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

生命的鞭

小紋,過來,好好地坐着。你看,今晚窗外那麼黑,月亮都隱進了雲層裡,四處都是風聲,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給我拿來了一杯什麼?酒?你想提起我說故事的興趣嗎?你說什麼?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這是上天給你的好天賦。來,讓我們碰一下杯,且乾了這杯酒,我們來開始再說一個夢。酒,這真是件奇妙的東西,淺淺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飲則迷失本性——一杯已經夠了,別再喝。今晚,讓我來給你說一個故事——一個關於酒的故事。

三十年前,上海已是個繁華如夢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昇平。在這兒,沒有晝夜之分,酒綠燈紅,到處是尋歡作樂的人們。

是個冬日的清晨。

江灣的海面上,像蒙着一層白霧,幾點風帆,靜靜地臥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別有一種寂寥的詩情畫意。一個穿着件破舊的呢大衣,沒有戴帽子的青年,挾着一個大畫架,在路邊站住了。對着海靜靜地望了幾分鐘,他支起了畫架,匆匆忙忙地打開畫箱,取出調色盤、顏料,及畫筆、水碗等……呵了呵凍僵的手,開始在畫紙上塗抹起來。

風從海上迎面吹來,凜冽刺骨,他瑟縮地縮了縮脖子,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全凝成了一團白霧。畫了一會兒,到底敵不過這陣寒冷,他丟下畫筆,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邊去呵了呵,又在原地跳了幾跳,以期用活動來抵制寒氣,然後,抓住畫筆,他又繼續畫了下去。

一陣潑剌剌的馬蹄聲驚動了他,他回過頭去,詫異着是誰在這麼早駕馬車出來。於是,他看到一輛兩匹馬拉着的小型敞篷黑色馬車,快如閃電般衝了過來,在駕駛座上,卻高踞着一位少女,紅上衣,紅褲子,披着件大紅披風,頭上壓着頂小紅帽子,一隻手握着馬繮,另一隻手飛舞着馬鞭,兩匹棕紅色的馬四蹄翻飛,其快如風地跑着。他被這景象愣住了,忘了運用畫筆,呆呆地注視着這疾奔而來的馬車。車子從他面前馳過,揚起了一陣塵土,車上的少女卻回過頭來,對他注視,顯然也詫異他這在寒風中畫畫的人。車子很快地跑遠了,他一愣,立即抓下了畫了一半的畫紙,另外換上一張乾淨的,迅速地在調色盤裡蘸了顏色,在畫紙上勾出一輛飛馳的馬車來,兩匹快馬、回頭注視的舞着馬鞭的紅衣女郎……不到五分鐘,這張畫面的輪廓已生動地勾出來了,他退後幾步,滿意地看看,又慢慢地加上畫面的背景:海、天和遠遠的幾點白帆。

正畫着,又是一陣馬蹄聲,他擡起頭,那輛馬車又折了回來,正往這邊跑,紅衣少女熟練地駕馭着馬,當兩匹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馬繮,馬車陡地停住了。他愕然地望望那輛空無一人的車子,和駕駛座上的少女。這時,那少女正握着馬鞭,對他凝視着。

這少女很美,他是個藝術家,也懂得欣賞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種美的典型。一身火紅的衣服裹着成熟的身段,隨風飛起的紅披風增加了她幾分灑脫不羈的韻致,斜入髮鬢的兩道濃眉有男兒氣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則流露了過多的聰穎、大膽和豪放。他有些被震懾住了,眩惑地望着她。她對他打量了將近一分鐘,突然揚着聲音問:

“喂,畫畫的!你是誰?”

他對這不禮貌的問句皺眉,故意咧着嘴說:

“喂!駕車的!你是誰?”

“唰!”的一聲,一條馬鞭出其不意地對着他的頭揮了過來,他完全沒有防備,竟無法躲開,馬鞭在他脖子上繞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頓時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撫摸着脖子,少女早拉動馬繮跑走了。他聽着馬蹄聲去遠,被打得莫名其妙,對着那張未完成的畫呆呆發愣,正錯愕間,馬蹄聲再度折了回來,他心有餘悸地回頭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馬,卻對他拋來了一個微笑。他茫然地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個神經病!”

少女等馬停穩了,一翻身跳下了馬車,身手十分矯捷。然後,她大步地走到他身邊,對他那張畫仔細地凝視了一會兒,又擡起眼睛來看看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有第一次捱打的經驗,他覺得還是不招惹這神經兮兮的女孩子爲妙,於是,他淡淡地說:

“孟瑋。”

“孟偉?偉大的偉?”她問。

“不,斜玉旁的瑋。”

“你是個畫家?”她再問。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將來。”

“現在呢?”

“剛剛從美專畢業。”

“你是哪裡人?”

“杭州。”

“離上海很近呀!”她說。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盤問得夠了,該反問幾句了,於是,他問:

“你叫什麼名字?”

“胡茵茵。草頭下一個因爲的因。”她爽快利落地說。

“胡茵茵?”他大吃一驚,重新去衡量面前這個女孩子,原來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聞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獨生女兒,外號叫做“神鞭公主”。好駛快車,所過之處,青年窮追不捨,她則一鞭在手,狂揮痛擊,完全有男兒之風。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她父親的百萬家財,只有她一個繼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簡直不計其數。孟瑋對她的名字是早已聽熟,卻沒料到今天能和她見面,而她又出乎意料地美。

她望着他,似乎想看到他聽到她的名字之後有什麼表示,但他一語不發,就又回到他的那張畫旁,繼續去畫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畫一眼,帶着點蠻橫的態度說:

“你不應該把我畫到畫上!”

“是嗎?”他皺皺眉,“我在寫生,有什麼法律規定我不許寫生嗎?”

“你可以畫大自然,不應該畫我。”

“誰叫你跑進大自然裡面來的?”

孟瑋回頭望望她,微笑地說:“你沒聽說過‘人在畫中’的話嗎?我既然冒冷出來寫生,就不該錯過一個好的景緻。”

她雙手交叉地抱在胸口,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視着他說:

“這樣吧,我把你這張畫買下來了,你開個價錢吧!”

孟瑋的笑容凍結了,他跳跳腳以驅除冷氣,冷冰冰地說:

“對不起,這張畫不賣!”

