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鎮長的桑塔納真的將石得寶送回家裡,半路上還捎上了他存放在路邊小賣部裡的自行車。石得寶第二天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被人放了氣,鈴鐺蓋也被人下走了。他感覺這事肯定是別的村長乾的。因爲他們的自行車是存放在一起的。他後來抽空到那小賣部去問,賣貨的女人承認是鄰村村長乾的,還讓她給石得寶捎話,說石得寶是個拍馬溜鬚舔屁股的小人。
石得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從何說起。
有一天,石得寶在磚瓦廠辦公室用電爐烤火,忍不住同金玲說起這事,金玲毫不猶豫地說這是丁鎮長在施離間計,目的是不讓村長們團結起來對他的一些做法進行抵制。石得寶嘴上不相信領導會對下級玩手腕,心裡承認了這個事實。天氣越來越冷,只要預報寒潮,石得寶就去找那些村長們商量如何統一行動,採或不採冬茶,然而那些村長都避而不見。偶爾堵住一個人,也沒有好話說給他聽。冷嘲熱諷,話裡帶刺,明裡說他是丁鎮長的紅人親信,暗地卻罵他是丁鎮長的乾兒子。還警告說別看他現在得寵於丁鎮長,等段書記從黨校學習回來,準保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石得寶被這些話激怒了。丁鎮長比自己還小几歲,他們居然這樣罵他。他恨恨地說,不管他們怎麼做怎麼說,他偏偏要幫丁鎮長這一回,看看誰敢一口咬下他的卵子!
石得寶打定主意,只要下雪就去找金玲,讓她先採點冬茶對付一下。反正金玲也沒將那點茶樹當回事。
回村時,他先繞到金玲家。聽到屋裡有人聲,敲門卻不見答應。他推了推,門從裡面插上了。石得寶以爲金玲在家做見不得人的事,再一想又覺不對,她才結婚正是恩愛得如膠似漆的時候,便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大白天在屋裡幹好事,於是就站在門口大聲說,金玲快開門,我找你有事。過了一會兒,門果然開了,兩口子衣冠不整,臉上都掛着不好意思。石得寶心裡癢癢的,他沒有坐,直截了當地說,村裡準備在她那茶地裡做試驗,要她在不向外擴散消息的同時做好準備工作,他強調說這幾天一定要給茶樹施一次肥,過兩天他要來檢查的。
金玲一時沒反應過來,似乎還沉浸在枕邊的恩愛之中,她恍惚地問做什麼試驗。
石得寶不高興了,他不回答,只是叫金玲自己好好回憶一下。
石得寶離開金玲家,踏上田間小路時,金玲忽然在身後大叫,說是她想起來,她這就準備採冬茶。
石得寶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讓她叫。
路旁田裡,一個正在給小麥澆水糞的老人擡起頭來,問金會計在叫什麼,這個時候怎麼就準備採茶。
石得寶掩飾說,老人聽錯了,金玲是叫自己坐會兒喝杯茶再走。
石得寶獨自走了一會兒,心裡覺得再精明聰慧的女人,一旦墜入情網就會變得稀裡糊塗。
過了三天,石得寶真的一早就來金玲家的茶地檢查,每棵茶樹底下都像模像樣地撒了一些豬糞。金玲伸出手給他看,嫩紅的手掌上有兩個水泡。金玲還做出一副要脫衣服的樣子,說她的兩隻肩膀都磨破了皮。石得寶知道她有些做作,但還是心生憐憫,說他到時候會想辦法替她做補償的,金玲似乎是無意地說她這塊每年產的茶能賣五百元。石得寶心中有數,有意訛詐她,說那天搞大檢查時,你不是說只要兩百元,就將這塊茶地讓給別人嗎?金玲怔了一下,隨即露出委屈的模樣,說自己沒說這話,若說了也是說錯了。她撩了撩身上的大衣衣襟,說這件呢子大衣要四百多元錢,就是用賣茶葉的錢買的。石得寶沒有往下說,他怕金玲也像彭場長那樣精打細算,那樣這幾棵瘦茶樹就更值錢了。更讓石得寶害怕的是,金玲有意無意地露出自己的一段腰身。
