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

柳劍吟想了多時,又和衆人商議一會,結果決定先去山西,先見老伴。這並非柳劍吟不念愛女,但柳夢蝶既已走失,要親去尋找,也不遲在這幾天,不如與婁無畏分頭辦事,自己先到山西安頓家室,由婁無畏先去尋訪柳夢蝶蹤跡。

當下柳劍吟慨然對獨孤一行道:“老兄,不是俺不想盡力,無奈遭逢慘變,見朱紅燈的事,只得稍緩些時。但不論是否能找着蝶兒,俺一定會踐前言,爲反清復明,盡一臂之力。耿耿此心,可矢天日。”

說罷,柳劍吟再對婁無畏道:“徒弟,只好勞煩你再走一趟,尋訪師弟師妹。至於你師叔遺言,要你繼他掌門的事,也只好往後再說了。”

婁無畏本來就並不急於當什麼勞什子掌門,他自然連聲允諾,滿口答應,而且這麼多天來,師妹玉雪可愛的倩影,也已深印腦海。他十年亡命,流浪天涯,一種寂寞與孤獨的情緒,時時會在捨生入死、血雨腥風之後,隱隱泛起;有一個天真爛漫,像自己妹妹一樣的柳夢蝶,在身邊笑語盈盈,就好像平習添了許多溫暖。這一種複雜的感情,連婁無畏有時想起,也不禁茫然。不過,無論如何,他是願意爲師妹赴湯蹈火而不辭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不說柳劍吟等人各各分道揚鑣,且先表柳夢蝶當日的遭遇。

當日敵人來勢兇悍,一下子就把他們截開,弄得不能相顧。柳夢蝶雖是初涉江湖,但有夜戰柳莊的經驗,倒比以前沉穩得多,她展開本門劍法,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使得個風雨不透,敵人倒一時奈何她不得。

來圍攻柳夢蝶的一共有十來個人,其中有兩人是胡一鄂的弟子,本領竟自不弱。至於其他的人,雖也通曉武藝,對付常人綽綽有餘,但比起柳夢蝶,卻還相差頗遠。也正因此,柳夢蝶左遮右擋,居然還招架得住。

但敵人到底人多,而胡一鄂的兩個弟子,一個使連環鎖子槍,槍尖是一柄單鉤,用法除了原有的鉤、拉、鎖、帶以外,並攙有六合槍中的點、扎、挑、刺等花槍用法,也是一種江湖上厲害的外門兵刃;另一個使的是斫山刀,刀重力雄,刪、斫、劈、剁,斫到緊處,颼颼的一片刀風,柳夢蝶倒還真不敢拿兵器和他硬碰。

戰到分際,柳夢蝶玉目偷窺,只見大師兄婁無畏被一個使判官筆的老者纏住,兀自脫不了身,三師哥左含英又竟已和敵人打得翻翻滾滾,漸移漸遠。她不禁心中焦躁,待要硬闖。其時正巧那使斫山刀的,正用“泰山壓頂”之式,連肩帶背地斫下來。柳夢蝶咬緊銀牙,突使險招,急斜身半轉以分敵勢,仗着身法輕靈,乘敵人兵刃走空,倏地一劍便斜削敵人手腕。

柳夢蝶這招急如星火,敵人“哎呀”一聲,急急向後直縱開去。柳夢蝶趁此時機,也跟蹤直撲出去,“蜻蜒三掠水”,三伏三起,已躍過使大斫刀的前頭,脫了重圍。

但敵人還是不肯放過,急急趕來。柳夢蝶劍交左手,右手在懷中一探,捻了幾枚錢鏢,猛地一擰身,用“劉海灑金錢”之式,直朝一衆兇徒灑去,只聽得唉唷連聲,敵人竟似倒了幾個。柳夢蝶心方暗喜,不料敵人也已出手,紛紛打出暗器!

柳夢蝶閱歷尚淺,記得打人,記不得護身,她的暗器與敵人的暗器,竟是同時打出。她一心不能兩用,待暗器嘶風,已到身際,才左竄右閃,仗着身法輕靈,雖躲過許多彈弓駑箭,但左胸還是中了一枚燕尾鏢,沒入左乳側邊,約有二寸。

柳夢蝶身臨險境,生死渾忘,她咬緊牙根,猛地撮着鏢尾一拔,燕尾鏢應手而出,傷處血珠沮沮流出。柳夢蝶全身一陣痙攣,倒並不覺怎樣痛楚。(在戰鬥中受傷,當時是不會覺得怎麼疼痛的,因爲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戰鬥上的原故。)

柳夢蝶拔出暗器,不理受傷,發狂一樣地往前疾跑,一衆兇徒也急急銜尾而追,那使鎖子槍的一面追,一面招呼他的同夥道:“這雛兒跑不了!別再傷她,咱們要將她活捉!”他竟然是動了色心。

就這樣柳夢蝶一直被逼入林中,看看就被追上,還幸她每到緊急關頭,就發錢鏢拒敵,雖然她己神智微昏,暗器失了準頭,但敵人到底不無顧忌,被她阻了一陣。

可是柳夢蝶的錢鏢,到了後來,竟自發完了,而敵人也已漸漸迫近!這時柳夢蝶已跑至兩座小山夾着的山谷邊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柳夢蝶略一凝思,竟縱身一躍,落下黑黝黝的深谷。躍是躍下去了,可是腳方沾地,已是腿部一陣痠軟,栽倒地上。

柳夢蝶暗叫一聲不好,待掙扎起來時,背後兇徒嘿、嘿笑聲,已起自耳際。柳夢蝶拼着最後一口氣,“鯉魚打挺”,翻出丈許,一挺身時,背後那使鎖子槍的敵人,又已到了身後。

柳夢蝶急怒攻心,不顧生死,竟驀地“翻身獻劍”,疾如飄風似的,青鋼劍一貼鎖子槍,“烏龍入洞”,嗖地直撩進去。敵人還真料不到,她在重傷之後,劍招還是這樣迅疾狠辣!匆忙之間,急“拗步轉身”,待避過此招,但柳夢蝶哪容他躲避,青鋼劍已似是長蛇吐信,直扎進來。兇徒的連環鎖子槍是長兵器,撤回不及,無從招架,竟被柳夢蝶的劍,在右臂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兇徒這時突遭重創,也已急得昏迷,他再不顧得要活擒“小娃兒”了。柳夢蝶翻身進劍時,本已直撲進他的杯中,他一急,左拳猛發,“黑虎掏心”,竟用足了十成力,拳發去,正擊中柳夢蝶的胸脯,柳夢蝶苦戰多時,如何受得了,登時一口鮮血噴出,昏在地上!

那使鎖子槍的,這時已神智恢復,冷笑一聲,將槍擲在地上,撕破自己的衣裳,裹紮傷口,一面舉手招呼後面的同夥:“呆望什麼,還不快上去將這雛兒擒走,給她料理一下傷口吧!俺還真捨不得廢了她呢。”

幽谷無人,兇徒磔笑,看看柳夢蝶就要遭毒手。正在此時,忽地異聲入耳,有一種奇怪的清脆的聲音隨風飄來!衆兇徒相顧驚詫之間,忽地有一個蒼勁的老年婦人之聲,就在身前發出:“什麼人敢欺負小姑娘,還不快給我停手!”