“你以爲我買不起?”胡茵茵生了氣,嚷着說,“只要你開得出價錢來,我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錢,”孟瑋頭也不回地說,“我就是不賣。”

“我買定了!”胡茵茵暴怒地說,聲音裡夾着任性和倔強,一目瞭然,這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女孩子。她高高地昂着頭,噘着嘴說:“你說你要多少錢?”

孟瑋轉過頭來看着她,平靜地微笑着,好像一個長兄對撒潑的小妹妹似的說:

“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畫都是練筆的,我要留着作資料,不準備賣的。”

“你不賣畫,你靠什麼維持生活?”胡茵茵直率地問。

“我教畫,教一兩個小學生。”

“你好像——過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着他說。

“和你比,當然哪!”孟瑋說,聲音裡多少有點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歡你這張畫。”

孟瑋把畫紙從畫板上取了下來,捲成一卷,往胡茵茵懷裡一塞,毫不在意地說:

“那麼,送你吧。”

說完,他收拾好畫具,扶起畫架,預備走開,卻看到胡茵茵滿臉錯愕地站在那兒,失措地望着他。他對她揮揮手,正要走開,她着急地追上前一兩步說:

“孟……等一等!喂!你別走呀,這不公平,無論如何,我應該付你一點錢!喂喂!孟……孟什麼,哦,孟瑋,你別走呀!我說了要付錢的……”

“我說了不賣!”孟瑋叫了一聲,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聽到馬蹄潑剌剌地追了上來,同時,“呼”的一聲,那條一丈長的馬鞭又對他當頭罩到。吃過一次虧就學了一次乖,他一閃身躲開了馬鞭,馬鞭抽了一個空,卻從車上落下一樣東西,“咣啷”一聲掉在他的身邊,他俯身一看,是個金銀絲鑲珍珠的小錢袋。同時,胡茵茵帶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從沒有不付代價地取別人的東西!再有,這麼冷的天,你寫生的時候也該買頂帽子戴戴!”

這拋錢袋的動作激起了孟瑋一腔的火氣,那最後一句話更深入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錢袋,把畫具和畫架都拋在地上,就不顧一切地趕上去,一手攀住了馬車,就矯捷地爬了上去,胡茵茵回頭一看,立刻揚鞭抽來,他已爬上了車,反手抓了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驚呼一聲,馬鞭已到了孟瑋手裡。孟瑋白着一張臉,憤憤地說: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驕傲!連怎麼做人都不懂!早就該有人教訓你!你喜歡用馬鞭抽人,你自己也該領教一下馬鞭是什麼滋味!”說着,他在狂怒之中,舉起馬鞭,對她猛揮了一下,她掩着臉又一聲驚喊,馬鞭斜斜地從她腦後繞到她的胸前,她顛躓了一下,差點從駕駛座上滾下來。孟瑋把馬鞭和錢袋都丟進車廂裡,說:“告訴你!不要胡亂使用金錢,雖然你有錢,但是有些事不是應該動用錢的!”

說完,他看到馬行速度很緩,就跳下了馬車,氣沖沖地走回去拿畫具和畫架。這兒,胡茵茵慢慢地放下了掩着臉的手,愣愣地坐在駕駛座上,忘了她的馬鞭,忘了握繮繩,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跑開的孟瑋。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這使她完全震懾住了。

在她昏迷似的發怔之中,識途的馬緩緩地踱過上海市區的街頭,緩緩地走進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輪美奐的大廈,司閽者給她拉開了大鐵門,馬伕跑來扶她下馬和卸馬,她昏沉沉地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下人們都詫異地望着她,她揮退了使女,關上房門,和衣倒在牀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這疼痛熱辣辣地燒灼着,帶着一種新奇的刺激壓迫着她。

孟瑋用手枕着頭,躺在他的帆布牀上,仰視着天花板發呆。這是一間小小的閣樓,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層樓的頂端,上下樓沒有電梯,每次外出爬樓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對孟瑋而言,租這樣的房間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這是棟坐落在江灣的古舊的樓房,這閣樓早已殘破,四壁焦黃,門窗腐朽。但,孟瑋卻看上了那對海而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雲的變幻,還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點點白帆。他喜歡倚窗而立,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也沒有盼望着歸來的人,可是,每當看到那些船,他依然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感覺,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只因爲他太孤獨,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往往,他會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視着海,就像凝視着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滿,他的寂寞在晃盪,在掙扎,在澎湃,在喘息……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而至愴然欲淚。

這天,又是一個情緒低沉的日子,天氣酷寒,妨礙了他出外工作。閉門造車,畫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徹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牀上生悶氣。室內是凌亂的,滿地畫筆和畫紙、顏料的殘骸及果皮,牆上釘滿了畫,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觸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氣的畫。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懷疑自己的創造力。什麼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氣,冷冷的牀,冷冷的房間,和冷冷的心情。他嘆了口氣,轉過身子,把臉僕在枕頭裡。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他沒有動,只在心裡揣測着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確定還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門了,他沒好氣地說:

“你找誰?找錯了!”

他確定這是找錯了,只因爲在孤獨的天地裡,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但是,門外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

“孟瑋是不是住在這裡?”

他吃了一驚,從牀上跳起來,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門外,一個穿着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長髮披肩,頭上壓着頂紅色小呢帽,雙手橫握着一條馬鞭,高昂着頭,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地笑着。

“哎呀,”她說,“爬樓梯把我累死了!”

“你來幹什麼?”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地打量着他零亂的小房間,和牀上亂堆的被褥,以及滿牆的畫。他皺緊眉頭,望着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地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瑋不得已地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地望望她,她卻微笑着轉開頭。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査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

“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麼?”

胡茵茵望着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瑋,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兇巴巴的嗎?”

“我?兇巴巴?”孟瑋有些錯愕,然後笑着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

“我今天一點都不兇,是不?”胡茵茵說。接着,嘆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麼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孟瑋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奉勸你,別太信任你的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並不真想冒犯你,否則,別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究風,總有一天出毛病!”

“那麼,難道我關在家裡?”

“爲什麼不念書?”

“高中唸完了。”

“大學呢?”

“唸書——目的是什麼?”她問,“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

“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駕馬車。”她乾脆地說。

他爲之失笑。站到窗子旁邊,望着窗外的海灣,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他沉思地問:

“你爲什麼喜歡駕馬車?”

