門來說說便好……”
一切忙完,已是半年之後,兩人回到山谷。
山谷中一派熱鬧景象,這次谷中匯聚的修者來自南北兩大洲,所有大門大派都派出了使者恭賀齊一鳴獲得神格,前來參拜。
而先前被邀請來參加大婚的那些修者們也一直滯留未走,直嚷嚷着要再見真神之後才離開。他們一個個則顯得神采奕奕,畢竟作爲真神友人有幸參加了真神大婚,這說出去可是無上的榮耀,往後再修界,僅僅憑這一條,也足以爲傲了。
齊一鳴此時其實境界下降,只剩了金丹後期的修爲,而他本人更是刻意將丹田壓制,一衆俢者,面前這位新得神格的真神,實力竟如同一個未修功法的凡人一樣。
可越是如此,才越發顯得齊一鳴實力深不可測。各派使者們恭恭敬敬地留下禮品,便匆匆趕去回報去了。
谷中衆人對待齊一鳴態度都更爲恭敬,唯獨曾虎在無外人在場時,仍舊會小四七小四七的對齊一鳴呼來喝去。齊一鳴對於師父並未因爲神格之事對自己生分,倒是快活不已。
而回谷後,師父帶來的另一個好消息便是,他們已經找到了繞指柔的所有碎片,曾虎三個月前已經開爐重塑這件魔器。其中最爲關鍵的龍筋蛟筋損傷不大,也就是說,敖睿與靜海極有可能恢復。
只是斷了鞭身再難接上,曾虎遲遲並未修復繞指柔的最後一段,正是再等齊一鳴回來做個決定。
“既然分開了,便各自爲他們打造一段安身的地方吧。”齊一鳴看着損壞的繞指柔說道。將他們兩人的魂魄分別鍛造入兩件不同的兵器,假以時日休養,敖睿與靜海也許還能重塑肉身也爲未可知。
山谷送走了最後一批拜謁的使者,終於重歸平靜。
齊一鳴站在原先烏豺靈歌雕像所在的位置,俯視着如今欣欣向榮的塵境谷。
“兩萬年了,夙願終於得以實現,我已經沒有遺憾了。”神識中,烏豺感嘆道。對於繼承了烏豺靈歌大部分記憶和情感的人魂而言,如今他終於得償所願。
“你有何打算?”齊一鳴問道。小菊也在一旁裝作不經心地仔細聽着烏豺所說。
“我在這世間留存的夠久了,也見慣了滄海桑田,我累了。該閉眼了。”說話間,這道人魂開始緩緩消散,烏豺對這世間再無留戀,走時也是無牽無掛。
小菊哭相難看,鼻涕眼淚一齊流淌。雖然過去爭鬥不斷,可畢竟是一體所生,烏豺的消散令小菊也不免覺得傷感。
“唉,都散了,靜海與敖睿有了各自安身的地方,烏豺他對這世界不再留戀,小菊,神識中如今只剩你,小犬與方圓了。你們……”雖然有些留戀不捨,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齊一鳴知道神識中曾經歡聚一堂的場面,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蓋田如今足夠強大,它自己挑選了一枚未出生的獸卵,已經安眠其中,等靈獸孵出,我便打算和它一起,天涯海角,隨處走走……”
至此,齊一鳴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生活,不知不覺中,兩行熱淚淌在臉頰。
“夫君,天色晚了,回房歇息吧。”夜色中,藍夢芝將外套披在失魂落魄的齊一鳴身上。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齊一鳴握着藍夢芝的手,“他們,都走了。”
黑暗中,兩人相互扶持,誰都沒有再開口。
三年後。
“谷主,猴急少主,有消息了。”從金水城來的傳書,這會兒正躺在齊一鳴的掌心。
齊一鳴看着信紙,眉頭時而皺緊時而鬆開。
猴急這小子,不聲不響地在蒼龍潛伏了三年多時間,終於被他抓住機會,擊殺了蒼龍青龍門的掌門肖青河。
這其中的緣由曲折,事後齊一鳴才瞭解。原來當年葉玲兒一家的滅門慘案,正是出自這位掌門之手。猴急當年跟隨葉玲兒去了蒼龍國,卻在綠澤門吃了閉門羹。綠澤掌門以門內皆是女弟子不留男客,將猴急逐出。
彼時葉玲兒心如死灰,生無希望。猴急尋到她時,她只說要尋得一位能爲自己家人報仇的英雄爲夫,讓猴急這個不能修行的陋器之體絕了心思。
然而,猴急卻在葉玲兒面前發誓,今生必爲葉玲兒復仇。隱忍三年,猴急終於等到了肖青河獨自出青龍門的機會,憑藉他那一身詭異的本領,竟然將這位歸元境界的掌門一擊擊殺。
此事轟動蒼龍,舉國仙修震怒,青龍門更是全門動員,勢要將猴急揪出,挽回掌門被刺的臉面。而齊一鳴,則親自前往蒼龍,將重傷的猴急與葉玲兒送回金水城。
細說起來,葉玲兒家門的慘案,與離神血脈也脫不了干係,齊一鳴以塵境谷主身份拜訪了青龍門,面對憤怒的青龍門人,只留下六個字——恩怨至此了結,便甩手而去。
前塵往事如過眼雲煙,面對這兩個苦命的人,齊一鳴只道了句珍重。
而回到山谷,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卻已恍如隔世。
“小芝,你說我大哥雷剛如今將塵境國治理的井井有條,是個難得的明君,日後必將名垂青史。小弟猴急,性格剛烈,論快意恩仇,我不如他。如今他也是一代俠客,光憑名號就令各派的高手膽喪。唯獨我,只是個閒散之人,掛個塵境谷主得虛名,你說,你的夫君是不是很沒用啊?”
藍夢芝看了齊一鳴一眼,揶揄道:“你可是天地間唯一的真神,我也是沾了你的光,在外都被人尊稱一聲神仙夫人呢。”
齊一鳴有些臉紅,“那些也就能嚇唬嚇唬外人,你還不瞭解麼,如今我哪裡還有半分神力。”
見齊一鳴竟面色認真,藍夢芝也收了玩笑的心思。她一雙冰藍的眼眸看着齊一鳴,良久才用手比出一個一字。
“一?天下第一?一鳴驚人?一心一意?”齊一鳴胡亂猜測着。
藍夢芝卻轉身離開,留給齊一鳴一個恬淡的背影,“只願得一人心。”暖暖的聲音緩緩飄來,如春風般令齊一鳴心頭冰雪雪融。
一生一世一雙人,足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