那使鎖子槍的猛吃一驚,霍地橫身,向旁一躍,就勢在地上抄起了連鎖子槍,藉着透下深谷的日落餘輝,定睛一望,只見前面站着一個老態龍鍾的尼姑,手裡捻着一枝拂塵,正巔巍巍地,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那老尼姑雖是作出老態龍鍾的樣子,但使鎖子槍的那傢伙,隨胡一鄂闖過這麼多年,也算得有點江湖閱歷了。他想這老尼能突然而來,幾乎給她到了跟前,自己方纔發現,若非輕功造詣,到了爐火純青之境,怎能這樣?因此他反暫斂兇芒,放軟語調說道,“師太,這個是持刀傷人的江湖女匪,你看俺的左臂就給她紮了一劍!俺們是奉官命來捉拿她的,師太,你出家人別管閒事!”

哪知老尼姑並不因此放鬆半步,她的話鋒更凌厲起來:“胡說!哪有這樣娃兒般的女匪?你說你受傷,她受傷比你更重,你們把她擊暈之後,還來動手,這分明是非奸即盜!”

說着,說着,那老尼姑已是巔巍巍地走到了跟前,兇徒口中含糊地分辯,暗中卻下毒手,左手捻了三枝燕尾鏢,右手握緊鎖子槍,猛地一抖,鎖子槍便似長蛇入洞的直吐過去;而燕尾鏢也已分三路打到,距離既近,老尼姑手中又無兵器,兇徒心想,縱然你是絕頂功夫,也難逃脫!

哪知事與願違,兇徒非但沒能得手,反吃了大虧!別看那老尼姑,那巔巍巍的樣子,動起手來,可真疾如飄風,她身形略閃,燕尾鏢已全部打空。而就在這一閃之時,她的鐵拂塵也早已搭上兇徒的鎖子槍,只那麼略略一帶,那枝鎖子槍已脫手而飛,不知給她拋落何處!而那使鎖子槍的兇徒,也給她的拂塵,輕輕拂了一下,登時全身痠軟,僕在地上,不能動彈。

竄下深谷的兇徒,一共有五個人,都是功夫比較好的。當老尼姑與使鎖子槍的傢伙動手時,其餘四人也已疾馳而上,但老尼姑手法,疾如閃電,只舉手之間,就把使鎖子槍的打倒,其餘四人還未來得及趕上,老尼姑又已冷笑一聲,左手一擡,幽谷中又發出了剛纔那種奇怪的聲音!那老尼姑喝道:“叫你們嚐嚐牟尼珠鏢的滋味。”

聲到鏢到、這珠鏢其實只是黃豆大小的念珠,在蒼靄沉山,夜幕將降之際,老尼姑一手四珠鏢,竟每枚鏢都打中了一個兇徒的軟麻穴!

老尼姑舉手投足之間,將一衆兇徒完全制眼。她嘿然笑道:“鼠輩不知道我的來歷,難道連牟尼珠鏢也沒聽說過?聽了牟尼珠鏢的傳聲,居然還敢動手?不給你們吃點苦頭也不能夠了!不過,我佛慈悲,貧尼不願也不屑傷害你們性命,你們去吧!”說罷到每人跟前,輕輕舉腳一蹬,衆人立覺痠麻消失,站得起來了,老尼姑一面給他們點活穴道,一面又笑道:“性命是給你們留下來了,但卻也不能讓你們再有武功去爲非作歹,我給你們點活穴道,順便也給你們留點內傷,我需要告訴你們,以後再也不能練武,或者做過勞的工作了,安安分分地好好做人,內傷不會發作;一練武或過分用力,三天之內,準保你們嘔血而亡!那時你們須怪貧尼不得!好了!你們去吧。”

衆兇徒一齊駭然,服服帖帖,低首俯耳地從谷底尋路而出。那使鎖子槍的跟隨胡一鄂日子較久,江湖閱歷較深。他一聽到老尼姑說出牟尼珠鏢的話,猛地省起十餘年前,本門一位師伯曾對他說過,少年時曾聽江湖同道說及,有一個不知來歷的老尼姑,好像是從塞外來的,很少在中原露面,但一露面準保有強梁吃虧。據說從未有人見她用過兵器,動手只憑一技拂塵,幾枚念珠,念珠專打人身穴道,而且發時鏢未到,聲先到,好像故意叫你提防似的,可是從沒人提防得了。還有一樣,她的牟尼珠鏢也不是動手便發的,在她要發珠鏢之前必定先來“珠鏢傳聲”,先虛擲一粒直上遙空,再跟着發一粒和前一粒相碰,珠鏢中空,迎風有聲,兩粒相碰,其聲更厲。若在場的人,聽了“珠鏢傳聲”,即行停手,她定會從輕發落,若還恃強不服,準會大吃苦頭。還有她的鐵拂塵也煞奇怪,軟軟的好像一叢馬尾的拂塵,卻能抵敵刀劍,而且她的拂塵,也不知出於何家何派,沒人知她的路數。她的鐵拂塵可作五行劍,可作藤蛇鞭,更奇怪的是她還獨創了“拂穴”之法。

什麼叫做“拂穴”?原來武林之中,關於點穴的本領,從來只分兩派,一派是用兵刃來“打穴”,用的多是點穴撅、判官筆、鐵煙桿之類的兵器來打穴道;一派是“點穴”,在交手時,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駢指扣戟,去點敵人的穴道的。例如雲中奇、胡一鄂都是“打穴”的能手,而柳劍吟、獨孤一行、婁無畏等則精擅“點穴”功夫。但那位不知來歷的尼姑,既不是用兵刃去打穴,也不是用手指去點穴,而是用“拂塵”去“拂穴”,她只要用拂塵輕輕一掃,同樣的也能封閉敵人的穴道。據傳有一次她獨戰三十個爲非作惡的劇盜,一枝鐵拂塵在刀劍叢中飛舞,結果一大堆刀劍全給她奪出了手,而且每人都給她“拂”了穴道。

只是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近幾十年來無人再見她的蹤跡。而且幾十年前有人見她時,已是年紀老邁,大家都以爲她早已死了,不料她今晚竟會在此地出現。使鎖子槍的兇徒,一想起正是此人,真是嚇得失掉魂魄,回去後和衆兇徒果然改邪歸正,那是後話。

再說老尼姑發放了衆兇徒之後,再伏下身來,將柳夢蝶一看,只見她星眸已閉,氣息如絲,傷口血珠汩汩流出……老尼姑急撫她的酥胸;見柳夢蝶心臟尚兀自跳動不休,這才鬆了一口氣。

老尼姑急給柳夢蝶止傷敷藥,可是柳夢蝶失血過多,又受敵人猛的當胸一拳,神經受了極大震盪,雖然老尼姑給她止了血,還是不能醒來,看情形,縱有良藥,也要昏迷幾日了。

老尼姑皺了皺眉頭,但隨即又微笑起來,喃喃自語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幾十年來我總想尋一個傳人,但尋來訪去,都找不到一個當眼的女娃,這小姑娘武功已有根基,又是出自內家正宗,一看便知是良材美質。這樣的人不收歸門下,更自哪裡去找。”老尼姑竟一低頭,就把柳夢蝶揹走了。

柳夢蝶在老尼姑背上伏着,昏昏沉沉地過了好多天,只迷迷糊糊地覺得似乎在雲裡霧裡行走一樣。這也是老尼姑的絕頂輕功,給柳夢蝶在昏迷狀態中留下的妄覺。

到柳夢蝶神智微清,睜開眼睛時,已是昏迷後的第六天了,她睜開眼睛一看,只見華嚴木枷佛像列前,燭影搖紅,香菸閃閃,自己竟置身佛堂內了,再一望,身邊還有個和藹慈祥的老尼姑,在照拂着自己。柳夢蝶用力思索,好不容易纔想起前事,好像記得自己曾被敵人一拳擊中,不知怎的,竟會來到此地。