“讓馬拼命跑,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地馳過去,這是一種刺激。”胡茵茵站起身來,也走到窗邊來站着,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繼續說,“當馬在奔跑的時候,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你要握緊繮繩,以維持車子的平衡,那麼,你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許多時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是嗎?”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在你的生活裡,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好慌亂,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於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馬奔逐,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內心的惶惑。”

孟瑋震動了一下,她的話使他對她有另一種瞭解。他眼前不再是個華麗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個弱小、孤獨的小女孩,這使他有一種安慰她的衝動。他凝視着海灣,那兒盛滿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還有所有人類的。他感到一陣迷茫的悽楚。

“孟瑋,”她在他身邊說話了,“陪我出去兜兜風,我要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技術。”

他望望她,有些猶豫。

“去吧!”她鼓勵地說,“你會發現那很有趣!”

“爲什麼你找到我來陪你?”他問。

她把馬鞭抖開,在門檻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氣地說:

“你不高興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望着他,眼光裡有點兒懇求的味道,低低地說:“孟瑋,你很討厭我嗎?”

孟瑋蹙着眉,沒有說話,她壓抑地說:

“我總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我很少和人談話,除了在應酬的場合裡聽到別人恭維誇讚之外,我幾乎不說什麼。我不會說話,今天會說了這麼多,真奇怪。大家捧着我,好像我不是一個平常的人,從沒有一個人把我當朋友,我連交朋友都不會……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從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樣做……”

孟瑋走到門邊,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說:

“走吧!我們駕車去!”他的手很自然地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到樓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門開一條縫出來探頭探腦,他咬咬嘴脣說:

“你的車子是不是停在樓下大門口?”

“是的。”

“好吧!”他望着她說,“明天,恐怕連小報上都會登出新聞來了!”

“我纔不管暱!”她甩甩頭,一條馬鞭又習慣性地抽向樓梯的扶手,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

這天,幾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馬車在街上馳過,而她旁邊,卻並立着一個衣着破爛的青年。他們放馬狂奔,卻笑得像兩個孩子,神鞭公主這樣高聲地大笑,可能還是人們聽到的第一次。

“孟瑋!開門!”

“小孟!快開門!”

“再不開,我打進來了!”

孟瑋揉揉眼睛,從牀上坐起來,睡眼惺忪地甩甩頭。披上了衣服,門外的聲音又響了:

“孟瑋!我要破門而入了!”

孟瑋匆促地把衣服穿好,走到門邊去開了門,胡茵茵捧了一大堆東西走進來。他關上門,責備地說:

“這麼早,你就來幹什麼?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別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駕到了是不是?”

“怎麼,你每次見到我就要發脾氣,”胡茵茵把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到牀上說,“不歡迎我是不是?”

“你一來就驚天動地的,弄得整座樓的人都對我側目而視——你那些是什麼東西?”

“你來看!”胡茵茵興高采烈地說,“爲了挑選這些東西,我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纔回家。你看看喜不喜歡?”

她打開第一個紙包,是兩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個紙包裡包括全部內衣褲和襪子,另外的全是襯衫褲子,還有兩件長衫。她把長衫舉起來,得意非常地說:

“我就知道你不愛穿西裝,這兩件長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舊長衫的尺碼去做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咦,你怎麼,你在生誰的氣?”

孟瑋走過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來,塞到胡茵茵懷裡,冷冷地說:

“你走吧,把這些東西拿去送給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納悶地問。

“你要讓

錢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瑋氣呼呼地說。

“這——”胡茵茵有些失措地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沒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點禮物又有什麼,你爲什麼那樣死心眼呢?”

“我孟瑋可以窮,可以沒衣服穿,但決不接受施捨!”

“這又不是施捨,你爲什麼講得那樣難聽?難道朋友之間不能饋贈的嗎?”

“饋贈是彼此,你送我這東西,你讓我用什麼回報?”

“送禮一定要回報嗎?孟瑋,你的思想真狹窄,你太重視物質了。這些衣服用不了什麼錢,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瑋凝視着她的臉,堅決地說,“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請你拿回去!”

“你怎麼這樣固執!”胡茵茵跺了一下腳,漲紅了臉說,“我爲你跑遍百貨公司,挑選了整整三小時,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幹什麼?又沒有人能穿!”

“隨你拿回去幹什麼,給聽差的,給司機都可以,反正,我絕對不能收!”

“孟瑋!”胡茵茵生氣地叫,“你辜負我的好意!人家買都買來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你,行不行?”

“不行!你拿回去!”孟瑋堅定地說,“我不能讓人家說我交到了闊氣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爛,不配和你這位高貴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後我們不交往就是!”

“孟瑋!”胡茵茵氣得臉色發白,嘴脣顫抖着,好半天才叫着說,“你誤會我!你故意冤枉我!我從沒有嫌你窮!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說好了,犯不着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討厭我,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說着,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賭氣地把那些衣服抓起來,一件件地剪成碎片。剪着剪着,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睛,顫抖的手拿不穩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涌了出來,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紅了一大塊,孟瑋叫了一聲,跳過來握住了那個傷口,胡茵茵憤怒地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去,順手抓住丟在牀上的馬鞭,故態復萌地對孟瑋狠狠地抽過去。孟瑋一動也不動,讓她發泄亂打,直到她抽累了,丟下了馬鞭,他才靜靜地說:

“打夠了沒有?氣消了沒有?”

胡茵茵擡起一對淚眼來望着他,在任性的發泄之後反顯得茫然無助。他走近她,輕輕地拉住她,捧住她的臉,低聲地說:

“茵茵,我愛你,但是討厭你的錢。”說完,他俯首吻她。然後又說:“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不是身系百萬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說我爲了錢而接近你。”

“孟瑋,”胡茵茵狂熱地說,“我可以跟你過苦日子,如果我們結婚……”

“你父親反對我,我知道。”

“我父親只認得錢,”胡茵茵皺着眉說,“但是,他贊不贊成是他的問題,我跟定了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這小閣樓裡來?必須親自下廚,親自洗衣,親自做一切的苦事。我的公主,你行嗎?”