石得寶走時要金玲留神天氣預報,隨時做好準備。
半路上,石得寶碰見了得天副村長。
得天副村長氣吁吁地說,鎮委會老方帶着縣裡的一幫人到村裡來了,正在村委會門前等,他這是找金玲拿鑰匙開門。石得寶看看手錶,見才九點半鐘,就提醒得天副村長別在金玲家打嘴巴官司,快去快回,爭取在十點半鐘以前將他們打發走,免得村裡又要招待他們吃飯。
石得寶走得很快,五分鐘後就趕到了村委會。
老方遠遠地迎上來,先將來人的意思說了。
聽說是縣文化館的人,石得寶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老方說他們是來搞文化活動調查的,同時也兼着採訪,準備縣裡的春節文藝晚會的節目。石得寶忍不住責怪老方,說他不該將這種與他們不相干的人往村裡領。老方拿出一個筆記本,指着上面的名單說,他是逐村排隊的,一個村一次輪流轉,而他們還是排在最後。石得寶說越是最後越吃虧,輪上那些下來打年貨的人,開銷可就大了。石得寶要老方明年若還排隊就將他們村排在中間,攤上七八九三個月的高溫,誰下到農村,一見蒼蠅多蟲子惡,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像蜻蜓點水一樣,屁股一沾凳子就回頭,這樣的客人接待起來才舒服。
老方答應下來,同時又要石得寶給個面子,別讓他下不了臺。他告訴石得寶,縣文化館雖然是個很無聊的單位,但在那裡拿工資的人一大半是縣裡頭頭的子女,上班時唱歌跳舞,畫畫照相,水平高點的就寫詩寫小說,活得不知道有多瀟灑,隔上一陣便要到下面來走一走,換換口味。有些單位對他們不重視,結果都吃了大虧。
石得寶心中有數了,才上前去同帶隊的蔣館長握了握手,回頭還想與同來的六個人握手時,幾個女孩都藉故躲開了。
金玲還沒來,石得寶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請蔣館長做指示。
蔣館長矜持地說等進了屋再慢慢細談。
石得寶不停地看手錶,心裡急得直冒火。
十點過了得天副村長和金玲才匆匆趕來。金玲解釋說從茶地裡回來她就去小賣部買洗髮液,得天副村長去找她時,兩人已走岔了。石得寶小聲責怪他們,說這些人若送不走,中午的飯錢由他們倆負擔。
村委村有一陣子無人來辦公,桌椅上都是灰塵,他們手忙腳亂地打掃又去了二十分鐘。除了蔣館長以外,那六個人瞅着椅子,好久才勉強坐下去。
蔣館長先說了一通文化工作的意義,接着又是此行的動機和目的。石得寶一看手錶,已經到了十一點鐘。他對文化工作沒有一點認識,心裡又裝着中午吃飯的問題,蔣館長一說完,他就將彙報的事推給金玲,說金玲在村裡分工負責文化宣傳。金玲小聲分辯說村裡從來就沒有分工由誰來管文化。石得寶勸她說,全村就她的舞跳得最好,哪怕沒分工,這事也輪不到別人。金玲反應能力不錯,她套着蔣館長的話,慢慢地說開了。講到村裡如何同封建迷信做鬥爭時,得天副村長插話說,村裡有個瞎子算命像神仙,當年曾預言他第一個妻子不能算數,非得娶第二個妻子才能安居樂業,後來他果然在三年內結了兩次婚。得天一開口就將縣文化館的人都吸引住了。
金玲主講,得天副村長補充,會場氣氛很生動。
石得寶同老方打了聲招呼,說是去安排中午的飯。他去了四十分鐘纔回,進屋時手裡提着幾隻雞和一大塊豬屁股。當着大家的面,他穿過會議室將這些東西提進村委會那久未起火的廚房。
不一會兒,外面又進來了個包着頭巾的女人。