“莫非是夢?”柳夢蝶又用力咬了咬嘴脣,“唷”的一聲喊了出來,竟然很是疼痛,分明不是夢了!這時老尼姑已緩緩地說道:“小姑娘,你還未痊癒,不要動身,不要說話,好好再躺幾天,我再和你說話。”

過了幾天,柳夢蝶已能起牀,緩緩試步,老尼將她扶着,走出寺門,這時時節已是初夏,塞外積雪融化,草原風來,拂面不寒,風中帶着新鮮的泥土氣息,柳夢蝶迎風矚日,不覺心曠神怡,精神爲之一爽。

柳夢蝶放眼一看,只見塞外風光,遠殊關內,更奇怪的是草原白皚皚的,那些草竟都是白色的,只有在寺門不遠之處,有荒冢一堆,卻是青草離離,十分可愛,宛如白茫茫的大海中浮現一片綠洲。柳夢蝶不禁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尼姑微微一笑道:“這裡已經是離開武邑三千里外的綏遠境了,這個地方是塞外有名的大黑河河畔,那邊的荒冢就是絕代美人王昭君的墓。大黑河畔,地多白草,只此家獨青,所以又名青冢。你沒有讀過杜甫的詩嗎?‘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所指的就是這一荒冢了。大概是昭君墓周圍一帶,地質不同,水草特別豐饒的緣故吧。”

柳夢蝶一來從未出過家門,二來平日專門習武,讀書不多。現在到了塞外,眼界開闊;聽了老尼姑的話,更是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一種青年人的求知慾,本能地油然而生,她看着老尼姑慈祥的顏容,不覺生出了一種敬愛。

那老尼姑見柳夢蝶看着周圍景物,好像處處覺得新鮮似的,因而又微微笑道:“這裡的景色還不算奇異呢!我的師祖在蒙藏共建了三個佛寺,一在外蒙的伊索昭盟;一在藏邊的扎什倫,還有一個就是此寺。在伊索昭盟,春天的足音,要在五月下旬才聽得到,在江南,那已經是荷蓋嫁嫁,榴花照眼的時候了吧?”

“在外蒙,五月下旬,野草纔開始滋長,到八月,又已是秋意沁人,霜雪初降了。在外蒙,春秋兩季都只一個月的樣子,夏季也只有兩個月,其餘八九個月都是冬令,而且時有狂風,風力極猛,飛沙撲面。狂風起處,常捲成土阜,平地移動。行旅客商,一碰見狂風起,黃沙揚,就要迅速躲入蒙古包中,否則就有被狂風捲起,甚至有被活埋的危險。

“更奇妙的景緻是:在外蒙因爲空氣乾燥,水分稀薄,天空經常是一碧無雲,非常明朗;夜間星光,特別輝煌燦爛;白天看遠方的物體也如在目前,所以有‘望山跑死馬’的俗語。意思是說,你分明看見有一座山已經是在迎面‘不遠’之地,可是你策馬馳驅,馬跑死了都未必到呢!又在七月酷暑,沙漠的天空,常有海市蜃樓出現,歷歷樓臺,蒼茫人物,空際飄浮,也是一大奇觀呢!”

老尼姑見柳夢蝶聽得入神,又往下說道:“我再給你說西藏的景色。貧尼師祖所建的第二個寺,就是在藏邊扎什倫的。西藏高原有兩座大山橫亙其間,一個叫做岡底斯山,還有一個就是出名的喜馬拉雅山。在喜馬拉雅山中,有許多遠古遺留下來、已熄滅的火山口,遺蹟化爲湖沼,化爲溫泉,那些溫泉,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沸沸騰騰,也極爲美觀壯麗。”

“在西藏高原,氣候比外蒙尤其寒冷,山峰亙方積雪,固不須說。就是平原,全年夜間,也都是滴水成冰的。還有一個奇景是,遍地都是鹽湖,皚皚白色,刺人眼簾,在陽光下更幻成異彩浮空,令人神搖目奪!”

老尼姑說完蒙藏景色,輕輕地撫着柳夢蝶道:“小姑娘,你願隨我去見識見識麼?”

柳夢蝶例開小嘴笑道:“去!怎麼不去?我不怕冷的,在高雞泊,冬天裡我還和師兄撥開浮冰去划船呢!”

說到高雞泊,說到“師兄”(左含英),柳夢蝶面色倏地轉爲陰沉,她想起在武邑被強徒截擊,和自己本來是想隨大師兄北上尋父的事了,她聲調轉爲低啞:“只是,我現在還不能隨你去看,我要去熱河找父親,我還要去尋我的兩位師兄。”

老尼姑聽了,又輕輕地撫着她的頭髮道:“小姑娘,告訴我,誰是你的爸爸,誰是你的師兄呢?你現在還不能行動,更別說再千里迢迢,趕去熱河了。”說着,老尼姑就告訴她,當日是怎樣救她出來的。老尼姑說:“小姑娘,你失血過多,受傷又重,最少還要靜養一個月,才能完全復原呢,你告訴我碰到的是什麼一回事,我再替你想法吧。”

於是柳夢蝶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老尼姑聽了,沉吟半晌,對柳夢蝶說:“你的父親,我也聽人說過,只是我已三四十年不到關內,對關內情形,很爲隔膜。既然是你的父親和你的師兄都有危難,待我替你走一趟去打聽吧。你留在這裡靜養好了,我叫慧修照顧你。慧修是一個蒙族的婦女,我收留她在寺中做些日常雜務,也跟我學了幾手粗淺功夫,有什麼事,她還料理得了。”

第二天老尼姑就動身到熱河去了。那慧修是一個枯瘦老媼,看來比老尼姑還老,可是據她說,老尼姑最少要比她大三十年呢!

柳夢蝶向慧修打聽老尼姑的來歷。慧修笑道:“小姑娘,這是你的造化了,看來她很有意思收你做徒弟呢。像我跟隨了她將近四十年,她總是嫌我資質和根基不夠,許多超妙的武功,無法練習,到現在還只是一個記名弟子。我也自知不能繼承她的衣鉢,能跟她老人家學幾手粗淺武功,也很心滿意足了。”

“小姑娘,你道她是誰?她就是名聞塞外的心如神尼,是晦明神僧第三代的唯一女弟子。塞外牧民稱他們爲‘神僧’‘神尼’,並不是因爲他們有什麼‘神蹟’顯示,而是因他們武功超卓,又精於醫術,人們都很信仰,所以就把他們稱爲神僧神尼了。這也是我們蒙藏人對他們的尊敬,就好像對喇嘛神僧一樣。”

慧修又將心如的武功約略對柳夢蝶說了一些,說這個老尼已將近百歲,還是健步如飛;說她的“牟尼珠鏢”和鐵拂塵的神奇招數,直聽得柳夢蝶神動心搖,覺得老尼姑的本領,似乎比她的父母還要厲害,她太想跟老尼姑學技了,只是心中還念着父親,好生委決不下。

柳夢蝶見慧修說得高興,病後無聊,動了小孩子心性,就對慧修說:“你跟隨心如神尼這麼多年,武功也一定不弱,能‘漏’(表演之意)兩手給我看嗎。”

慧修伸伸舌頭:“我怎麼成,差得遠呢!”柳夢蝶見她不答應,就鼓起小嘴兒,好像生氣的樣子:“哎,這一點也不答應,你還說疼我呢。”慧修也是在荒山裡幾十年,寂寞久了,所以一見老尼姑帶個小姑娘回來,就怪高興的,她一見面是曾說過怪疼她的。

當下慧修“扭”不過柳夢蝶,她自己也是在高興上頭,就帶柳夢蝶到佛殿外的一個小小庭院之中。小庭院裡有一棵約可合抱的大樹,那是西北高原的樺樹,堅實如鐵,能耐雪霜,慧修指着那棵樺樹道:“小姑娘,別的能耐我沒有,只有幾斤笨氣力,我就拿這樹試試給你看吧。”

說罷,她走至樹下端相了一會,突然張開兩手,將樹合抱,只見她微一搖憾,枝葉就紛紛折墜,她急張開手微笑道:“好了,留一點紀念便罷,若真損壞了這棵樹,神尼回來,我須受責怪呢!”