“我行!”她堅定地說。又加了一句,“不過,如果我們結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給我一些陪嫁的。”

“如果我們結婚,”孟瑋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我不能接受你父親一毛錢。記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錢。如果你愛我,請別傷我的自尊。還有,我永不放棄繪畫,永不會去經營你父親的事業。你明白?”

“我知道,孟瑋,你曾經說我驕傲,你比我更驕傲。不過,你會成爲一個大藝術家,我要做個好妻子,幫助你,扶持你。”

這天晚上,孟瑋正在屋裡爲一個出版公司畫封面,這是他用來謀生的一種方法。突然,有人敲門,他開了門,外面,出乎他意料的是兩個衣冠楚楚、滿面公事的紳士,其中一個提着一個大皮包,很世故地問:

“請問,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瑋迷惑地說,“你是——”

後者立即遞給他一張精美的名片,上面印着金××律師,他詫異地把這兩個客人迎了進來,金律師很會節省時間,立刻把話引入了正題,開門見山地說: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來和你談判的。”

“胡先生?哪一位胡先生?”孟瑋不解地問。

“孟先生,您別裝糊塗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麼事?”

“他想問您,您要多少錢肯對胡小姐放手?”

孟瑋注視着這兩個客人,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一面站起身來,把門打開,做一個送客的姿勢說:

“金大律師,請轉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財產都不在我的眼睛裡。”

“孟先生,”金律師沉着氣說,“我們是有誠意的,希望多多考慮。胡先生不是吝嗇的人,不過,假如您不放手的話,對您也不會有好處。”

“怎樣?難道你們還能殺了我嗎?”

“不是這樣說,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個性您一定聽說過,如果他不認父女之情,您就一點好處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爲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釣到大魚,胡先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放聰明點,別人財兩空……”

“你說夠了沒有?”孟瑋冷冷地問。

兩個律師看出毫無商量的餘地,卻仍想做徒勞的嘗試,一個說:“孟先生,我們願意出五十兩黃金……”

孟瑋把門開得很大,厲聲說:

“滾!”

“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滾!”孟瑋大叫。

兩個律師狼狽而逃。孟瑋望着他們氣沖沖地走下樓梯,自己倚門而立,越想越有氣,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帶上門,衝下樓梯,一口氣走到公共汽車站,搭車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廈。仰望着那座龐大的建築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陣苦笑,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閣樓,簡直是兩個世界!像他這樣的窮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聯婚,難怪別人和錢想在一起了。

司閽的走來開了一道小門,伸出頭來狐疑地望着他,用輕蔑而不滿的口氣說:

“你找誰?從後門走!”

大概他以爲這是哪個下人的朋友了。孟瑋昂着頭,朗聲說:

“去告訴你們老爺,有位孟瑋先生要見他!”

司閽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斷然地說:

“我們老爺不在家!”

孟瑋一腳跨進了門裡,怒聲說:

“你去通報,會不會?告訴你們老爺,他要找的孟瑋來了,要和他當面談話,去通報去!”

孟瑋這一兇,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閽的狐疑地走了進去,轉告了另一個下人,沒多久,孟瑋被帶進了一間豪華的大客廳。打蠟的地板使他幾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紅色的絨窗簾從頂垂到地,地板光潔鑑人,設備豪華富麗。孟瑋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剛坐穩,一扇門輕輕一響,閃進一個穿着白衣、披着長髮的少女,她對他直奔而來,叫着說:

“孟瑋,你怎麼來了?”

“茵茵,”孟瑋沉着聲音說,“我來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訴你父親我要定了你,現在,我想改變主意了。”

“孟瑋,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緊張地問。

“我怕我會使你太苦,”他環視着室內,沉痛地說,“你是一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花,移到風雨裡去,我怕你會枯萎。如果你跟着我,那種生活可能是你現在無法想象的!”

“孟瑋!”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沒有認清我!我告訴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告訴他,如果不能嫁給你,我就死!”

“茵茵,你不怕苦?”

“有了你,無論怎麼苦,也是快樂的。不是嗎?”

孟瑋正要說話,胡全走進來了。和一切大商賈一樣,他有一個凸出的肚子和一對精明的眼睛。與一般人不同的,他個子奇矮,雙手特大,但是,絕不給人滑稽的感覺,相反地,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對。孟瑋本能地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個夠,才冷冷地說:

“你就是孟瑋?”

“是的。”

“你來幹什麼?”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緊盯着他。

“來告訴您,我要娶您的女兒。”

“告訴我?”胡全哈哈大笑,聲震屋瓦,然後,他近乎憤怒地說,“哼!好狂的口氣。我的女兒是這麼容易娶的嗎?小子,你要多少?開口說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瑋被激怒了,生氣地說,“你的律師已經到我那裡去過了……”

“我已經知道了,”胡全擺擺手說,“你嫌五十兩金子太少是不是?”

“是的,太少了!”孟瑋擡高了聲音說,“你的女兒在你心目裡,只值五十兩金子,在我心裡,是萬金不換的!我告訴你,胡先生,你的錢不在我眼睛裡,我要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錢!”

“哼!”胡全點了點頭,冷冷地說,“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誰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個女兒,你的算盤打得太精了!可是,你鬥不過我!你以爲弄到了我的女兒,我的家產就穩穩地操在你手裡了,是不?哈哈!你別打如意算盤,我決不會讓茵茵嫁給你!”

“爸爸!”胡茵茵跳了起來,叫着說,“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管不着我!”

“好呀!”胡全氣得臉上的肥肉在跳動。“茵茵!你這個傻瓜!你以爲這世界上有愛情!這窮小子只看中你的錢,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他纔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瑋冷笑了,“你太擡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兒!我要娶你的女兒,但是不要你一個錢!”

“茵茵!你要嫁給這小子?”

“是的。”

“你跟定了他?”

“是的。”

“我告訴你!”胡全鐵青着臉說,“如果你執迷不悟,你就跟這小子走吧!我馬上登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你別想我給你一分錢的陪嫁,我什麼都不給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繼承權!你跟這男人滾吧!去吃愛情,喝愛情,穿愛情,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餓死在外面,不許回來找我!假如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你也不許回來找我!我說得出,做得到,你聽到沒有?”

