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迂迴戰術

曙光霞彩中,楚觀號在滾滾長江破浪逆流而上,朝着武漢全速進發。

冬季的長江水顯得比春夏兩季清亮,天空萬里無雲,晨曦,照射着戰艦破開的水波,船尾拖着長長的浪花,發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

李想一個人站在船尾甲板上,看廣闊的長江之水流往天際,紅日從弧形的水平面徐徐升起,壯觀美麗的令人歎爲觀止。

身後輕巧的腳步聲中,沈佩貞來到他旁,默然不語,任由秀髮隨風拂動。她身上獨特的女兒香隨風飄散,李想悄悄皺了一下鼻子,偷偷捕捉到一口醉人的香氣。想花言巧語的調戲一下她,突然間想起和水仙兒看日出的那個早晨,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了。

沈佩貞手按在船欄處,實在受不了如此的沉悶空氣,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你是否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呢?還是不想和我說話?也不問人家爲何不避嫌疑陪你看日出,吹寒冷的江風。”

李想正專注的瞧往日照下的茫茫大江,左岸遠處泊了十多艘漁舟,隱隱升起裊裊炊煙。當他想到每柱炊煙代表着一個溫暖的家時,心中一陣感觸。他的家在一百年後,永遠都不可能回得去了。而他穿越這些年也習慣了沒有家的感覺,但是他今天卻突然很想要有個溫暖的家,因爲忽然想明白了,在那天早晨看到水仙兒在看日出是瞬間流露的感情,是想要一個溫暖的家心情。

沈佩貞的話打斷李想的沉思,他深吸一口江風,輕輕唱道:“想和你再去吹吹風,雖然已是不同時空,還是可以迎著風,隨意說說心裡的夢……”

“我是想和你說說我心裡的夢。你會認真聽嗎?”沈佩貞別過俏臉,往他瞧來。

李想迎上她的目光,這些中國女權先鋒們單純的心思,她們現在的煩惱,她們曾經的苦難,她們未來的不幸,不用說,他都知道。他聳肩道:“風會帶走一切煩惱,帶來短暫的輕鬆,讓我們安安靜靜,什麼都不必說,我總是能懂。”

沈佩貞那對美目亮如天上閃爍不休的星兒,露出個回憶的表情,安安靜靜,淡然自若地享受這短暫的輕鬆。

李想嘴上唱得輕鬆,心裡卻一點也不輕鬆,不由自主的又在想:重開的南北和議進展到了那一步。

北京,錫拉衚衕袁宅。

天色剛明,身材妖媚的洪姨太指揮着幾個下人老媽子,在清掃院落,有的鏟地上積雪,有的擦窗玻璃,有的在熄滅屋檐下的宮燈。袁克定躬身走進袁世凱的書房,見乃父盤膝端坐在暖炕上,與內閣協理大臣徐世昌對面而談,便默默打了個千兒請罷安,侍立在旁。

“孫中山真這麼無私?”袁世凱沒有理會兒子,只顧臉對着徐世昌說道,“這世上真有無私的人?”

“……文不忍南北戰爭,生靈塗炭,故於議和之舉,並不反對。雖君主民主,不待再計,而君之苦心,自有人諒之。倘由君之力,不勞戰爭,達國民之志願,保民族之調和,清室亦得安樂,一舉數善,推功讓能,自有公論。文承各省推舉,誓詞俱在,區區此心,天日鑑之。若以文爲誘致之意,則誤會矣。”徐世昌拿起孫中山的電文唸完,一笑,說道:“孫中山這一通電報也算是指天誓日,讀起來卻有大公無私的味道。”

袁克定進京之後浮躁的性子被袁世凱訓斥很多回,已經極少多口的,但聽了徐世昌這話,忍不住說道:“南京大總統寶座可不是好坐的,他孫大炮坐上去發現個屁股,如今是知道厲害了。”

袁克定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浮躁的性子了,手舞足蹈的繼續說道:“大清已經土蹦瓦解,南方已經羣雄並起!一個李瘋子都敢出兵北伐,逐鹿中原!爹,都這個時候了,您還替愛新覺羅家守着半壁江山幹什麼?您早該黃袍加身,帶領我北洋勁旅,開創我袁氏千秋家業!”