柳夢蝶凝眸一看,只見那棵大樹上有一道好像被鐵箍箍過的痕跡,凹下去直有兩三寸深,在那道痕跡的合攏處,有兩隻手掌的掌印,同樣也隱入兩三寸深!

柳夢蝶大駭!這分明是“金鋼手”“鐵紗掌”的功夫!慧修有這樣的功夫,還說只是從老尼姑處學得幾手粗淺手腳,則老尼的本領簡直是令人莫測高深了。

慧修又說起,她爲什麼知道心如神尼想收柳夢蝶做徒弟,她說有一天,她問起老尼姑有多少年紀,爲什麼好像總不覺得老似的,難道真有長生不死之術麼?

心如笑道:“天下哪有長生不死的,貧尼也不過因爲有些武功,身體常常鍛鍊,所以比較能耐老一點吧了。就是平常農村婦女,有百歲開外的也不是奇事,何況我還未滿百歲。只是近幾年也覺得大不如前了。人總是要死的,任何佛法也救不了。”

慧修說到這裡,又道:“她老人家還給我說了一個故事呢,而且那故事是我們蒙藏人都熟悉的。她說蒙古當日的英主忽必烈征服吐蕃,尊大喇嘛八思巴爲‘帝師國師’,號稱‘大寶法王西方佛子’,專管佛教。後來蒙古的繼任皇帝鐵木耳的太子德壽死了,鐵木耳的妻子不魯罕皇后,愛子情深,就遣使去問‘帝師國師’道:‘我夫婦虔誠拜佛,只有一子,爲什麼不能保護?’‘帝順國師’道:‘佛法好像燈籠,能抵禦風雨,卻不能救燈燭燒盡,德壽太子壽命已了,佛法哪能強救?’八思巴一說,鐵木耳夫婦都認爲有道理,從此喇嘛教就更盛了。八思已是佛教‘密宗’的大宗師,他卻是這樣說的。我怎麼能幻想借‘神佛’之力,可以長生不死?”

慧修又說:“我還清楚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她那時語調悽愴,微嘆一口氣道:‘我也快像將燒盡的燈燭了,只是祖師傳下的佛典和技業,還未覓得傳人,我修持未夠,還是耿耿於心,執着此念,不能解脫呢!”

慧修說:“你看她這樣急於找傳人,還肯放過你這樣的好弟子?所以我說:小姑娘你的造化到了。”

柳夢蝶聽了又喜又驚,喜的是如果真被神尼心如收爲弟子,學到她這樣的功夫,那該多好,驚的是如果老父的消息知道了,她是一定要去找父親的,如果強被老尼姑留在此地,豈不是急煞人。

但老尼姑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她帶給柳夢蝶的卻是一個驚人消息,她說她在承德探到,柳劍吟和遼東的一個什麼老前輩,大鬧索家,殺了許多皇宮衛士,令清廷大爲震怒,已下嚴令搜捕,現在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她還勸柳夢蝶也要暫避風頭,因爲柳夢蝶是柳劍吟的唯一掌珠,這番一戰柳家,二戰武邑,江湖上也是沸沸揚揚,給傳開了名呢!

就這樣,柳夢蝶做了心如神尼的女弟子。在休養一月,復原之後,就開始跟心如學技。心如是“禪宗”的嫡傳。禪宗是南北朝時代的梁武帝時,達摩禪師自印來華所創立的。據傳當日達摩禪師一葦渡江,自海路到中國,與粱武帝論道不合,乃轉至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十年,創“不立文字禪”,被稱爲中國禪宗第一祖,達摩禪師不止精於佛法,而且精於武功。據傳著有《易筋》《洗髓》二經,都是教人怎樣練氣練力的。

心如神尼就將達摩禪師遺傳下來的武功,悉心傳授給柳夢蝶。她又因柳夢蝶的金錢鏢很有根底,所以學“牟尼珠縹”特別容易,因此柳夢蝶雖不算是佛門弟子,她也傳給了她一串牟尼珠。

除牟尼珠外,心如又以鐵拂塵當作五行劍用,授給她一百零八手達摩劍法。心如的達摩劍法,剛柔相濟,有許多原與太極劍互通,所以柳夢蝶學來,進境頗速。另外柳夢蝶以打金錢鏢手法,改學“牟尼珠鏢”;柳夢蝶的金錢鏢,本就打得不壞,這也是她的父親當年怕她女孩兒氣力不夠,特別訓練她用這種小巧的暗器,以便出奇制勝的;現在經心如神尼再細心指點,改打比金錢鏢還要小巧的牟尼珠鏢,不消多時,便幾乎學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柳夢蝶在心如門下,一晃三年,這三年來她白天習武,晚上讀書,還跟隨心如跑過蒙古的草原,看過西藏的鹽湖,眼界心胸都開闊了不少。只是每到更深人靜,父母的影子,左含英的影子,婁無畏的影子,時時會泛上心頭,……

三年的時間,說來不算很長,但外面已是物換星移,又是一番世界,中國的歷史也到了波漾起伏大動盪的時期。這個時期,正是“義和團暴動”“八國聯軍入北京”的前夕。

原來在朱紅燈創立了義和團以後,聲勢越來越大,以至山東巡撫毓賢不得不承認它爲“民間團體”。但當時外國的傳教士,卻認定拳民的活動是一種“叛逆”,由美國公使康哲出頭,壓迫清政府撤換毓賢;而清廷本來就是因爲害怕民衆的聲勢浩大,被迫承認義和團,並且想利用義和團的,它一在外國的壓力下,自然是無所愛於義和團,於是清廷奉命唯謹地撤換了毓賢,而代以大屠戶袁世凱。袁世凱是絕對媚外的“洋務派”,又擁有強大的私人軍隊,他一到山東,就展開了血腥的屠殺,使義扣團陷入了血海之中。而袁世凱也因爲屠殺中國民衆“有功”,以至後來被列強捧爲清廷的“繼承人”,這是後話。

袁世凱的血腥屠殺,激起了義和團普遍的反抗,義和團的始創者朱紅燈,竟然在山東戰死,但義和團並沒有被壓下去,相反的,因朱紅燈的戰死,義和團以及山東民衆更加憤怒,當時就有“殺了袁世凱龜蛋,我們好吃飯”的民謠,於是一部分義和團繼續在山東戰鬥,入河北(當時稱直隸)境向天津方面發展。

當時直隸的總督裕祿,初時態度也很強硬,派兵和拳民開戰,但卻敵不過義和團的羣衆,涿州曾被拳民攻佔,甚至連西太后的“龍車”也被一併燒掉。於是裕祿也像毓賢一樣,被迫承認義和團爲“合法團體”。

朱紅燈死後,他的手下李來中繼承了他的地位。李來中本來是清廷將官董福祥的部下,後來加入義和團的,在朱紅燈時就已分“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扶清”是自居於平等地位去“扶”的;而“保清”卻是自居於清廷“臣民”地位去“保”它的。)朱紅燈是主張“扶清滅洋”的,到李來中,竟然繼承了他的路線,卻看不到新的形勢,於是浩大的義和團運動,結果仍是被西太后所利用了。

義和團的被清廷利用,造成了錯綜複雜的形勢,許多江湖志士,會黨領袖,在這激流中,都把不定自己的舵!