“爸爸!”胡茵茵昂然地說,“我從沒有重視過你的陪嫁和你的財產,你看錯了孟瑋,是的,我要跟他走,永遠不回來。不依靠你的錢,我照樣會活得很快樂。我生活在這棟大廈裡,像生活在一個精裝的棺材裡,到處只有錢臭,和一塊硬幣一樣冷冰冰,我早就受夠了!碰到孟瑋以前,我幾乎沒有笑過,這男人你看不起,因爲他窮,但他使我瞭解了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快樂,什麼是愛情。在他的生活裡,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窮的人不是孟瑋,是你!你除了錢一無所有!孟瑋卻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歡笑!”

“說得好!”胡全暴怒地說,“你滿腦子全是幼稚荒唐的夢想,沒有錢,靠歡笑和愛情能生活嗎?好吧!你馬上給我滾,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再回來!你就給我死在外邊!”

“她會活着,而且會活得很快樂!”孟瑋堅定地說,一面轉頭對胡茵茵說,“茵茵,你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你別懊悔!”

“爸爸!”胡茵茵用同樣的口氣說,“我永不後悔!”

“那麼滾,立刻滾!記住,茵茵,你走出了這個大門,就別想再走回來!”

“放心,爸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來!”

五分鐘後,胡茵茵從裡面出來,她穿着件白上衣,黑長褲,披着一件灰色的夾大衣,樸素得像個農家女,她把手裡的馬鞭鄭重地放在父親的面前,說:

“從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個女人將接替她愉快地生活下去!”

她把手伸給孟瑋,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沒有帶任何一樣東西,堅定不移地跟着孟瑋走出胡家的大廈。胡全木然地站在客廳裡,凝肅地望着這兩個年輕人走出去。那條被胡茵茵用慣了的馬鞭,靜靜地躺在地上,反射着冷冷的光。

杭州。

在西湖邊,清波門附近,有一棟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應該是一棟小巧精緻的雅人居處,而今,由於年久失修,早已破爛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間,現在只整理出三間來,一間做了孟瑋夫婦的臥室,一間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強算是客廳,另一間成了孟瑋的畫室。最初,孟瑋把胡茵茵帶到這兒來的時候,這裡是門歪窗倒,院子裡雜草叢生,野兔和田鼠築巢而居,荒草和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內更是灰塵滿布,蛛網密結。孟瑋曾苦笑地說:

“幾年沒有回來,房子就變成這樣了。茵茵,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胡茵茵打量着屋子,微笑地說:

“能有片瓦聊蔽風雨,就很不錯了,何況還有這樣一棟房子,讓我們把它整理起來,它會成爲我們的皇宮。”

整理的工作進行得很慢,茵茵雖有吃苦的決心,卻連割草都不會。但她一語不發,費了將近一星期,總算把滿院的荒草除盡了。室內的傢俱,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蟻所毀,他們勉強拼拼湊湊,整理出三間房間來,茵茵用毛巾包頭,效仿農家女的樣子穿短衣褲子,挽着褲腳,爬高下低,抹拭灰塵,又親自糊窗紙。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地倒在牀上,不能動彈。

孟瑋撫摸着她,嘆口氣說:

“茵茵,你跟着我吃苦,我知道,你從沒做過這些粗事,你怎麼能做呢?”

“如果別的女人能做,我爲什麼不能做呢?”茵茵說。

孟瑋握着她的手,她手上全是傷痕,菜刀割傷的、荊棘刺傷的、熱油燙傷的……比比皆是。孟瑋吻着這手,眼淚流到她的手上,他堅決地說:

“我要想辦法改善這種生活,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僱一個老媽子,你不能再做這些粗事了。”

“老媽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說,“瑋,你只管畫你的畫,家務事你別管。”

“看到你吃苦,我於心不安。”

“我是決心跟你來吃苦的,不是嗎?”

“茵茵,告訴我,你在家裡的時候,私人的丫頭有幾個?”

茵茵不響,半天才說:

“你說什麼?”

“我問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時代,有幾個丫頭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會兒說:

“我不認得什麼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個胡茵茵,她是孟瑋的太太,她沒有丫頭,她將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瑋叫,熱烈地吻住她。“茵茵,我怎麼報答你這一份愛?”

“給我相等的愛。”

“不!給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攬住孟瑋的脖子,“我給你的已經是極限的數字了。”

深夜,西湖波平如鏡,繁星滿天,兩人並倚在窗下數星星。清晨,茵茵卻披衣而起,悄悄地溜下牀來,不敢驚動孟瑋,獨自走進廚房裡。隔日的疲勞猶在,四肢痠痛,眼皮沉重,她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來,走到竈邊,把木柴送進竈孔裡,燃着了火,鼓着嘴拼命吹,濃煙瀰漫全室,她嗆咳着衝到廚房門口去透氣,又怕火滅了,再折回來猛吹。火終於在一段奮鬥之後燃了起來,她淘了米,放在竈上煮稀飯,自己倚在竈邊打盹,一面按時向竈孔裡添柴。疲倦襲擊着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陣響,才發現稀飯開了,米湯正溢出鍋外,幾乎撲滅了爐火,她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揭開鍋蓋,沒提防一股蒸氣直撲上來,手被燙了,鍋蓋掉在地下,發出一聲巨響,她握着被燙的手,走到廚房門口,把受傷的手放進嘴裡銜着,一面對着那熊熊的火發怔。孟瑋衝了過來,緊張地問:

“怎麼回事?”

“沒什麼。”茵茵掩飾的把手藏到身後去。

“燙着了嗎?”孟瑋問。

“沒有。”

“給我看!”

茵茵伸出手來,手上紅了一大片,孟瑋說:“擦點油吧,我等會兒去買一盒治燙傷的藥來。”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間,一陣飯焦味撲鼻而來,茵茵喊了一聲:

“糟糕!”把飯鍋端下來一看,已經全燒焦了,孟瑋說,“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這麼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

“昨天的稀飯水放得太多,變成在一鍋米湯裡撈米粒,今天又太少了,連煮一個稀飯都這麼困難!”茵茵沮喪地說,有點兒眼淚汪汪。

“慢慢來,一切都只是經驗問題,慢慢地就好了。”孟瑋安慰地說,但是,離開廚房後,他搖搖頭,下決心地自語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讓她這樣下去,她是不該困於廚房之中的!”

