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後,我道:“果然。”
這心裡話是回答上山前自己的想法的。那時,感覺裡認定大崎山應該是掬幾捧龍王井裡綻放的水花,給雙手染上一份聖潔,去巖頭澗尾採擷脣紅般秋果的季節。
風吹癟了山的肚子。
風吹壯了我們的腰身。
矮矮的是樹冠,矮矮的是峰頭,矮矮的是雲層,我們站在那裡,尋找高高的還有誰呢?不知道時,就拼命地說着快活話。問誰願意當壓寨夫人?答誰願意當寨主?一陣肆無忌憚地推選後,又說壓寨夫人是搶回的才能鎮得住山。又有一番融貫古今的計劃,引發山間一陣漾於林濤之上的嬉笑。又問,這好美好美的去處,誰願意在這裡過一輩子?忽地一下大家都安靜下來。許久,纔有人心虛地說:“小住一段還行……”等了半天,再無下文。
這少年胡塗亂抹一樣不知留下幾筆舒坦的高山大嶺,包容了人生中的全部苦難和憂傷、艱辛和困惑。
父親對我說,我小時候每天一面跑五十里路到大崎山砍一擔柴。
我對父親說,我小時候每天一面跑三十里路到餘家衝砍一擔柴。
大崎山在江邊,餘家衝在山裡,都是由大別山用淚水和汗水漿砌而成的。
父親說你小時候沒有我小時候苦。
我說你那是舊社會我這是新社會。
母親連忙出來圓場,喚着我的乳名說一家兄弟姐妹五個就我吃苦最多。
這些也是在上山前說的。母親憂傷的回憶幾使我欲彈珠淚。
看看這山,不能不再次想起父親。用松枝撩開霧帶,想找見哪條路是父親曾赤腳丈量過的。用親情嗅遍森林,想覓得哪棵樹是父親歇蔭時倚靠過的。用舌尖挑起一枚野果,想尋回父親飢餓時那種難言的感受。
每每驚回首的公路上,汽車溫順得如一隻小羊緩緩地行駛着。脈脈的細水掛在山崖上,擺動成飄柔的秀髮。風瘦瘦地不緊不慢不輕不重地散着步,沿着容不下許多人的小路,似語非語、似笑非笑,分明一往情深地款款而行,偶爾打旋,駐足在山後的某個傳說裡,做一回回眸,又做一回凝望。竹子在搖曳着訴說,說它的瀟灑,說它的英俊,說它的骨肉,說它的深情,說它不喜歡藤,不喜歡一切攀援之物,它把自己的話絮絮地細細地點滴在含蓄的葉尖上,幽幽逃避着那些守望的眼睛。而山中九月底的太陽,曬不落在春天就飄上樹梢的葉子,曬不蔫載不起許多晨露的弱草,輕輕地從我們的左眼裡起牀,悄悄地落在我們右眼裡安歇,聽不見它劃過藍天的槳聲,卻將槳葉攪起的剪剪風灑向山,灑向在九月的紫光裡曬太陽的我們。
這些都不屬於父親。
裸露着青銅黑褐斑駁遒勁的古城牆依然在山裡臥成盤龍,古寨門東西南北,正是男人的五指之縫。風可以掠過,路可以穿過,竹可以拂過,太陽可以劃過。古寨門的胸懷是鐵石做成的。如古寨門一樣聽不懂傾訴的還有一樹古鬆。戴着蒼茫的扁平樹冠,如戴着陳年舊草帽,草帽的年輪已不再年輕,凸突在石縫間的老根無法掩飾歲月漫長之河,古鬆的脈絡裡卻涌動一股濃郁如烈酒的芬芳。於是,它便在自信孤傲中挺拔起一副傲慢而輕蔑的模樣,不管周圍的一切是怎樣的嫉妒。還有坦然安臥林間的巨大孤石,無須煙火,不見蓬勃,愣愣地做成古城牆、古寨門和古鬆們的心臟。於是,峭立於大嶺之上的夕照壁,便成了它們飽經滄桑的面頰,風雨也來,冰雪也來,日月也來,輪輪番番過後,成熟的印記也來了。
我還是找不着!
也許找着了於心已無處存放。
昨夜的半個月亮又擱在星雲的梳妝檯上了。
我們從這山走向那山,這山低,那山高。這山小,那山大。
守望臺的石壁上寫着或刻着許多誰誰某某到此一遊的字樣。我忽然想起,父親也許該對我說聲對不起,他當初不該沒有在哪個可以蠱惑人的地方留下紀念。我也不會。我不是來一遊的!我是朝拜者,我眼裡燃着三炷香,縱然此山不留人,也無法拒絕我永遠寄託此心!月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森林又將它**得零零碎碎,但不管怎樣,我知道它的飄落依然全在山上。
我記得我是父親的兒子。
我就不再尋找父親了。
昨天的月亮是在半山腰上,今天的月亮是在山頂上。昨天的半個月亮本是比今天的半個月亮小,今天的半個月亮本該比昨天的半個月亮大。
置身山上,忽覺身邊似有默默哭聲,一顆顆蘊藏天下百般波瀾的淚珠,一次次地淹沒了腳下的山。
我想說,是該哭!哭多少總比笑好一點!
面對大山,我也想哭!可是,我不能!因爲我是男人!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於大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