義和團提出的口號是“扶清滅洋”,其他雖然還有“反清滅洋”派和“保清滅洋”派,但在義和團中都不佔重要地位。義和團的第二代總頭目李來中,他便是主張“扶清滅洋”的,但他的見識與魄力,又遠比不上朱紅燈。朱紅燈的“扶清”,是主張站在與清廷相等的地位,“聯合”清廷,先把列強的在華勢力“滅”掉再說;而李來中,本身便是出自清廷軍隊之中,他的“扶清”,雖然也是說要站在相等的地位去“扶”,但卻是比較聽命於清廷,甚至被西太后這一派統治人物,利用來作政爭的工具——來反對光緒帝和一部分支持光緒的外國人。

像這樣的一個義和團運動,難怪使許多英雄豪傑感到迷惘了,你說它不值得參加嗎?卻又不盡然,它到底代表了老百姓當時的意願,要反對那些壓在自己頭上的“洋人”的;你說值得參加嗎?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的,而“反清”卻一直是自明末遺留下來,那些秘密會社的共同目的。

柳劍吟和婁無畏都是三年前投奔了朱紅燈,願意扶助義和團的。可是其後,兩人的態度也有所不同,柳劍吟和婁無畏,都是被清廷搜捕的人物,他們當日投奔朱紅燈,一來是想借義和團之力來恢復故國衣冠,爲漢族揚眉吐氣;二來也是因投奔到朱紅燈那裡,清廷縱然知道,也不能輕易到義和團裡去要人,這比隨獨孤一行去遼東還來得安全。

可是到朱紅燈死後,義和團雖然經過和清廷激烈的戰鬥,到底還是給西太后那幫人所利用了,而且又是盲目的排外,不能夠明確該怎麼“排”,和應“排”的是些什麼人。例如當時一些主張取法西方的維新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還是有一些作用的,而也一概在被“排”之列,當然這也不能全怪義和團,在那個時候,實在還很難產生出一個足以領導全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穩把舵的人物。

柳劍吟是主張繼續留在義和團中,和“反清滅洋派”合作,希望能夠影響李來中他們的;而婁無畏卻因早年參加過匕首會,又醒悟了匕首會之不足成大事的。他既不同意義和團“扶清”的主張,又覺得在若干方面,義和團和匕首會,也是同樣的“盲目”。因此他對義和團的態度便反不及柳老拳師的熱心。

婁無畏是在遍尋柳夢蝶不見之後,才投奔朱紅燈的;柳劍吟則是到山西見了老妻之後,投奔朱紅燈的。婁無畏到了不久,朱紅燈戰死,再過了半年,他便以尋訪柳夢蝶爲名,再離開義和團了。其實他也是真的想尋訪柳夢蝶,就是柳劍吟也何嘗不想念愛女,但他因大事待辦,爲公忘私,不能說離開便離開,因此他倒也贊成婁無畏替他去尋找,不過在臨行前,他再三叮囑婁無畏,不論尋得着尋不着,都要再回來。

就這樣,婁無畏再仗劍入江湖,幸好當時清廷目光,已全放在義和團引起的激流上,對婁無畏的搜捕,倒不及以前那樣的注意了。

就這樣,當義和團在中原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塞外荒原,卻有一人一騎,鐵蹄奔騰,迎風踏月,這人便是柳夢蝶的大師兄婁無畏,他爲了找尋他的師妹,離開了“沸騰的海洋”般的生活——羣衆的激流,浪蕩江湖,最後又來到了這荒涼的大黑河畔。

這三年來,他也經過了多姿多彩的生活,複雜變幻的人生。他參加過義和團,這且不說;他還在再度仗劍入江湖,尋找柳夢蝶的同時,順便到過保定,要負起師叔臨終的付託,接掌丁派太極門,這也是師父柳劍吟、形意派掌門鍾海平、和獨孤老前輩所慫恿的。但獨孤一行和柳劍吟都因事不能陪他前往保定,只有鍾海平這老頭子,自告奮勇,出頭幫他料理,卻不料又因此惹起了莫大糾紛!

丁劍鳴的門人,龍蛇混雜,能拿一點主意的,只有金華、雷宏二人,而金華又生性懦弱,不能領袖同門;雷宏則脾氣急躁,也不足以服衆。婁無畏這一突如其來,傳遺命,領衣鉢,竟惹起丁門弟子,竊竊私語,終而譁然不滿!一則他們與婁無畏素未謀面,怎肯突然便接受婁無畏做掌門?二則師命無憑。人言難信,何況丁門弟子,又素知師父與鍾海平不合,怎肯聽鍾海平“一面之詞”;三來他們知道婁無畏在獨孤一行門下習技,抱着門戶之見,認爲太極門人改學別派,便沒有資格再來掌管門戶。金華、雷宏雖然私自不敢反對婁無畏,但在同門鼓譟之下,也不敢接受師父遺命。這一來弄得婁無畏很是尷尬,鍾海平很是憤怒!

但這種事情,不是憑本領所能解決的,何況婁無畏本就無心,只因迫於師叔的遺命難違,才肯毅然負責;而鍾海平身爲形意派掌門,於理於情,又不能強自干預別人“家事”,也只能作個證人,證明丁劍鳴確有遺命而已。丁門弟子不信不理,他空自怒火沖天,毫無辦法!

這其間,最難爲情的就是婁無畏——他總不能在師叔同門一齊反對之下,強自要做掌門!結果反是他勸住了鍾海平,向丁劍鳴門人交代了幾句,就拂然而去!他這一去,丁派太極門弄得羣龍無首,又鬧了許多事情,直到後來丁劍鳴的兒子丁曉重返家門,才重整丁派,把太極門發揚光大,丁曉也是一個出色的人物,勝過乃父多多,他來接掌,衆人自無話說。不過這其間也經過許多曲折離奇的情節,因爲不屬本書範圍,只好按下不表。

婁無畏迭遭變故,心境蒼涼,自是不消說得。因此更是百念皆灰,一心就只放在找尋柳夢蝶的事情上。他曾到過承德,到過武邑,四處踩查,後來因一個偶然的機緣,訪探到了當日被心如神尼牟珠鏢所打傷的兇徒,被他持利劍、套口供,終於探出了柳夢蝶是被這樣的一個老尼姑所救去的(那個兇徒,餘驚猶在,始終還不敢說出心如神尼的名字)。婁無畏再尋江湖前輩訪查,知道有這麼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尼姑,四十年前,曾在中原出現,至於她的住址則沒人得知,只知大約是住在塞外的高原。

於是婁無畏一劍單身,迎曉風,踏殘月,又飄然來到塞外。這天他到了大黑河畔時,已是天陰欲暮,野風陡起,大黑河畔的荒草,高逾半身,白茫茫一片,浩渺無涯,在野風中起伏搖兜,就宛如捲了千層波浪。

婁無畏穿着茂草,向前疾行,前面的小山岡上,隱隱現現地浮着幾點星火。婁無畏正往前走時,突覺一股子勁風襲來,猛地左肩頭好像被人輕輕一按,婁無畏驀地回頭,彷彿間似見有一條黑影一晃。就隱入了叢蒿茂草之中!再一查看時,只聽得那蓬蓬亂草中,刷刷的一陣響,也不知是風聲還是人息?