這天起,孟瑋開始四出謀事,但是,一連一星期,卻找不到一個能餬口的工作。而米缸裡糧食日少,家用越來越拮据,茵茵努力學習着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地僬悴消瘦下去。孟瑋一直怕這朵溫室的花被他移植後會枯萎,而今,他眼看着她日益樵悴,不禁心驚肉跳。他勸她休息,但她固執地操勞如故。

一個月之後,他依然沒有找到適合的工作,茵茵說:

“你是個畫家,你的天才會被人賞識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干脆畫上一百張畫,開一個畫展,只要有人欣賞你,那麼,你就很可以靠賣畫維生了。”

孟瑋採取了茵茵的意見,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揹着畫架出外寫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務,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几淨,井井有條。他們的菜錢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醃蘿蔔爲生,吃得孟瑋倒足胃口,他不用問,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每看到她跪在地上搓洗衣服,或埋在廚房的油煙之中做飯,他就感到內心絞痛,但又無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時他想幫她的忙,她卻堅決地說:

“不!你去畫你的畫!別管我,我做得很好!”

於是,咬咬牙,他又去開始一張新畫。

這年夏天,他的畫展終於展出了。可是,卻完全失敗了。他既無社會關係,又無地位身份,再者,畫的程度也不足以驚世,結果卻失敗得慘不忍睹。沒有一個人給予好評,賣出的幾張畫得來的錢不足以彌補開畫展所背下的虧空。這失敗打擊得他一蹶不振。茵茵強作歡顏來鼓勵他,可是,一天夜裡,他聽到她在牀裡暗暗飲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觸之間,才發現往日的豐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驚,從牀上坐起來,渾身全是冷汗,一個念頭閃電般在他腦子裡穿過:

“我在謀殺她!她要爲我而死了!”

茵茵聽到他坐起來,立即遏止了哭聲,慢慢地,她也坐起來,輕輕地拉住他的手,掩飾地說:

“我……我只是做了

一個噩夢。”

“茵茵!”他叫,抱着她的頭痛哭了起來,到這時,他才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茵茵迎上去,發現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氣沖天,舉步不穩,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飲,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臥室裡去躺着,他又哭又笑,胡言亂語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正經話:

“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興地喊,“是嗎?”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瑋仰天大笑,眼淚溢出了眼角,口齒不清地說,“你別愁,茵茵,我總養得活你!”說完,他就大大地嘔吐了起來。

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廣告公司裡畫廣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還要上八小時班。而這種畫廣告的工作,還是孟瑋生平最不齒的,他認爲那是“畫匠”的工作,稍有志氣的人都不屑於乾的,孟瑋在上班以前,對茵茵慘然一笑說:

“茵茵,從此,你的天才畫家丈夫,只是一個畫畫火柴盒、香菸罐、京戲廣告的畫匠了。”

茵茵說不出勸他不幹的話來,雖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裡已經空了,而肚子問題,總比驕傲和自尊更嚴重些。

夜深了,窗外起着風。

茵茵聽到大門響,她疲倦地爬起牀來,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裡去開開大門。孟瑋幾乎是跌了進來,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盡力氣把他半拖半扶地弄進房裡。他跌跌沖沖地向前走,滿眼睛都是血絲,懷裡還抱着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牀上,他坐不穩,倒到棉絮上,懷裡的酒瓶滾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地笑着說:

“你別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瑋,”茵茵搖着他,“你又喝醉了,你答應過我不再喝酒的,你怎麼又喝了?”

孟瑋醉眼迷離地望着茵茵,把她拉倒在牀上說:

“茵茵,我看得出來,你快變成個老太婆了,你臉上已經都是皺紋了,等你老得超了生,下輩子你就可以嫁一個真正的畫家!”

“瑋,”茵茵含滿了淚,痛苦地說,“如果你不高興那個工作,你就辭職吧!我們苦一點沒關係,你再去畫畫,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茵茵,噓!”孟瑋神秘地說,“別說話!紡織娘就要來了!”

“瑋,你在說些什麼呀?”

“茵茵,別愁,我養得活你,你會過得很快樂……你放心,我養得活你……”

“瑋,瑋,孟瑋,我跟你說,別再喝酒,怎麼苦我都願意,請你!瑋,瑋,唉!”

孟瑋已經呼呼大睡了,茵茵長嘆了一聲。給他脫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蓋住他,自己呆呆坐在牀沿上。自言自語地說:

“這種生活怎麼過下去呢?”

“瑋,你答應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幹什麼呢?”孟瑋粗魯地說。

“你可以畫畫……”

“畫畫?有誰要我的畫?”

“慢慢來呀,沒有一個成功的人是不經過奮鬥的。”

“在我奮鬥的時候,我給你吃什麼?”

“但是,喝酒並不能解決問題。”

“別對我說大道理,茵茵,我現在只有喝酒一個樂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們要永遠窮困下去!”

“你嫌我窮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窮就去找你那個有錢的爸爸好了!”

“孟瑋!你不公平!”

“這世界沒有公平!”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孟瑋已走了出去。

“茵茵,別哭!”

“茵茵,是我不好,別哭了。”

“茵茵,你原諒我,我發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擡起淚痕狼藉的臉,抽噎地問:

“你的誓言能維持幾天?”

“這一次,是永遠。”

“瑋,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價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會辜負你。”

“但願你能維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這次一定是真的。”

孟瑋推開家門,搖晃着走進去,跌坐在客廳的椅子裡,把頭埋進手心裡,手指深深地插在頭髮中。茵茵從廚房裡趕了出來,急急地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的頭髮上,接着就緊蹙了一下眉說:

“瑋,你又喝了酒?”

“別說!”孟瑋從齒縫裡叫。

“你怎麼了?”

孟瑋擡起頭來,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緊了她,仰着頭說:

“今天,我把最近完成的畫拿去給杭州藝專的教授看,被批評得一錢不值。以前,我總以爲自己有天才,現在,我知道我只是個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錯了!”

“別這麼說,”茵茵僕伏在他的腳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來,慢慢努力。梵高當初不是也被批評得一錢不值嗎?你會成功的,最起碼,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個傻瓜!”孟瑋流淚了。

“真正的藝術總會被發現的,瑋,千萬別灰心!巴赫死後一百年才被人發掘出來呢!”