正在說話的金玲和得天副村長見了不禁一愣。
得天副村長小聲問她來幹什麼。
包頭巾的女人說,是石得寶叫她來爲客人們做飯的。
石得寶在廚房門口招手讓包頭巾的女人過去,他吩咐了幾句後,依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包頭巾的女人在會議室與廚房間來回忙着,先出去弄青菜回來,又出去提着酒和乾菜回來。然後,廚房裡在噼噼啪啪地弄出柴火響,一會兒就有水汽貼着廚房門框飄進會議室。得天副村長又在舉例子時,包頭巾的女人忽然在廚房裡叫起來,要石得寶去幫忙將雞殺了。石得寶面有難色,說他平時連別人殺雞也不敢看,他要得天副村長去,蔣館長不肯,要得天副村長留下多講一些實際的東西。蔣館長同行的一個男人去幫忙,一個女孩也跟了進去。
一陣雞的撲騰聲傳得很響。石得寶還在聆聽,那個女孩咚咚地跑出來,剛一出門就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嘔吐起來。彙報當即停止了,大家都圍上去問怎麼了。女孩不肯說,這時,那個男人垂着沾滿雞血和雞毛的手走出來,好幾個人圍上去,那人低聲說了句什麼,文化館的那些人,臉都變色的。
騷動過後,彙報繼續進行。
石得寶拎着開水瓶給大家添水,文化館的人全都斷然拒絕。
彙報完後,石得寶殷勤地說,大家都是難得請來的客人,今天中午就在這裡吃個便飯,雖是家常菜,但廚師的手藝非常不錯,連省裡來的人都稱讚不已。蔣館長正在表示感謝,他手下的那些人一個個起身往外走,說是家裡有事得趕快回去,蔣館長說人家飯菜都準備好了,我們就不用謙讓了。那個嘔吐的女孩說,就請蔣館長作爲他們的代表,留下來多吃點。
見大家都走了,蔣館長也不好單獨留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和提包追了出去。
老方不知其中名堂,走也不便,留也不妥。
這時,從廚房裡走出一個滿頭瘌痢的女人,大大咧咧地說,她已光榮地完成任務了。
老方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哭笑不得地說,石得寶,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
石得寶苦笑着回答,說這是上次開村長會時,大家研究出來的辦法。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在一旁大笑,他們猛一見到這女人包着頭巾進來,就猜到石得寶在搞什麼詭計。老方也要走,石得寶不讓,他說雞也殺了一隻,索性就做了下酒菜。他讓金玲將借來的豬肉和酒、乾菜等都還了回去,拎上自己家的死雞與活雞,拉上老方去家裡好好敘談。
金玲和得天副村長隨後鎖上村委會大門。
“你這總統府大門也不知下次是什麼時候開。”老方說。
“村長,村長,撐着也不長。村裡的事難辦呀,乾脆永遠關門,村裡羣衆的日子可能還要好過一些。”石得寶說。
“我是體會到你們的難處。”老方說。
“但有的人不這樣看。”石得寶說。
回家後,妻子一會兒就將雞燒好端到桌面上來。
石得寶將一隻雞大腿夾到老方碗裡。
“情況我都知道,可我是黨委中最小的官,只有看的份,沒有說的份。就說冬茶的事吧!”老方說。
石得寶怕石望山聽見,要老方將聲音放小點。
“丁鎮長見段書記搞冬茶送禮非常有成效,就趁機也讓大家搞冬茶,說是上面要,其實還不是自己先到上面去取好賣乖,不然上面的人怎麼會想到寒冬臘月冰天雪地還可以採茶。說是上面腐化,可誰叫下面的人投其所好哩!說穿了,大家都是拿着公家的錢不當錢,拿着公家的東西不當東西,拿着公家的人不當人,只有拿着公家的官職才當回事。”