婁無畏不由得駭然,這身法好快!他一伏腰,箭一般地朝響處直竄,同時錢鏢疾發,但卻落處無聲,婁無畏撥草追蹤,哪裡有人的影子?

究竟是不是人?婁無畏也懷疑起來了。自己七歲練武,已有廿六七年的武功,而且曾經過兩個名師陶冶,還學了雲中奇的“辨聲聽器”之術,如果是人,怎的來到身後,他還不知道?莫不是剛纔所見黑影,原是自己跟花?

婁無畏正在思疑,唰的右肩後又被人輕輕按了一下,而且似有人在自己的耳邊輕輕問道:“纔來?”

婁無畏慣經大敵,他本能地忙往右一躍,一翻身便待拔劍,哪知道這一“拔劍”,更令婁無畏心驚,自己所佩的爛銀長劍,哪裡還有蹤跡?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劍鞘!

正在此時,婁無畏面前已出現了一個黑衣老尼,手上捧着一柄閃閃發光的長劍,顛巍巍地走來,那老尼一面走,一面還微笑道:“小夥子,在這裡不能隨便拔劍,這裡是佛門善地,聽不得兵戈殺伐之聲!”婁無畏定睛看時,老尼姑手上的長劍,不是自己的爛銀劍還是什麼?

婁無畏始而驚疑,繼而恍悟,這老尼姑必然就是名震塞外的心如神尼,除了她,當今江湖之上,還有誰有這妙手空空的神技?

婁無畏急俯腰行禮,連稱“冒犯”,(其實“冒犯”的,倒應是那位老尼姑!)更一揖到地,口中說道:“老前輩,弟子婁無畏謁見!敢問柳夢蝶姑娘在不在這兒?”

老尼姑止着腳步,望了婁無畏一眼,又笑問道:“柳夢蝶姑娘是你的什麼人?”

婁無畏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柳夢蝶是弟子的師妹,承蒙神尼救了她,所以弟子此來,一爲道謝,二爲求見。”

老尼姑又笑道:“你也真有恆心毅力,竟然知道是貧尼帶她來到此地。我也聽柳夢蝶說過,他有你這麼一個大師兄,本事好生了得。因此我剛纔一見你,就疑心是她的師兄,一試之下,果然不錯,身法手法,都是得自名師真傳。”說完,老尼姑將劍交還婁無畏,叫她“好生保管”,還將袍袖一抖,抖出了幾枚錢鏢,也一併遞過!

婁無畏又惶恐,又慚愧,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上,確多奇士!

那老尼姑在還了鏢、劍之後,就帶着婁無畏從河濱的草原走上怪石峋磷的山崗,前面隱隱浮規的幾點星火已越來越顯,婁無畏凝眸一看,在那半山深處,正是一間寺院,那幾點星火,就是廟門前掛着的燈籠。

婁無畏問道:“這是大師的寶剎?”心如道:“正是,是貧尼駐腳之地。”她頓了頓,突然回顧婁無畏道:“你的馬呢?”原來她見着婁無畏穿的還是馬靴。

婁無畏苦笑道:“前幾天在沙漠迷途,碰着狂風揚沙,兩天找不着點水,人耐得住,馬卻死了。”心如笑道:“這裡的沙漠,還不駭人,如果你是在外蒙,碰着狂風捲人,飛沙撲面,瞬息之間,可以捲成土阜,那聲勢纔是駭人呢!你的馬大約是關內的馬匹,不慣行走沙漠,也不能耐渴,所以兩天沒有食水,就倒斃了。等你去時,我給你找兩騎塞外的健騾吧。”婁無畏聽她說的是,‘兩騎”,心中暗喜:“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來意,她是準備放柳夢蝶隨自己走了。”

談笑之間,已到寺院門前。老尼姑輕拍寺門,撮聲叫道:“蝶兒,稀客到了,你還不快來迎接!”

話聲方停,裡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清脆般銀鈴般的聲音已自內傳出:“師父,誰呀?有什麼稀客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別哄我!”這聲音婁無畏非常熟悉,但又似覺得有點“陌生”;這正是他師妹柳夢蝶的聲音,只是圓熟得多了,“甜”得多了!“這幾年來,她不知變得怎樣了?不知可還記得這個師兄?”婁無畏這時思潮亂涌,心情的變化,似乎覺得師妹也有點“陌生”了。

聲到人來,寺門倏地打開,柳夢蝶曳着白色的長裙,似仙子凌波,輕盈緩步,哦!她已經不再是十六歲的小姑娘,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在燭光閃映之下,婁無畏只覺得她容光逼人,霎時間竟忘了給她問好。

柳夢蝶是長大了,但她嬌戇的神情,還似當年,她一見婁無畏,就禁不住拍掌嚷道:“哦,是你!是大師兄!這幾年來,你好?我爸爸呢?他有沒有來?”

心如神尼見柳夢蝶一串問話,不禁笑道:“你師兄剛來呢,你不先請他進去歇歇,就一陣衝鋒似的問這問那。”

婁無畏也不禁笑道:“師妹,你好,師父在河北,沒事情!你甭擔憂!”

說着,說着,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給他備茶水素餐,並叫慧修連夜給他們去找兩匹騾子。

婁無畏把三年間事,約略說給柳夢蝶聽,說到他們夜戰索家,連傷清廷衛士時,柳夢蝶色舞眉飛;說到丁劍鳴埋骨荒山,臨終傳命時,柳夢蝶又不禁烯噓嘆息;說到義和團波瀾壯闊,大鬧中原,許多女子也參加了“紅燈照”(義和團的婦女組織)時,柳夢蝶又不覺英姿煥發,朗然笑道:“我們女孩兒家原來也不輸給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夢蝶忽地像想起什麼大事似的:“大師兄,你說了半天,爲什麼不提起三師哥,他,他現在怎樣了?”

柳夢蝶說的“三師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婁無畏不覺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們當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說了半天都不提到。何況他們又是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婁無畏也覺得自己過於疏忽了。

這其實不是婁無畏故意“忘記”提起,這實在連婁無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潛意識裡,好像總是用力壓制住不讓左含英的影子泛上來,所以他很自然地說這說那,卻單單忘掉提起左含英了。

當下柳夢蝶一問,使他啞然若失,強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還無暇談到他。師妹別急,他也是好好的,沒有損傷半點毫髮!”

於是,他告訴了柳夢蝶,左含英當日脫難的經過。事情很簡單,當日一衆兇徒圍截他們時,本領最高的胡一鄂纏着婁無畏,其他還有三個好手,兩個絆着柳夢蝶,只分配了一個去對付左含英。

論左含英的本事,一對一原對付得了。但因爲除掉那個好手,還有十個八個小唆羅一同圍攻,因此左含英也佔不了上風。

左含英雖不能佔上風,但逃脫卻比較容易。他和一衆兇徒,翻翻滾滾地越打越深入叢林,有幾個本事差點的,已被拋在後面。左含英神威奮發,潑風一陣地亂斫亂殺,竟給他衝出了童圍,落荒而逃。

當時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衝出了重圍,自然不敢再殺回來探師兄師妹的安危,他畢竟還是個“大孩子”,爲了怕敵人窮追,急急跑出幾十裡外,找到一處農家投宿。第二天白天再到昨晚打鬥之處尋時,自然連柳夢蝶和婁無畏都不見了。於是他只好先回山東老家,跟他父親左璉倉,自己練習武藝。到後來由他父親探知柳劍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隨着柳劍吟在義和團中。

柳夢蝶聽完之後,格格地笑道:“這小子倒好造化,他連傷也沒有受傷。若不是心如師父,我還幾乎死掉了呢!”她也將當日的危險說給婁無畏聽,聽得婁無畏直吐舌頭,連說:“好險!好險!”

