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官府出面組建商隊,算不得什麼新鮮事情。許多諸侯及其所在的家族都公開組建或者暗中支持商隊,帶着貨物往來南北。一方面替他們賺取豐厚的錢財,另一方面,則替他們刺探對手或者同僚的軍情。
鄭子明的結義大哥柴榮,在郭威帳下以前所從事的就是類似差遣。鄭子明的未來岳父常思,也曾經假手家族的商隊施行反間計,將遼國幽州軍的前任主帥趙延壽全家給送上了西天。作爲常思的未來女婿和柴榮的義弟,鄭子明自己也打算照着葫蘆畫瓢,一點都不足爲怪。
然而,以前的商隊走的都是陸地,從海面上駕船遠距離輸送貨物,卻聞所未聞。且不說海面上風高浪急,一不小心,就得連貨物帶船都餵了龍王爺。單單是沙船和漁船在沿途靠港補給,就是個巨大的麻煩。
能不能找到港口,港口允許不允許停靠,停靠後船隊會不會被扣留,都屬於未知。花多高的價格才能補給,進出港需要交納多少費用,也全都由港口的擁有者說得算。船隊沿途每多停靠一次,就多一次血本無歸的風險。(注1)
“南,南方還好說。官港和私港衆多,只要找對了人,花錢便可以疏通!但是北方……”錯愕良久之後,老長史範正,才硬着頭皮,低聲提醒。“契丹人恐怕連大船都沒見過,更不可能修築港口。幽州韓匡嗣兄弟視我滄州爲眼中釘,也不可能允許滄州的船隊在他的後院停泊。”
“所以我才說要自己探索航路!”鄭子明在心裡早就謀劃好了預案,接過老長史的話頭,笑着補充。“繞過幽州,直接去跟遼東的契丹人打交道。契丹人越是對大海一無所知,咱們才越有機會在其岸邊找到合適的港口。而契丹名爲一國,各部族頭領們,權力地位卻遠遠超過中原諸侯。商隊以做生意爲名,打點遼東的各家部族,深結厚納,想必那些頭領和族老們,也不會將送到手邊兒的發財機會拒之門外!”
“如此,如此倒可以冒險一試!”老長史範正雖然未曾去過遼國,這幾年卻通過與朋友之間的書信往來,對遼國的情況有了一定的瞭解。知道其國內組織結構,恰如鄭子明所說的那樣鬆散。
遼國的歷任皇帝,與其說是一國之君,倒不如說是所有部落的共主。只是在對外劫掠時,有統一號令羣雄之權。平素則只能控制上、東、南三京及三京周圍很小的一部分區域,其餘大面積國土,則任由各部自行其事。(注2)
“單單從輿圖上看,遼東沿岸的確有很多地方應該可以找到天生的良港。然而將貨物送上岸容易,若是想將貨物送到上京和東京出售,恐怕比在中原去上京艱難十倍。不說別的,光是沿途來去如風的馬賊,就足以讓咱們人財兩空!”潘美的着眼點,與老長史範正完全不同。很快,就從另外一個角度對鄭子明的設想提出了質疑。
“船舶載重,遠遠高於馬車。所以我打算從軍中調集一批好手充當刀客,與貨物隨行。”鄭子明想都沒想,就直接給出瞭解決方案。
“你,你莫非……,你真是膽大包天!”潘美愣了愣,隨即如夢初醒。兩隻秀氣的丹鳳眼瞬間瞪了個滾圓,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在半途中嘎然而止。
“子明莫非打算……”老長史範正也恍然大悟,同樣把試探的話說了一半兒,又果斷地吞回了肚子。
他和潘美都是當世少有的聰明人,只要稍微花些心思,就可以將鄭子明的真實打算,猜個清清楚楚。
從海上輸送貨物是虛,至少,在往遼東輸送貨物這一塊,完全就是個幌子。鄭子明真正的意圖,肯定放在了爲商隊充當護衛的刀客隊伍上!那支隊伍的成員,肯定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並且在作戰時無懼個人生死!