老方的說話得石得寶直點頭。
“那你說,這冬茶我們還搞不搞?”石得寶問。
“搞,怎麼不搞,搞了總對你有好處。”老方說。
“要是這樣,我就不搞。”石得寶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當官的訣竅只有一個,丟掉人格,撿起狗格!”老方說。
“這樣說,我就更不能搞了。”石得寶說。
“我再勸你一句,與其讓別人搞,不如自己來搞。你搞時還記着體恤羣衆,可若是換了別人,他會不顧一切地把情況搞得更糟。”老方說。
石得寶看着老方一連喝了三杯酒,他也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酒灌進喉嚨。
老方又將石得寶數說了一通,別看文化館這幫人不值錢,但說不定哪天就派得上用場。今天看起來略施小計獲得成功,實際上耽誤了大事,他們一傳出去時,就算實說只是一個瘌痢女人燒火做飯,經過二傳,再經過三傳,就傳走樣了。到時候上面的人不吃你們的,不拿你們的,你們工作就被動了。
石得寶說他巴不得現在就有人不要他們採冬茶。
老方一擱酒杯,說石得寶是不是巴不得他現在就離席。
石得寶趕忙賠不是,將酒杯塞到老方手裡,再用自己的酒杯同他連碰了幾下。
老方酒量不算大,六兩酒就喝了個九分醉。
石得寶聽見他罵段書記和丁鎮長都不是好東西時,便開始往他杯裡斟涼水。
老方說自己好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喝過酒了。
這時,石望山從門口進來,一見到老方就問有沒有十三哥的消息。
石望山只要一見到上面來的人,總要打聽十三哥的消息。
老方自然不知道,但他醉醺醺地說,一到冬天就死一批老同志,冬天太冷,人的血脈流通不暢,十三哥這種上年紀的人,一說出問題就要出大問題。
石望山對他這話很不滿,他說老方這樣子纔會出大問題哩。
石得寶也怕老方出問題,喝完酒後,不讓他騎車回鎮上,而是在垸裡找了一輛拖拉機,連人帶車送回鎮裡。
採冬茶成了石得寶的一塊心病,他一聽到茶就頭痛。
石望山不知道這秘密,他將豬欄裡的豬糞取出來,攤在稻場邊讓太陽曬。天氣出奇的好,山上山下一點霧也沒有,太陽紮紮實實地將天下萬物一連曬了五天。
石得寶看着父親一遍又一遍用鋤頭在攤開的豬糞中翻動,留下一排整整齊齊的小溝。正午時,豬糞隨着鋤頭的犁動,徐徐地冒出一股股熱氣。石望山已將山坳中的茶地挖成一片土坑。他等着這豬糞徹底乾燥,然後將它挑上山,埋入坑中。這是提高土壤溫度的最好的辦法,別人只在育種育苗時才用,但石望山年年都這麼伺候自己的茶樹。幾隻本該繼續冬眠的蒼蠅,錯誤地醒過來,在豬糞上笨拙地飛翔着。石望山擡頭看了看天空。陽光比前幾天更暖和,寥寥幾朵白雲在不緊不慢地飄移,一隻蒼鷹在太陽底下盤旋,那種高度不會是在尋找食物,悠閒中幾分高傲的姿態很是瀟灑。山風從蒼鷹的翅下撲地而來,順着田野上一片通紅的楓葉的指引,在田埂上、小河裡起起伏伏地吹拂。當跳舞一般的那片楓葉迎着石望山而來時,石望山把手中的鋤頭舉得老高老高。在他將鋤頭舉起後不久,紅楓葉嘩啦一聲從半空中跌落地上,打了一個滾,輕輕地停在石望山的腳邊。
山風終於看不見了,滿地都是陽光,田也好,地也好,枯禾枯草也掩飾不住它的肥沃,冬日的溫暖正是這肥沃釀造的。
石望山又開始翻動豬糞,而且頻率明顯加快了許多,雪亮的鋤板像白帆一樣從黑乎乎的豬糞上快速駛過,激起兩排黑油油的浪一般的痕跡。
“明天你幫我將這些豬糞挑到茶地去。”石望山突然說。
“看樣子該下雪了!”石望山突然又說。
石得寶聽了第二句話後才明白父親爲什麼突然又要自己插手茶地上的事了。