當下柳夢蝶又道:“師兄,我也想隨你到義和團去看看,見見爸爸,你帶我去好嗎?”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帶蹙容說道:“不知心如師父許不許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兒,你要找你父親,我怎能不許你去!”心如神尼正在裡面走出,聽了柳夢蝶的話,就笑着說,“騾子也給你們準備了呢。不過蝶兒,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莊嚴,她叫柳夢蝶到她跟前,輕輕地撫着柳夢蝶的頭說:“咱們師徒總算有緣,三年來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雖說你目前的本領,大約還只是學了我四五成的樣子,但此去闖蕩江湖,大約也不容易給人欺負了。只是你可不準恃技驕人,牟尼珠鏢,更不能輕發,這是一,你可記得?”

柳夢蝶點了點頭,心如神尼嘆了一口氣,又往下說道:“蝶兒,我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託給你了,只是不知咱們還能否再見。

柳夢蝶一怔,急急說道:“師父,怎好好的說這樣的話?師父還是這樣硬朗,咱們怎的就不能再見?”

心如神尼嘆了一口氣道:“未來的事誰能知道呢?不過,咱們也先別談這個,我倒有些話一定要對你說。”

“你是我的徒弟,但現在還不是佛門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樣,獨處荒山,扈留古剎。但未來難料,你如有一天要再來時,這間寺院與所藏經典,都是你的,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墅的主人。”

“你的師祖是禪宗北派嫡支,你隨我幾年,大約也略爲知道。我且再給你說一說禪宗分南北兩支的故事:

“禪宗的五祖弘忍,號稱黃梅大師,開山授徒,門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傳法時,要衆弟子各作偈語。當時首座弟子神秀寫的偈語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衆弟子都認爲是最好的‘悟道’語,但另有一位廚下的春米僧人叫做慧能的聽了卻不以爲然,請人代寫了四句偈語道:‘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因這偈語更爲超脫,就把衣鉢傳給了慧能。”

“但這兩首偈語,其實是代表了兩派的主張,因此禪宗從此分爲南(慧能)北(神秀)兩支。南派主‘頓悟’,不須講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漸悟’,就是說要一點一滴地積累,一天一天地求有進境,才能悟道。”

“後世的人多認爲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實不盡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爲北支比南支更切實際,因爲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是主張‘時時勤拂試’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說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門弟子,但我卻望你能記着神秀祖師的話:‘時時勤拂試,勿使惹塵埃。’尤其當自己有什麼迷亂的時候,更要想怎樣去拂拭掉心中的塵垢。”

柳夢蝶聽了這一番話,雖然覺得道理頗深,但不免覺得奇怪,師父的話,太像“臨別贈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說什麼話。

當下心如又說道:“你們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會將兩口塞外慣行沙漠的健騾交給你們。”

但第二天,他們竟不能和心如話別了,柳夢蝶辭行時,見師父端坐蒲團之上,雙目低垂,已告圓寂(死)了。蒲團上還留給柳夢蝶一張“遺訓”,上面寫着:

“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了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能斷無明,真如可證!”

柳夢蝶也跟心如讀過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無明”的意思便是指貪、嗔、癡三種情孽。心如所說的也是禪宗的根本主張,不是靠唸佛,靠信佛能求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達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應該斬掉無明。

三年師徒,恩深義重,柳夢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記着了心如的話。但她在料理了心如的後事後,卻突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心如神尼的圓寂,在婁無畏還不覺得什麼。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風塵遊戲,享了遐齡,覺得世事無所牽心的時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夢蝶卻和他的感覺不同,她倒是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她雖然還是一個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少女,對佛門空寂,自然沒有什麼“興趣”。但她到底追隨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禪宗的規矩和習慣。禪宗是不說法,不著書,在覓得衣鉢傳人之時,前宗就圓寂的。昨宵心如對自己說了那麼一番說話,而今就突然圓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鉢傳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卻僅是俗家弟子,並非想傳她的佛家衣鉢,難道心如的願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樣,遁跡空門?

柳夢蝶以往雖然對心如神尼頗爲依戀,但她卻是專心向心如習武,而並不是對佛家有什麼興趣;她對蒙古草原,西藏鹽湖,雖也感到新奇,但叫她在荒涼的草原長住下去,她還沒有這份“耐力”。

這奇怪的預感使柳夢蝶很是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她自己在心裡笑她自己:“傻姑娘,你不出家,誰還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後事後,柳夢蝶又神馳於關內的原野了,她想到碧波撒濰的高雞泊,她想起疼愛自己的親人,爸爸和媽媽,還有三師哥左含英。“哎!左含英可並不是自己的‘親人’呀!”柳夢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會像自己爸媽的影子一樣,一同泛上心頭時,她的臉是微微有點羞紅了。但想到這些人,到底給她帶來一份不小的喜悅!

可是在迴向關內的旅途中,又有一種新的不安的情緒,在向她襲擊了!她有點苦惱,也有點恐懼。她覺得大師兄變了,和三年前的大師兄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師兄也曾有一次帶自己跋涉長途(還有左含英呢),但在途中,大家都是愉快地談天。爽朗的笑語,每一個日子都很容易地過去,並不感到旅途的遙長。但這一次呢?在大師兄的面上卻看不到爽朗的笑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強。

柳夢蝶又看出他對自己也好像拘束得多了,他常常不能很流暢地和自己談話,好像要經過很艱難的思索,才能組織好他的話語。他在騾背上常常歡喜回顧自己,當自己以爲他有什麼話要說,縱騾上前與他並肩而行,問他有何話時,他又囁囁嚅嚅,含含糊糊地說是怕自己落後,怕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樣,被兇徒分開截擊。

柳夢蝶心裡,不由得暗暗奇怪,爲什麼豪氣逼人,英姿颯爽的大師兄,會變得好像扭扭怩怩的女孩子?

大師兄的態度,在她心裡結成了一個謎,但這個謎也很快地就被揭破了。那一天他們走過了綏遠首府歸綏的北部,在大青山一家民家投宿。大青山巔,是終年積雪,亙古不化的,有一首詩這樣描寫過它的面貌:

“羣山爲座地爲盤,天外飛來白玉山,久被太陽毫不化,時時當作水晶看!”

柳夢蝶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煩惱,遂飄身出屋,看大青山的積雪皚皚,閃映流輝,正出神,驀地一條黑影,在眼前一閃。正待喝問,卻己聽得一個熟悉的低沉的聲音,輕輕向自己問道:“師妹,還沒睡?”

柳夢蝶定睛一看,不就正是自己的大師兄婁無畏!她心裡輕輕一跳,但隨即恢復平時的態度,微笑地問道:“師兄,你也還沒睡?”

婁無畏苦笑道:“我睡不着,見師妹起來,我也就起來了!”

