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祁並沒有說話。他端着酒碗,高高舉起,像是在
地上滿是面具的碎片,日光透過門上的花紋縫隙,點點撒在其上。很久之後,他突然嘆了一聲,手腕一斜,將碗裡的酒傾灑在面具之上。“昔日你我何等逍遙……”他喃喃說着,“豈知做人居然如此辛苦。”
說罷,將酒碗輕輕一拋,咣地一聲砸碎了。他反手抓起酒罈子,一股腦兒自己灌了下去,不過是眨眼功夫,一罈酒便被他喝得一滴不剩。無支祁笑嘻嘻地把嘴一抹,利落地推門走了出去。
隔日便是繼位大典,流水價的祭天、禱文、列隊。璇璣他們幾個先時還興致勃勃在旁邊看,到後來一個個都無聊到快睡着。無支祁更誇張,明目張膽地趴在欄杆上打起了呼嚕,璇璣嘆道:“這大典什麼時候能結束,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停過,也沒吃東西,我快餓死了。”
柳意歡嘿嘿笑着,眼見禹司鳳身着黑袍,站在丹牙臺上,他們這些觀看的都吃不消,何況他這個當事人,隔了老遠都能見到他頭上豆大的汗水,忍耐的神色。
“沒辦法,多少年下來的規矩了。這還算好的嘍!當年大宮主和副宮主繼位,大典足足辦了三天,一套儀式下來,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個個都面無人色。”
“三天不吃飯?!”璇璣震撼了,她偷偷摸摸站起來,轉身想溜。柳意歡扯住她:“你幹嘛?”璇璣囁嚅道:“我……我悄悄離開一小會,去鎮子上買點吃的……”她地肚子都快餓扁了。
“哪有儀式中途離開的道理!”柳意歡硬是把她按得坐下。“好啦,馬上不就結束了!看,小鳳凰要點火開印了!待會火龍上天,他從那火龍肚子裡鑽出來,就完結啦!放着離澤宮地美食不吃,跑外面多浪費!”
話音剛落,果然聽丹牙臺上“轟”地一聲巨響。一條火龍張牙舞爪地竄上半空,盤旋不休。衆人齊聲喧譁,所有目光都凝聚在臺上禹司鳳身上,他已脫下上身的黑袍,跟着是中衣。璇璣見他一件件把上衣脫掉,不由輕道:“是要開印?”
禹司鳳肋下有兩排黑色珠子。正是封印。她有時候興起,會去偷偷摸,偶爾試着去拔,但它們紋絲不動,弄得重了,禹司鳳就會故意板臉,去掐她臉上的肉。據說那東西是鎖住翅膀和妖氣的,離澤宮曾有規定,不得輕易開印,當時他受了重傷。自己開了兩個印。大宮主說要懲罰他,結果卻沒動靜。
眼下他又一次開印。肋下的珠子叮叮噹噹掉在了地上。整個人幾乎是一瞬間便被金光包裹住。他縱身而起,巨大的金翼猛然張開。果然是美麗絕倫的十二羽,帶着瑩瑩地流光,如夢似幻。
無支祁也醒了過來,衆人齊齊看着他飛進火龍身體裡,在其中盤旋打轉,最後發出一聲清啼,火點像下雨一樣落下,那條火焰之龍一瞬間碎開,變成淅淅瀝瀝的火雨,緩緩墜下。人說鳳凰會浴火重生,百鳥都仰慕其萬丈光華,故而浴火竟成了金翅鳥的繼位儀式。禹司鳳順利又瀟灑地完成了這個大典,臺下傳來一陣陣巨浪滔天的歡呼聲,衆人齊齊下跪,正式接受他爲離澤宮新宮主。
好容易捱到大典結束,衆人見到酒席就像餓死鬼一樣,什麼形象也顧不得,無支祁抓起一隻兔子腿就朝嘴裡塞,另一手還忙着倒酒,奈何他只有一張嘴,否則他一定會一邊吃肉一邊灌酒。
禹司鳳身爲宮主,自然不能和他們同桌,遠遠地和長老們坐在一起,不知說些什麼,時不時回頭朝這裡看——這傻小子肯定是想看璇璣。柳意歡嚼着嘴裡的肉,瞥了一眼璇璣,她埋頭吃得正歡,半點情趣也沒有,就算這會天皇老子深情脈脈地看着她,估計她也顧不上了。
“你怎麼就不能長大一點!”他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一股怒氣,在璇璣頭上狠狠敲了一下。
“啊!”璇璣筷子上正夾着一顆丸子,被他一敲,頓時掉在了地上,她忙不迭地要去撿,紫狐早就笑吟吟地給她夾了新菜,一面笑道:“你這個柳意歡,就撿軟柿子捏。一整天都沒吃飯了,這會你還逼着她有什麼柔情蜜意?”
話雖然是這麼說沒錯,但他每次看到禹司鳳深情款款,璇璣呆若木雞,那氣就不打一處來。璇璣嘴裡塞滿了飯,含糊不清地說道:“我、我知道啦……早就和司鳳商量好了,晚上我單獨給他慶祝。”
無支祁“嗤”地一笑,斜着眼睛調侃:“聽到沒,你這色鬼。人家小夫妻的事,你操心那麼多幹嘛。人家要‘單獨’慶祝呢!”