當商隊熟悉了遼東各地的道路之後,刀客們的目標,必然是營州。前朝亡國之君石重貴被圈禁在那裡,劉漢國的皇帝和諸侯們,都巴不得此人早死早託生。然而,此人卻是鄭子明的生父,他在世上剩下的唯一血脈至親。
想把石重貴活着從遼東救出來,難比登天。即便僥倖成功,此人的迴歸,對於滄州軍來說,也絕非一件幸事。相反,滄州軍有可能因此成爲衆矢之的,每個諸侯,都欲除之而後快。
‘有百害而無一利!’‘得不償失!’‘先皇若歸,汝將置之何地?’剎那間,無數質問之語,都在潘美和範正二人嗓子眼兒打轉,然而最終,他們兩個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以目互視,無奈地搖頭。
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不管石重貴的死活,唯獨鄭子明不能。此時滄州軍實力單弱,無論小皇帝劉承佑還是其餘諸侯,都故意將石重貴跟鄭子明之間的關係忽略,以免他依仗前朝皇子的身份,蠱惑人心。然而當哪天滄州軍一飛沖霄,若是石重貴依舊被囚在遼東,恐怕“棄生父於絕地而不顧”,就會成爲所有敵人攻擊鄭子明的藉口,任他怎麼解釋,都難以洗脫“不孝”的罪名。
“此事必須去做,不用再探討,還請各位,竭盡全力相助!”能感覺到兩個臂膀心裡的糾結,鄭子明將刀插到地面上,緩緩站直了身體。“但是鄭某可以承諾,沒有絕對把握,絕對不會去嘗試最後一步。”
“屬下遵命!”既然鄭子明把話都說到了如此份上,範正和潘美等人便不再試圖勸阻,紛紛站直了身體拱手。
從李家寨練兵之時起,鄭子明給自己和身邊人定下的規矩便是,無論任何事情在執行前,都可以各抒己見。但是決定執行之後,無論當初大家夥兒的態度是贊成還是反對,都必須全力以赴。因此,回到了府衙之後,很快,他所提出來的三個任務,就被細分、詳化,變成一條條軍令和政令,以最快速度推行了下去。
在滄州軍的保護和警戒下,土地上的莊稼,被收割,裝車,曬乾,歸倉;大批從北方逃回來的男丁和不願意從事耕種的遊民,被徵募入了軍營,在潘美、陶大春、李順等人的監督下,開始了艱苦訓練;從海里撈上來的珊瑚、硨磲、玳瑁,還有原本被當作神蛻的鯨魚骨頭,則在城裡的小作坊中,變成了高雅華貴的珠寶和擺設,然後以最快速度裝上馬車、大船,朝着杭州和汴梁城迤邐而去。
海上貿易剛剛開始探索,一時半會兒見不到成果。陸地上去打通汴梁官場的行動,卻是立竿見影。諸位皇親國戚們收到了來自滄州的“禮敬”之後,個個眉開眼笑,對滄州刺史鄭某人的好感與日俱增。
如此明目張膽的公開行賄,當然瞞不過有司的眼睛。沒幾天,相關密報,就擺上顧命大臣史弘肇的案頭。
“這個混賬東西,比他老子當年還要混賬十倍。早知道這樣,當初老夫就不該心軟,答應常思保他一命!”老將軍史弘肇又是生氣,又是感覺好笑,拍着桌案,大聲數落。
“也好,有太后的幾個兄弟替他說好話,陛下就無法將他不肯奉詔的事情,遷怒到別人頭上!”中書舍人路汶是史弘肇的心腹,湊上前朝着密報上瞅了兩眼,笑着開解。
“黃口小兒,他即便遷怒又能怎樣?”史弘肇聞聽,立刻冷笑着撇嘴。對小皇帝劉承佑的反應不屑一顧。
“總比天天想方設法給大人添堵好!”路汶搖搖頭,非常謹慎地提醒。“陛下年齡漸長,樞密切莫繼續把他當成無賴頑童看待。古語云,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行了,行了,我在朝堂上,儘量多給他留點兒情面便是!”明知道路汶的話是出於一番好心,史弘肇依舊覺得煩躁異常,用力揮了下手,大聲迴應。“前提是,他別自己出乖露醜,總是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大人所言甚是!”路汶愣了愣,苦笑着拱手。
事實正如史弘肇所說,劉承佑絕非有道明君。可再昏庸糊塗的皇帝,也是皇帝。豈能長時間忍受朝政盡數被權臣所把持?
正準備硬着頭皮再勸幾句,耳畔卻已經傳來了史弘肇的吩咐,“行了,你別說了,老夫自己心裡有數。趕緊替老夫把明日早朝時需要走一次過場的事情,都給整理出來。等廷議上通過了,也好當場拿給陛下用印!”
“是!”路汶不敢怠慢,立刻拱手領命。然而身子才轉過了一小半兒,卻又忽然回過頭,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樞密大人,下官最近聽聞,聽聞……”
“有話就大聲說,別像個娘們一般!”史弘肇又用力揮了下手,彷彿自己身邊飛着無數只蒼蠅。
“下官聽聞,最近禁軍當中,人事變動頗爲頻繁。”路汶咬了咬牙,聲音依舊低得像蚊子哼哼。
“禁軍的將領任免,都在皇上和姓聶的職權範圍之內,老夫不好橫加干涉!”史弘肇將他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卻不認爲有什麼要緊,“且隨便他們折騰去,想對付老夫麾下的龍武軍,禁軍還差得遠!”
“明槍易躲……”路汶被說得一陣氣結,強打精神繼續補充。
“老夫不進內宮,他們難道還敢當街行刺不成?”史弘肇依舊拿他的提醒不當回事,聳聳肩,冷笑着迴應。“好了,無論如何,老夫都感謝你的美意。但是,除非陛下不打算要江山了。否則,他即便再急着親政,也不會蠢到光天化日之下跟老夫束甲相攻的地步。更何況,郭家雀兒此刻還領着大軍坐鎮鄴都!”
注1:唐代時,已經有海貿往來日本和新羅。但海上貿易都被南方地區把持,北方沿海地區很少染指。此外,海上運貨也多發生在國與國之間,中國自己南北方則貨物運輸,則主要依靠運河與陸路。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元末,南方糧食北運的通道被紅巾軍切斷,纔有張士誠用海船從杭州往塘沽運送稻米。
注2:遼國從立國起,各代皇帝一直致力於打造一個像中原一樣的朝廷。但直到澶淵之盟前後,其政治架構都未能完全擺脫原始的部落聯盟狀態。只有在燕雲十六州,才繼承了完整的地方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