太陽還同前一天一樣讓人心醉。茶地躲在山坳裡,北風吹不進來,陽光卻一點也少不了,都快進入嚴冬,茶葉還是那種青翠欲滴的樣子。石望山驕傲地說,他伺候的這塊茶地現在還可以採摘幾斤毛尖。茶葉是綠的,地上的坑無論四周還是底部都是黑色的。石得寶每一擔豬糞都是在石望山準確得像秤和尺子的目光中倒入其中。石望山撫摸着一棵棵茶樹,吩咐哪個坑裡多放一些,哪個坑裡少放一些,那語氣儼然是對待孩子,誰肚量大,多吃點,誰肚量小,少吃點。
“我小時候你這樣照顧過我嗎?”石得寶問。
“那時有你媽,用不着我。”石望山說。
“媽媽說過,你只愛莊稼不愛人。”石得寶說。
“那是她小心眼,能讓人吃飽穿暖不就是愛嗎!”石望山說。
父子倆坐在一棵茶樹的兩邊,同時將嘴裡的香菸抽得巴巴響。
石得寶在想着心思。
石望山也有自己的心思。
“老方那天的話提醒了我,我們石家有人在北京當大幹部,自己卻忘了招呼。說不定十三哥喝的茶還是找別人要的,那多沒味道。明年春上,我說什麼也要親手做上幾斤好茶,送給他嘗一嘗。若滿意,以後我年年負責供應他的茶。我想十三哥會滿意的,家鄉的茶永遠是最好的,神仙種的茶也比它不過。”石望山一個人嘮叨了半天。
石得寶越聽越難受,一支香菸還沒抽完,就挑上扁擔箢箕往山下走。
半夜裡一陣燥熱將石得寶弄醒,他用力推開妻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半個身子。妻子以爲他又要她,迷迷糊糊地說都四十幾的人,怎麼比年輕時還有幹勁。他沒有搭腔,將一隻腳伸出被窩,翻身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石得寶忽然感覺到冷。他起牀走到後門撒尿時,聽到近處的山嶺上發出陣陣呼嘯聲,緊接着外面的樹木瓦脊一齊飄動起來。一股強大的寒風撲進門裡,逼得石得寶倉皇后退幾步。
寒風一陣比一陣吹得緊,偶爾有一段喘息時間,還沒等石得寶迷糊上,那種尖厲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五更時,屋頂上響起了頭幾下沙沙聲,轉眼之間沙沙聲就響成了一片。從門縫和窗縫裡鑽進來的風,帶着一股潮溼的氣味。屋檐下響起滴嗒聲時,石得寶終於睡着了。
冷雨下得滿天滿地灰濛濛的,天亮的時間晚了許多。
雨不大也不小,架勢也不緊不慢,一副滿不在乎的痞氣味道。
石得寶從早晨觀察到傍晚,最後相信石望山的關於下雪的預言是不會錯的。這樣的天氣,不下雪就不會變晴。
吃過晚飯,石得寶拿上手電筒和雨傘鑽進漆黑雨幕中。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他徑直走到金玲的家門前,敲了半天,屋裡纔有人說他們已經睡了。石得寶站了一會兒,本不想開口,終究還是忍不住對着門縫說,看樣子是要下雪了,得早點將籮筐、簸箕和炒鍋等一應用品準備好。
石得寶走出老遠,才聽見金玲家的大門響了。
燈光透出金玲的身影,她站在門口叫了三聲石村長。石得寶沒有擰滅手電筒,任那光柱在雨中晃來晃去,同時他也懶得回答。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好沒意思的感覺。
回到家裡,妻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他一句。
“人家沒留你多坐會兒?”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反問道。
“就這意思。”妻子說。