“我不想做巴赫,”孟瑋含淚說,“我也不能讓你像巴赫的妻子那樣死於飢餓。你要快樂地活着,快樂地,永不被飢餓窮困所苦。我不願看到你操作,我要讓你享受,你懂嗎?死後的名利對我們有什麼用呢?”

“瑋,不要爲我擔心,不要爲我痛苦,我過得很快樂,真的。假如我絆住了你,使你無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過得很快樂?快樂使你臉上失去了健康的顏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見枯羸?”

“你不要爲我操心……”

“我能嗎?看到你就讓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一會兒,他拿了一瓶酒出來。茵茵趕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地說:

“你不要喝酒,行嗎?你答應過多少次了。”

“讓我喝一點!”孟瑋推開她,握着酒瓶坐進椅子裡,說,“廣告公司的老闆今天把我叫去大訓了一頓,他說他不是僱我去發揮藝術的,是要我畫廣告,必須收到廣告效果。他對我窮吼:‘把顏色畫濃一點,那些灰禿禿的山呀水呀用不着,畫個女人提着裙子站在水裡面就行了……’哼,我學了這麼久的藝術,現在來受這種窩囊氣!”他舉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浮腫,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瑋,酒瓶給我……”

“不,你走開一點,讓我痛快地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舉着酒瓶,對着嘴灌進去,然後,他擊着桌子,直着喉嚨高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茵茵搖搖頭,跑進了臥室裡,痛苦地把頭埋進枕頭裡。孟瑋大唱的聲音依然傳了進來: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閉上眼睛,沉痛地自語:

“怎麼辦呢?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這樣的歲月何時能止?何時能休?”

孟瑋大唱大鬧,一直吵到深夜。然後,他突然衝進畫室裡,沒一會兒,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所繪的畫來,向外面走。茵茵追過去,拉住他說:

“你把這些畫拿到哪裡去?現在已經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裡去!”孟瑋說,踏着醉步,蹌踉地向外走。

“不要!”茵茵叫,“你發瘋了!把畫給我!”

“你不要管我!”孟瑋想推開茵茵,但是,茵茵死死地抱住他的腳,不放他出去,他掙扎着,嘴裡亂嚷亂罵,“混蛋!快鬆手!你這個臭女人!給我滾開!滾得遠遠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着叫,“你淹掉了畫,明天清醒了就要後悔!”

“你給我滾開!聽到了沒有!混蛋!簡直混蛋!”孟瑋一面推茵茵,一面掙扎地向門口走,茵茵纏得很緊,他無法脫身,腳步又蹌踉不穩,一陣掙扎之後,他站不住腳,兩個人一起滾倒在園子裡,畫散了一地。孟瑋搖晃着站起來,劇烈地喘着氣,在酒醉中大怒起來。他瞪着血紅的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齒地說:

“你這個賤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驚叫了一聲,孟瑋已給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陣發黑,倒在地下。孟瑋又直撲了過來,像一隻野獸般對她大聲咆哮,拳打腳踢。茵茵在地上打滾,哭着喊:

“孟瑋,別打!求你,孟瑋!”

可是,孟瑋在狂怒中毆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聲嘶,蜷縮在地下無法動彈,他才收了勢,喘着氣走進臥室,立即倒在牀上呼呼大睡了。

茵茵勉強支持着站起身來,眼前發黑,四肢連同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撕裂般地痛楚着,她不穩地扶着牆走進客廳,就力乏地倒在一張椅子裡,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淚下如雨。

“不能這樣過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地想。“我可以和一個窮藝術家一起生活,但無法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瑋醒了過來,昨夜的事在他腦子裡朦朦朧朧的,一點都不清楚,只模糊地感到好像發生了什麼。他叫了兩聲“茵茵”,沒有人答應。他下了牀,走進客廳裡,一眼看到茵茵正睜着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呆呆地靠在椅子裡。他走過去,不禁大吃一驚,茵茵鼻青臉腫,頭髮零亂,滿面淚痕。他駭然地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縮了一下,他纔看到她手臂上也是傷痕累累,他惶然地問:

“茵茵,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問怎麼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熱淚立即奪眶而出。看到孟瑋那驚恐無助的表情,她知道他並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麼,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抽噎地說:

“你難道不知道?”

“真的,我不明白,是怎麼弄的?”

“問你自己!”

“問我?”孟瑋蹙起了眉頭。

“忍飢挨餓,我都可以受……”茵茵流着淚說,“但是,孟瑋,你別再打我!”

“我打你?”孟瑋駭然地叫,於是,昨夜的經過,模糊地出現在他的腦子裡,眼望着遍體鱗傷的茵茵,他不禁心如刀絞,五內如焚。撫摸着茵茵的傷痕,他抱頭痛哭起來。

“茵茵,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他反覆哭叫着這兩句,捶胸頓足,淚下如雨。反而是茵茵拉住了他,於是,他抱着茵茵,又泣不可抑。詛咒發誓地對茵茵說:

“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傷你一根毫毛,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瑋,別發誓,”茵茵哀婉地說,“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們再好好地開始。你記不記得我們離開杜美大廈時,在爸爸面前說的豪語?我發過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瑋,別讓我真的死在外面,別讓我對愛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瑋痛悔地說,“我對不起你!但我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但願如此!”茵茵祈禱似的說。

事隔三天,孟瑋被廣告公司裁退了,因爲他的畫不收廣告效果。

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當茵茵上前責備他違誓的時候,他給了她一耳光,咆哮地說:

“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茵茵回到房裡,含淚收拾東西,預備立刻離開。但,當她提着包裹走出來,看到孟瑋已倒在地下睡着了,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她望着那年輕而漂亮的臉,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邊,憐憫、同情,和那未曾熄滅的熱愛都同時在胸中蠢動。她用手撫摸他,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摸她的孩子。一時,她淚如泉涌,喃喃地說:

“知有而今,何似當初莫!”然後,她哭倒在他的身旁,一再地說,“叫我怎麼離開你?叫我怎麼離開你?生死不渝的戀愛難道就這麼經不起考驗?我怎能離開你?我怎忍離開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時候?”

