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的初雪來得有些早,沛州每年十一月中旬供暖,今年還沒供暖就先下雪了。
小雪細細地在天地間鋪了薄薄一層,隨時都可能會化掉的害羞樣子,空氣一下乾淨起來,空氣裡消散不去的煤煙味兒淡了很多,冷冽得讓人神清氣爽。
周小安推開辦公室的窗戶,把手伸出去,偶爾有小小的雪花落在臉頰和鼻尖上,癢癢涼涼的,像豬豬淘氣的小手劃過,讓人心裡軟軟的又想笑出來。
整個厂部小樓幾乎都是空的,大家都去大禮堂開黨員擴大會議了,周小安前不久入了黨,也必須參加這次會議的,可工業部要對全國鋼鐵工人做檔案普查,她的任務實在太重,就被特批留下來工作。
本來沈玫也留下來陪她,被她攆回去哄孩子了。
豬豬和小乖越長大越不好帶,特別是豬豬,十個大人圍着她她都能把所有人鬧得團團轉。
周小安休息一會兒就趕緊又回去幹活,她都忙了快一週了,小叔每天只允許她加班一個半小時,到了時間就會來接,一分鐘都不許多待的,所以她得提高效率才行。
整理到一份檔案,周小安無奈搖頭,這都讓那位工友重填兩次067號表格了,怎麼還是填不對呢!
現在工人大多是文盲,上個掃盲班大部分也很快就還給老師了,着急也沒用。
周小安去廣播室打開高音喇叭,“鍛造三車間二工段五組王大剛同志請注意,下班後請來厂部人事部檔案室。”
廣播員也去開會了,周小安又重複廣播了兩遍才接着去整理其他的檔案。
今天務必得讓王大剛在她眼前把表格填好了!馬上就要交上去了,沒時間讓他這麼耽誤了!
把案頭厚厚一沓檔案整理好,周小安又去抱了一大摞,下班的電鈴聲響了起來,去開會的同事們也回來了。
很多人直接就從大禮堂下班回家了,寧大姐在樓下對着周小安打開的窗戶喊她,“小安!把窗戶關上!小心感冒!早點下班,幹不完的明天我帶人去給你幫忙,別累壞了!”
周小安趴到窗戶上笑眯眯地跟寧大姐揮手,很耐心地聽她囑咐了一堆才關窗回去接着工作。
辦公室裡的人陸續走了,王大剛跟幾位工友也一起過來了。
王大剛長得高大黑壯,跟他一起進來的工友周小安雖然不認識,可也都人高馬大的,一看就是他們鍛造車間的工友。
幾個人往辦公室裡一站就佔了好大的空間,可這幾個大漢在白白小小小兔子一樣的周小安面前卻縮手縮腳老實得不得了,規規矩矩站得跟見老師的小學生一樣。
周小安也確實是他們的老師,去年掃盲班考試的時候她幾乎教過全廠的基層工人,現在好多人還叫她小安老師。
王大剛也這麼叫她,“小安老師,我,我是不是又填錯了?”一邊說一邊抓後腦勺,非常侷促又不好意思。
都填錯兩次了,王大剛臉上一片黑紅,像補考不過關的差生被點名批評一樣。
跟他一起來的三名工友也有點擔心,“小安老師,我們的對了嗎?要不,要不我們也跟大剛一樣重填一張吧?”
收拾好東西要下班的小劉被他們逗笑了,“我們小安脾氣最好了,你們怕什麼?她就是急了也打不過你們一個手指頭啊!”
又跟周小安開玩笑,“小安,你別欺負工人老大哥啊!小心下次再把你搬貨場去!”
前幾天周小安下車間採風,想近距離體驗一下各個崗位的工作,結果跟在搬運工人身後跑了兩趟貨場就跟不上了人家的腳步了,幾位工人大哥看她累得滿臉通紅還堅持跟着,把她放到輔料上一起搬貨場去了。
到現在大家還拿這事兒跟她開玩笑。
周小安雖然忙得不行,還是起身給王大剛他們每人倒了杯熱水,“沒事兒,你們別急,王大剛是一張表格沒填好,今天在辦公室裡直接填上就行了,不用擔心,我告訴你怎麼填。你們幾個的我還沒看到,你們等我一下,我查查,要是有需要重新填的正好今天就一起辦了。”
她脾氣溫和又好說話是在廠裡出了名的,很多工友來厂部辦事,即使不是跟人事科有關的事也會來找她,讓她帶着他們去辦,就是因爲她對待工友們從來都是耐心十足,更不會因爲他們拿慣鐵鉗大錘的手握不慣筆而輕視他們。
幾位工友都坐下來等着她去查檔案,小劉和辦公室裡另一位同事也走了,整個厂部已經沒什麼人了。
一位工友搓着手佔了起來,“小安老師,我們軋鋼車間前天就填好表了,我就不在這待了,我回家規制規制煤棚子。”
又跟王大剛打招呼,“我回去跟你媽說,讓她別等你吃飯,小安老師留你談工作!”
說到談工作幾個字,他有點生硬,明顯是努力找到這麼個比較文雅的詞,不習慣這麼說話,也怕說出來不像那麼回事兒讓周小安笑話。
周小安跟工友們接觸多了,很瞭解他們的心理,笑眯眯地點頭,態度非常好地送走了那位工友。
外面起風了,雪也大了起來,冬天日短,外面已經亮起了路燈,陰冷的風吹得人心裡也跟着冷了起來。
這樣的天氣小叔肯定更會按時來接她,周小安趕緊要了那兩位工友的工號去查他們的檔案。
可查了十多分鐘還是沒找到,周小安從檔案室出來,很耐心地跟他們確認,“你們再跟我說一下工號,最近整理全廠的檔案,翻得有點亂了,可能是我弄亂了順序。”
這只是個藉口而已,她對一向把檔案室整理得特別有條理,幾乎沒有她五分鐘之內找不到的檔案,這麼說只是不想讓幾位工友緊張難堪而已。
屋裡只有王大剛和一名叫萬順的工友,另一名叫錢忠孝的大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
萬順笑着站了起來,“是嗎?小安老師,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一邊說一邊走到窗前往外看了兩眼,好像昏暗路燈下被寒風吹得嗚嗚響的枯枝很有趣一樣,然後回頭,又笑了一下,卻讓人心裡驀然一冷,“我還真記錯了,我現在還不是鋼廠的人啊!”
王大剛已經站到了門邊,咔嚓一聲關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