袁克定大逆不道的話滿嘴亂蹦,袁世凱氣憤的怒吼道:“畜牲,老子遲早會被你害死!”抓起桌上茶杯恨恨的砸去,袁克定靈巧的躲開了,不過還是沾了一身的茶湯水,狼狽不堪。

“看我打不死你!”暴跳如雷的袁世凱看沒砸到,挪動肥胖的身軀滾下熱坑頭,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逆子。

徐世昌趕緊拉住袁世凱:“項城,小孩子不懂事,不要發這麼大的火!”又朝袁克定使勁揮手,“還不快出去。”

袁克定看到乃父抓狂,早已經跑到門外,但還是不甘心的狂吼:“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我就要造反,怎麼了?還成天在這裡議呀議的,果子都讓人給摘了……”

袁世凱聽到兒子還在門外叫囂,破口大罵道:“你給老子滾!”

聽着袁克定的聲音漸行漸遠,袁世凱耐不住長嘆一聲:“如坐鍼氈啊!”

“理解!”徐世昌笑道。

在革命浪潮的衝擊下,清廷本已奄奄一息。它之所以能苟延殘喘,完全是由於袁世凱別有用心地維持。因此,關於清帝退位問題,袁世凱早已胸有成竹,而且在派唐紹儀南下議和之前已密令樑士詒等“預爲佈置”。在這期間,順直諮議局和直隸保安會兩次致電攝政王,要求清廷“早行揖讓”“宣佈共和”“示大公於天下”。在京畿出現這類激烈言論,袁世凱竟不過問,顯然是與他的意旨相吻合的。稍後,駐俄國公使陸徵祥聯合駐外使臣電請清帝遜位,以及其他類似的通電,則都是樑士詒在幕後策動的結果。對清廷,袁世凱不採取斷然措施,而寧願使用“第三者”倡議的迂迴戰術,甚至蓄意製造事端,藉故拖延,除怕落得“逼宮”的臭名之外,最主要的是因爲他需要挾清廷以逼迫革命黨人交出政權。

“孫大炮在南京就職大總統,世侄是氣壞了!”徐世昌道,“本來和黃興談得好好的,卻被孫中山捷足先登!”

袁世凱“嗯”了一聲,挪動一下身子,心情平復的很快,可見城府之深厚,他說道:“我現在就是對孫中山的許諾,還是不放心,我致電伍廷芳質問:‘選舉總統是何用意,設國會議決君主立憲,該政府及總統是否亦即取消?以總統讓袁,有何把握?’

孫中山也致電伍廷芳轉告我:‘如清帝實行退位,宣佈共和,則臨時政府決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佈解職,以功以能,首推袁氏。’可我現在擔心的就是我逼退清帝,他真會心甘情願的讓位?”

徐世昌也打包票,孫中山真能大公無私,沉吟良久,道:“惜陰堂怎麼說?”

袁世凱嘆道:“張季直拍電報解釋說:南省先後獨立,事權不統一,暫設臨時政府,專爲對付獨立各省,揆情度勢,良非得已。孫中山已宣誓,大局一定,即當退位。北方軍人,因此懷疑,實未深悉苦衷。若不推誠佈公,急求融洽之方,恐南北相峙,將兆分裂,大非漢族之福,心竊痛之,國會議決政體,既雙方承認,所須磋商,止開會手續及地點耳。若因是再肇戰禍,大局何堪設想?謇前曾以第三者自任,今危象已露,不容坐視。”他又苦笑道:“皙子也來電,持同意。”

徐世昌詫異地問道:“那你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可我心裡,就是沒底。”袁世凱是以己度人,自己就是個極度自私的人,要他相信孫中山無私,真有點困難。

徐世昌好笑道:“老哥,你多慮了。孫中山南京臨時政府內政外交都已經山窮水盡,他不退位還能怎麼着?”

經過徐世昌的開解,袁世凱才放下心來。但是,他現在卻處於頗爲困難的地位。他原來堅持國體問題應由國民會議決定,他唆使段祺瑞、馮國璋等發出反對共和、主張討伐南方的通電,現在要清帝自行退位,實在難以開口。

袁世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道:“菊人兄,孫逸仙不可小覷,他們的目的、不論是議和還是北伐,也不管是來文的還是動武的,不外乎是要我儘快向那孤兒寡婦下手。可眼下,一是宗社黨那夥鐵桿派在死頂着,二是隆裕太后本人至今還是六神無主,遲遲拿不定主意,鐵做的腮幫子咬着不鬆口……”