本來沒什麼地事,被他這樣一說好像就有什麼了,璇璣本來想害羞一下,奈何一害羞菜就要被他倆掃蕩光了,她趕緊搶過一個盤子,把菜一股腦倒進自己碗裡。一旁的紫狐只是吃吃笑,半晌,突然輕道:“你真好,璇璣。這樣真好。”
什麼意思?璇璣茫然地看着她,紫狐抿脣一笑,再也沒說話。夜幕低垂,丹牙臺上火光分明,她側面的曲線姣好柔媚
低低地垂下,像兩片心神不寧的小扇子,有一種淡淡帶着一絲決絕。
“紫狐……”璇璣突然吃不下飯了,怔怔看着她。
紫狐淡淡一笑,擡手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摸,柔聲道:“吃飯吧,吃飽點,咱們還要去崑崙山呢。”
很久很久以後,她都忘不了這天晚上紫狐面上的笑容。譬如她當時不懂那笑容的意味,後來終於懂得了,回味起來,竟覺得澀然而且絕望。
可現在,她還是有些懵懂。暗自猜測了很久,也不敢輕易說話。怕驚到她面上那種薄弱的美麗。晚上回到臥房,她還在想,怎麼也不明白。禹司鳳替她脫了鞋子,見她像個大頭娃娃一樣呆若木雞,便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彈,笑道:“怎麼,累得呆了?”
璇璣勾住他地脖子。輕道:“司鳳,你說紫狐一直跟在無支祁身邊,算什麼呢?他又不喜歡她。”
禹司鳳萬沒想到她冷不丁冒出這麼個問題,不由失笑:“這個問題呢,咱們慢慢說。浴池裡水要冷了,先去洗澡吧。”
璇璣點了點頭。光腳踩地上,脫了外衣,回頭見禹司鳳點燈要看書,突然一笑,勾住他的胳膊,輕道:“當上了宮主,我可得給你個禮物。咱們一起洗吧。”
禹司鳳猛然一顫,手裡地燭臺咣噹一下掉在地上,燭火撲滅。黑暗裡,只覺她微帶顫抖地抱上來。嘴脣軟軟貼上他地臉頰。他攬住她纖瘦的腰身。四脣糾纏在一起,彼時誰也想不起洗澡地事情。暗無光線地屋子裡。格外的有一種奇異地誘惑漩渦。似要將兩人拉扯下去,直到最深處。
璇璣原是鼓足了勇氣勾引他地。沒想到他反應這般劇烈,整個人幾乎要被他的雙臂箍斷,慌亂地,驚惶地,不知找了何處來銷魂,衣衫一掃,嘩啦啦散了一地的雜物。她猶如藤蔓一般纏住他,這暗沉的黑夜裡,兩人身上彷彿都散發出一層暈藍的光芒。
她從舌尖上吐出顫抖的呻吟,突然緊緊抓住他肩上結實地肌膚,顫抖着低聲道:“司鳳……你、你喜歡我嗎?”他汗溼的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腿,留下淡淡的痕跡。“我愛你。”他低頭,兩人激烈地吻在一處。
很久很久之後,璇璣終於回過神來的時候,兩人已經一起泡在浴池裡了。她背靠着他光裸的胸膛,爲他捉着胳膊,細細擦洗。
“去過崑崙山,我便去和你爹提親,這次不管怎樣,也要磨得他答應。”感覺到璇璣醒了過來,他便低聲說着。
去過崑崙山……她心中突然有些酸澀,仰頭靠在他懷裡,輕道:“咱們……真的能活着回來嗎?”
禹司鳳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又道:“離澤宮的事情我暫時無法放下,只有委屈你陪我在這裡呆幾年,等走上軌道了,咱們就回西谷,到海外去玩。我聽說海外有許多風景絕佳的仙山,蓬萊,方丈……一年四季都是春天,島上有許多花樹,風一吹過,像下五彩的雨。你喜歡唱歌還是跳舞,舞劍還是耍拳,都隨你。”
璇璣“咯”地一笑,“你才舞劍耍拳!我又不是賣藝地猴子。咱們去偷仙桃吃纔是正經。”
“饞鬼。”他捏了捏她地鼻子。
璇璣躺了一會,只覺渾身暖融融地,從髮梢到腳趾尖好像都軟了下來。不知爲何,突然想到方纔紫狐落寞的神情,心中有些澀然,低聲道:“紫狐她……”
話到嘴邊,卻不知該怎麼說了。禹司鳳搖了搖頭:“他們地事,我們幫不上任何忙。一千年下來了,該結果地早就結果,沒結果的,也是沒有緣法。”
“可是,既然無支祁不喜歡她,爲什麼不乾脆拒絕她?這樣拖着,對誰都不好吧。”
禹司鳳輕道:“是她自己不願意看開,何況,難道一定是男女間地喜歡才叫喜歡嗎?無支祁應當是喜歡她的,只不過不是男女之情。”大概就是把她當作寵物一樣來對待吧……無論是妖是人,相處起來,一旦對對方有所要求,難免會痛苦,只因要不到自己想得到的。
或許一生中可以得到許多東西,但最想要的那個得不到,這一生都會覺得悵然若失。
月上中天,紫狐一個人靜靜坐在金桂宮最高的那層閣樓頂上,看着夜色中安靜的大海。月光在海面粼粼,四下裡起了一陣涼風,帶來莫名清甜的花香,也帶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停在她背後,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響起:“小狐狸,這麼晚了你還在玩什麼啊……叫我來這地方幹嘛。”
紫狐回頭看着他,無支祁滿臉睡意,不過還是很準時地來了。晚上宴席結束的時候,她便約了他三更時分在這裡相會,看起來他先睡了一覺,然後不情不願地過來了。“有什麼話明天可以說,非要三更半夜的,搞什麼鬼。”無支祁嘆了一口氣,蹲在她身邊。“說吧!什麼事?誰欺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