於是,這一縷柔情,又把她系在他身邊,而日以繼日,他的酗酒毆妻,卻變成了家常便飯。

在西湖邊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個女孩子,取名小葳。

生活變得更加困苦了,三餐不繼,衣履無着。孟瑋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地後悔。茵茵接了許多抄寫的工作來,勉強維持家庭,孟瑋也偶爾賣一兩張畫,買的人純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強購買,孟瑋瞭解這一點,心中沮喪鬱悶到極點。

這天晚上,孟瑋醉醺醺地回到家裡,才走進大門,就看到茵茵倉皇地抱着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們走過去,茵茵立刻受驚地喊:

“別!瑋,你會打傷孩子!你別過來!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她還那麼小!”

孟瑋瞿然而驚,他站住,酒醒了一大半。這才發現茵茵對他是如此之恐懼,好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個魔鬼。她抱着孩子,渾身顫慄,用一對防備的眸子驚恐地望着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茵茵眼睛裡,他看出了自己,那個酗酒、打人、咒罵……的惡漢!他打了一個冷顫,蹌踉地退到園子裡。園中月明如晝,夜涼似水,清新的空氣使他腦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地在庭心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

“我孟瑋如再喝酒打人,將永劫不復了!”

他跪着,從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來看他,他說了許多懊悔的話,他們在曙色中擁抱痛哭,共同祈望着光明的未來。她始終認爲,她的孟瑋不會沉淪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於是,茵茵開始明白,她所愛的孟瑋已經死去。

這是個大風大雨的夜晚。

孟瑋握着酒瓶,七顛八倒地衝回了家裡,茵茵正在燈下抄寫。他的樣子使她害怕,她站起來,想躲開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着說:

“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難道我會吃了你!”

“請你放開我!”茵茵顫慄地說,“你別再打我!上次你把我的手打傷,害我一星期不能抄寫,你放開我,請你!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你放開我!”

“你說我讓你受苦了,是不是?”孟瑋挑釁地問。

“我沒說什麼,是我甘願跟你受苦的。”茵茵說,一時回憶往事,“神鞭公主”的時代早已如煙如夢,不禁痛定思痛,而淚流滿面了。

“你哭!我還沒有死,你就給我哭喪!”孟瑋大罵地說,“就是你拖住我,使我不能發展,你還一天到晚鬼哭神號!”

“孟瑋,你說這話太不公平!”茵茵哭着說。

“我不許你哭!”孟瑋惡狠狠地喊,“我沒有虧待你!這世界上沒有人賞識我,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沒有要虧待你,我一直想給你好日子過,命運不好又怪不了我!你哭什麼鬼!你怪我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我沒有怪你。”茵茵說着,哭得更厲害了。

“你給我閉起嘴來!”孟瑋狂叫着,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沒有虧待你,你爲什麼要哭?”

“你別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掙扎着說,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這激發了孟瑋的怒氣,於是,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正在糾纏之中,一聲清亮的兒啼聲傳了過來,使孟瑋渾身一震,他停了手,側耳聽着孩子的哭聲,一種天然的父愛在他心中升了起來,他的酒醒了。於是,他昏然地搖搖頭,向女兒的牀邊走去。茵茵驚喊了一聲,就衝過去,從牀上搶起了孩子,抓了一條毛毯裹住,向門邊退去,一邊退,一邊恐怖地說:“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孩子!不要……不要……”

孟瑋愕然地呆了一呆,走過去說:

“我沒要打她……”

看到孟瑋走過來,茵茵狂叫一聲,抱緊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瑋追上去,叫着說:

“我不打你們!快回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

可是,茵茵已抱着孩子,投身於風雨之中了。孟瑋追了出去,大聲地叫着:

“茵茵!回來!小葳!回來!茵茵!小葳!”

茵茵聽到身後的喊聲,就越發狂奔不止。她繞着西湖的岸邊跑,直到聽不到孟瑋的聲音爲止。她站住了,風雨狂掃着,她的衣服已經溼透了,她摟緊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半山的寺廟裡有着燈光,水面波光粼粼,雨聲瑟瑟。她茫然佇立,不知該何去何從。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地想着,雨更大了。

“茵茵!回來!”

“小葳!回來!”

這呼聲使她悚然而驚,她想跑,但是,跑到何處去?一剎那間,她想起自己百萬財產的父親,同時,父親那冰冷冷的聲音也蕩在她耳邊:

“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來找我!你就死在外邊!”

她悽然而笑。

“茵茵!回來!”

“小葳!回來!”

呼聲更近了,她倉皇四顧,找不到可以遁身的地方。她對湖水望過去,湖水無邊無際地伸展着,盪漾着……她閉上眼睛,感到頭暈目眩,一個站立不穩,湖面就對她的臉直撲了過來。一陣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但水涌進了她的嘴裡,她再也喊不出來了。

孟瑋沿着湖岸狂奔狂叫,聲嘶力竭,所有住在湖邊的人,都聽到這風雨中慘嚎般的呼叫聲。第二天黎明,他在湖邊發現了那條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廣闊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遺留的兩件東西,他對地上的衣服撲過去,拿起了那件衣服,衣服上沾着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樹枝,摩挲着它,淚流滿面,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這樣子了!”

他小心地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樹枝,緊緊地抱在懷裡,蹌踉地向前走,一面低低地說:

“我要你活得快快樂樂的!茵茵!我愛你!”說着,摸摸那樹枝,又搖頭,嘆氣,流淚。“茵茵已經這麼瘦了!我的茵茵病了!”

從這日起,孟瑋瘋了。茵茵和小葳的屍首始終沒有撈獲。神鞭公主從此而逝,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夢和一條鞭子。

每到風雨之夜,孟瑋仍沿着湖邊找尋他的妻女,慘叫之聲,幾里路外都可聽到。

“茵茵!回來!”

“小葳!回來!”

好,第四個夢已經完了。

小紋,擡起頭來吧,故事已經結束了。怎麼,你流淚了?孩子,日月永不間斷地運行,多少的悲劇都過去了,多少的喜劇也過去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淒涼的夢,讓它也過去吧!逝者已矣,何必傷心?

你聽,窗外那淅淅浙浙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

(本章完)

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二個夢 啞妻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
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二個夢 啞妻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二個夢 啞妻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一個夢 追尋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二個夢 啞妻第一個夢 追尋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第五個夢 歸人記第二個夢 啞妻第三個夢 三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