石得寶將手電筒猛地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嘩嘩啦啦地跑了滿屋。
“你明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石得寶大聲說。
妻子當即跑進房裡哭起來。石望山拿着《封神演義》從自己屋裡出來,看了一眼又回屋去了。他在屋裡大聲說話,要他們夫妻相互敬重恩愛。又說石得寶最近工作上一定又遇到了難題,當妻子的這時候要知道體諒。石望山一說,石得寶心中的氣先消了。他彎腰撿起手電筒,費了很大勁纔將後面的蓋子擰開,然後找了一段小圓木和一把錘子,叮叮噹噹地將摔扁的部位重新敲圓。
天亮之前,妻子將石得寶推醒,說她聽到鬼叫了。
石得寶側耳細聽一陣,屋外果然有一種古怪的尖叫。
石得寶起牀推開窗戶,擰亮手電筒照了好久,終於發現是風吹過那堆廢酒瓶發出的聲音。他關上窗戶,說女人天生膽小。妻子還沒等他完全鑽進被窩就偎到他的懷裡。
妻子說,若是女人都膽大那還要男人幹什麼,女人找男人就是爲了有個依靠。
石得寶要她以後別再疑神疑鬼。妻子說,其實她最怕的鬼神是外面那些不懷好意的女人。石得寶要妻子學得大氣一點,外面的事情很複雜,有事業心的男人根本沒空拈花惹草。說話時,石得寶在她胸前擰了一把。妻子順勢撒嬌一樣在他懷裡扭了一下身子。
冷雨下到第四天上午,天空中開始飄起雪花。到了午後,先前的雨絲全變成大雪,在空中狂飛亂舞。久雨之後的雪花,個頭很笨重。落到什麼東西上,像被摔碎的玻璃屑。
石得寶匆匆趕到金玲家,見她正同幾個男人在打麻將,立即不高興地說她怎麼越來越不像個村幹部了,打麻將的時間比工作和勞動的時間還多。金玲笑嘻嘻地說他們打完這一圈就撤。石得寶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將那墊布一抖,桌上的麻將牌全亂了。金玲驚叫着說最低也該讓她將這一盤打完,她的豪華七對已經聽和了。石得寶一見金玲那痛心的樣子,自己也心軟了,就讓他們再打一圈,結果這一圈耗掉了一個多小時,金玲連登四五莊不下來,將那個豪華硬七對的損失彌補回來了。
金玲拿上籮筐對丈夫說自己去茶地乾點活。
丈夫沒有追問。石得寶倒追問起來,問她是不是將採冬茶的事告訴了丈夫。
金玲說,先不說清楚,過後想說清楚也難。
石得寶不好再說什麼。
茶樹上積滿了雪,石得寶用手將雪搖落,兩個人找半天也沒找到一隻芽尖。金玲說這有點不對頭,是不是上級領導坐在四季如春的房子裡,忘了冬天草木不長。石得寶撓着頭皮想了半天,他也沒見過冬茶是什麼模樣,便想象着讓金玲揀那最嫩的葉片採。他打着傘替金玲擋着雪,金玲的兩隻手一會兒就凍紅了,兩個指頭也開始發僵。
石得寶開玩笑,要她將手放進自己懷裡焐一焐。
金玲竟真的這麼做了。
正在這時,有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說太好了,我有好多年沒見到採茶妹與情哥哥在一起的情境。
金玲吃驚地縮回手。
石得寶回頭一看,竟是鎮裡的老方。
老方奉了鎮長之命,特地下來檢查採摘冬茶的情況,並通知明天帶茶葉到鎮裡去開會。
石得寶問他冬茶怎麼採。
老方也不知道,他看看茶樹,又看看金玲的籮筐,猶猶豫豫地說大概就是這樣吧。
老方也陪着金玲站在雪地裡,並不時將金玲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裡。三個人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太冷。村裡有幾個人從附近路過,好奇地問他們在茶地裡幹什麼,石得寶說是在搞一項試驗。有人說,茶葉不能搞試驗,這幾年搞葉面施化肥,結果產量雖然上去了,味道卻差許多,弄得茶葉都不好銷出去。石得寶說他們只要出點小問題就不相信科學。那人說現在沒什麼可相信的,連自己對自己都懷疑。老方插嘴問那人,八月十五是中秋,臘月三十過大年他相不相信。那人說這也不一定對,日曆也會印錯。