柳夢蝶本來是一個天真爽直的姑娘,這幾天給大師兄恍惚迷離的態度,弄得滿腹狐疑,心中很是煩悶,她覺得非問個明白不可了。她突然擡起了秋水盈盈的雙眼,直問婁無畏道:“大師兄,這幾天來,你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是嗎?大師兄,你一向縱橫江湖,爽快豪俠,有什麼事情會悶在心裡說不出來?大師兄,你一向把我當做妹妹看待,我沒有兄弟姐妹,更是一向把你當做長兄看待,你有什麼煩惱,難道不能對小妹說麼?”

婁無畏一面聽着柳夢蝶的說話,一面凝望着大青山積雪的山巔,昂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聽完了柳夢蝶的話後,仍是悠然存思,茫然若夢,良久良久,始突然擡看大青山巔的積雪說道:

“師妹,你看看這大青山顛的積雪!我覺得我就像這大青山一樣,大青山的積雪亙古不消,我的心底也好像有一座冰山,一直沒有溶化!”

柳夢蝶打了一個寒顫,蹩着雙眉,又再問道:“這是爲了什麼?”

婁無畏在剛纔柳夢蝶問他有什麼煩惱時,還好像訥訥不能出之口似的,後來話一說開,再經這一問,他突然地像雪山崩瀉一樣,滔滔的話語,就像奔騰的冰河。

“爲了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爲了什麼!你既然這樣問我,我只能給你說說我心裡的感覺。”

“師妹,你是幸福的,你有爸爸,有媽媽,有許多疼你的人,你好像春天一樣,散播着歡樂的氣息。”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連爸爸媽媽的顏容,也記不清楚了。雖然師父、師母對我都很好,但我總不能長住在你的家。”

“這還不足以形成我心裡的雪山。師妹,你沒有經歷過我這麼長久的亡命生涯,沒有嘗過流浪的滋味。而我卻是歷盡滄桑。

“我在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慣於孤獨了!你不知道,我常常是一個人獨往獨來,在渺無人跡,猿啼虎嘯的燕山;在流水嗚咽,孤舟難覓的黑水,我曾消磨過多少早上與黃昏?”

“你只知道我曾叱吒江湖,但你卻不知道我也很軟弱。我慣於孤獨,但卻害怕孤獨。我常常害怕黑夜的到來,寧願在漫漫長夜裡坐待着黎明。我更害怕沒有音響與沒有色彩的世界,在靜寂的深夜,我甚至寧願聽到虎嘯猿啼,聽到流水嗚咽。”

在婁無畏滔滔不絕地說話時,柳夢蝶一直地凝神在聽。這時,她突然地插嘴問道:

“大師兄,你相識遍江湖,難道就沒有友人?再說,你曾在義和團中,那裡不就正似沸騰了的海洋?”

婁無畏苦笑道:“朋友麼?自然是有的。我有愛護我的良師,比如你的父親,關外的老英雄獨孤一行;我也有患難中的朋友。比如我曾參加過的匕首會和義和團中的一些人。”

“可是我還是感到空虛和寂寞,我缺乏一種朋友,能分享我的歡樂與憂愁,在並肩戰鬥之餘,也能喁喁細語,獲得心靈上的和諧。”

“而且我更多的時候,就並不是和朋友們一起的,在我年輕的日子裡,我就常常是一劍去來的了!”

“而我感到最大的苦惱還是:儘管有許多朋友,可是沒有人指引找一條可行的道路。師妹,你也許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樣死的。我恨透了滿清和滿清的奴才,可是我找來找去,還找不到一種力量,可以搖撼這根深蒂固的皇朝。我聽過小螞蟻咬死大白狼的故事,我在找尋一個有力的團體,集合了許許多多人的團體,於是我找到了義和團。”

“但我在義和團中又找到了失望。義和團是要‘扶清’的,而裡面也是清濁合流,龍蛇混雜,儘管有人主張參加義和團還是值得,但我卻還是沒有看清楚其中的道理。”

“師妹,你問我有什麼事情悶在心裡說不出來?我不能很明白地說出來,我也沒辦法說得清楚。我常常在血雨腥風之後,獨自徘徊,許許多多奇怪的思想,就乘時襲到。我像在期待什麼,又像在追求什麼,於是一些幻想,就好想朦朧的春夢,掠過朝睡中半醒的眼!”

婁無畏像雪山崩瀉一樣的傾訴,震憾了柳夢蝶的心靈。她不曉得在這江湖豪俠的心底,會像深海中埋藏着一座大冰山。其實婁無畏的苦悶,正是他情感的無處發泄,加上思想上的沒出路,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個憂鬱的“結”。他的苦悶,也正是那一個時代中,許多人共同的苦悶。柳夢蝶還是思想上沒有怎樣成熟的少女,她還不能怎樣理解這種苦悶。可是婁無畏的話,已經在她澄明如鏡的心湖,蕩起了漣漪!

她輕輕地擡起頭來,眼睛裡閃耀着一顆晶瑩的淚珠,她低沉的對婁無畏道:

“師兄,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子,但我愛我的家庭,我也愛這個世界。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將幸福帶給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夠幫助你什麼?不過,我是誠心願意做你的妹妹。我的家庭也可以當作你的家庭,當你感到寂寞,感到孤獨的時候,我願意像對兄長一樣款待你!”

“至於義和團,我對它也很陌生,不過我覺得那樣的生活是有光和熱的,你不知道,當我一聽到你談到它時,我是多麼想往‘紅燈照’(義和團中的婦女組織)中的那些姐妹們!我想也許你在他們之中,但卻也沒有分享他們的歡樂與憂愁,所以就感到特別寂寞了吧?”

婁無畏帶着大病初癒的、疲倦的神情,“哦”了一聲道:“師妹,也許你是對的,你充滿着青春的氣息!而我卻有點衰暮了。我謝謝你的關懷,時候不早,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他在柳夢蝶的談話中,感到溫暖,也感到失望。她只是把自己當做“兄長”而已,他不敢細細咀嚼她的話,於是他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走了。

但柳夢蝶那晚卻不能好好地安息,她在院子裡徘徊,一直到天明,正是: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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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六回 深夜論英豪 雲開月現 筵前騰殺氣 石破天驚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九回 燈火闌珊 中年心事濃如酒 暗香浮動 少友情懷總是詩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九回 燈火闌珊 中年心事濃如酒 暗香浮動 少友情懷總是詩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來怪客 自雲蒼狗 古剎話前緣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來怪客 自雲蒼狗 古剎話前緣第六回 深夜論英豪 雲開月現 筵前騰殺氣 石破天驚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終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敵辨分明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來怪客 自雲蒼狗 古剎話前緣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第六回 深夜論英豪 雲開月現 筵前騰殺氣 石破天驚第九回 燈火闌珊 中年心事濃如酒 暗香浮動 少友情懷總是詩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第六回 深夜論英豪 雲開月現 筵前騰殺氣 石破天驚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來怪客 自雲蒼狗 古剎話前緣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來怪客 自雲蒼狗 古剎話前緣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來怪客 自雲蒼狗 古剎話前緣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第四回 歷歷劫灰 撫刀長太息 匆匆來去 引劍上征途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終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敵辨分明第四回 歷歷劫灰 撫刀長太息 匆匆來去 引劍上征途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兇賊 雪了疑冤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終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敵辨分明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第九回 燈火闌珊 中年心事濃如酒 暗香浮動 少友情懷總是詩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九回 燈火闌珊 中年心事濃如酒 暗香浮動 少友情懷總是詩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終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敵辨分明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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