徐世昌慢慢地說道:“項城,目下之形勢,你不說我也明白,但你可不能老是躲在家裡哀聲嘆氣。你若遲遲不下手,我敢斷言,過了這村,就沒你要的那個店了!依我之見,你明日上朝,即可借孫文北伐聲威,狠狠地壓一壓隆裕太后,這可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只要這寡婦對退位一事略鬆鐵做的腮幫子,你便可馬上與南方通消息,請他們開個價。這樣,既可以速退南方之兵,又可避逼宮之嫌。”

袁世凱覺得還是太直接,想想道:“還是先上個摺子,以全體國務員名義密奏太后,竭力申說以現有兵力財力,無法作戰,常此牽延,必有內潰之一日,而且彼衆若狂,醉心民主……人心渙散,如決江河,莫之能御,除了實行共和,別無出路。”

徐世昌昂首叫好,道:“既然這樣,不如干脆讓北洋的將領們致書朝廷的親貴們威嚇他們,親貴王大臣財貨寄頓外國銀行者數千百萬,若不盡買公債以抒危難,非但財不能保,殺身之禍且在目前。”

“好!”袁世凱拍案叫絕。

“你先去嚇唬一下老慶,保準老糊塗轉身就去嚇唬太后。”徐世昌陰笑道。

袁世凱是一怔,忙道:“我這就去!”

兩人當下又議了一陣子這個上太后的密摺該怎麼的措辭,說了足有一個時辰,才寫好,由徐世昌帶去內閣叫全體國務員署名。

徐世昌走後,袁世凱遂至慶親王私邸,密商多時,略言道:“全國大勢,傾向共和,民軍勢力,日甚一日,又值孫文來滬,挈帶巨資,並偕同西洋水陸兵官數十員,聲勢越盛。現在南京政府,已經組織完備,連外人統已贊成。試思戰禍再延,度支如何?軍械如何?統是沒有把握。前數日議借外款,外人又無一答應,倘或兵臨城下,君位貴族,也怕不能保全,徒鬧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若果到了這個地步,上如何對皇太后?下如何對國民?這正是沒法可施哩。”

袁世凱言語中多半是烏有情事,無非是恫嚇老慶。老慶聞到此言,也是皺眉搓手,毫無主意;隨後又問到救命的方法。袁世凱即提出“優待皇室”四字,沉聲道:“皇太后果俯順輿情,許改國體,那革命軍也有天良,豈竟不知感激?就是百世以後,也說皇太后皇上爲國爲民,不私天下。似王爺等贊成讓德,當亦傳頌古今,還希王爺明鑑,特達官廷。”

前恫嚇,後趨承,老慶輩安得不入彀中?老慶躊躇一會,六神無主,方道:“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法子,且待我去奏聞太后,再行定奪。”

袁總理告別出慶邸,回到錫拉衚衕袁宅,剛好碰到準備出門花天酒地的袁克定,袁克定也看到他了,卻低着頭,裝作看不見。

袁世凱冷冷道:“站住!”

袁克定聞聲一擡頭,見袁世凱已是變了臉色,嚇得連忙老實的靠邊一站,問道:“父親,叫兒有何……”

“有什麼事還要再問麼?”袁世凱站在當地,盯着袁克定道,“你想想,這些年我爲你操了多少心!你真不爭氣!說什麼黃袍加身?這都是什麼意思?你要你老子我坐實了活曹操的名聲就開心了?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要我扶着你走一輩子麼?”

這一陣劈雷火閃的發作,袁克定躲無可躲,閃無可閃,急切間又難一一辯白,心裡已經爲上午發瘋後悔莫及。

“你聽着!”袁世凱看看無人偷聽,低聲說道,“隋文帝英明,一代而亡,就因爲煬帝不足以乘天下!我就指望你能繼承袁氏祖業,你得仔細思量!”

聽到這裡,袁克定全身一震,顫聲說道:“父親佝勞恩養,諄諄教誨,兒永銘在心。”

袁世凱緩了口氣嘆道:“須知創業難,守業更不易,你這樣不爭氣,可怎麼了得?”說罷頹然,思及隻手闖朝鮮的驚險,艱難開創北洋基業的往事,袁世凱兩行老淚順頰而下。

袁克定驚定思痛,只覺五內俱沸,淚如泉涌,哽咽着說道:“父親息怒,您老人家保重,兒一定改過。”

袁世凱發作過一陣,心裡好過了一點,拭淚道:“兒女裡頭,我最疼愛的是你,並不爲你是嫡長子,爲的是你母親有恩於我!你母親去世早,你就更要爭氣。這個天下,遲早是咱們老袁家的,也是你的,不要太性急。你這個浮躁的性子一定要改,在這個時候更加要沉住氣!”最後揮揮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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