過了不久,村裡人得知消息,陸陸續續趕來看稀奇。
見人越來越多,石得寶擔心他們出去瞎傳瞎說,就吆喝着要他們回去。大家退了幾步,又站着不動。石得寶生起氣來,說誰不走,他們就到誰家的茶地去搞試驗。大家嘟噥着說這種試驗恐怕又是勞民傷財,慢慢地全都退去了。
忙到天黑,也只採了小半籮筐稍嫩點的茶葉,石得寶估計炒制後連半斤茶都不夠。炒了之後,用秤一稱,果然只有四兩多一點。石得寶看着這不夠分量的一丁點兒茶葉,不停地發愣。老方不管這些,他拈了一撮茶葉進杯裡用開水泡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老方眯着眼睛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呷了第二口,然後一睜眼說,狗東西,這冬茶的味道的確妙不可言。老方不管石得寶怎麼個態度,從荷包裡掏出一隻早就預備好的塑料袋,拈了一大把裝進去,打好結後放進貼身荷包裡。老方說這算是大雪天陪凍的報酬。石得寶不好說他,只有說這點茶葉明天怎麼向丁鎮長交代。金玲用秤再稱了一次,炒好的冬茶只剩下二兩半左右。
老方笑着說他有辦法。老方將秤盤裡的茶葉分成一兩的兩堆,半兩的一堆。半兩這堆他又分成兩份,一份給石得寶,一份給金玲,讓他們自己留着嚐個新鮮。又叫金玲拿出兩聽沒有賣出去的茶葉,輕輕地將封皮揭開,再打開蓋子,取出一兩茶葉後,再將冬茶放進去蓋在上面,重新封好封皮。石得寶說,這樣弄虛作假怎麼行。老方要他放心,反正這茶葉是要送人的,也不是丁鎮長自己喝。對於他們來說,只要丁鎮長不知道有假就行。石得寶覺得這樣做不妥,但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遷就老方的意思。
這時,金玲叫起哎喲來。她那手被雪一凍,又馬上伸進熱鍋裡炒茶,出現皮膚被凍傷了纔有的那種奇癢。炒茶的手染得發青,看不清皮肉模樣。金玲的丈夫心疼地抱着那雙小手,不停地撫摸,嘴裡忍不住責怪丁鎮長太不顧別人的死活了。石得寶看着金玲的手,只有說對不起,讓她跟着受苦受累。
天太晚了,老方懶得摸黑路,就在石得寶家裡睡。
第二天,他倆一齊到了鎮上。丁鎮長一見到石得寶手裡拎着兩聽茶葉,立即高興起來,說還是石得寶抓工作紮實,說五就五,說十就十,不打折扣。
石得寶不好意思同他多說,放下茶葉連忙去大會議室。村長們差不多都來了,他們圍着火盆像個鐵桶一樣,見石得寶進來大家都擡頭望了一眼,卻沒有一個人給他挪挪位置。石得寶轉了一整圈,仍無人理睬,心裡不由得冷笑一聲。他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開水瓶拿到手裡,抽出瓶塞,舉過那些人的頭頂,問誰要添水。大家還是不理睬,石得寶將開水瓶一傾,衝着火盆邊一隻茶缸倒下去。那水卻是泄在炭火上,一股白煙纏着火灰沖天而起。火盆邊的人趕緊四散而逃。石得寶放下開水瓶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欲幫那些沾滿灰塵的人拍打幹淨。那些人都果斷地擋住了他的手。石得寶笑一笑,也不是真要這麼做。
丁鎮長進來後,問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