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聖軍是禁軍的正式番號,護聖右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平素與史弘肇、郭威等人多有往來。其子趙匡胤,與郭威的養子柴榮,還曾經義結金蘭。在右衛大將軍聶文進肆意朝左右護聖軍內安插親信之時,右軍都指揮使趙宏殷卻被調離了汴梁,這兩件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巧合。
回答他的,是一陣悉悉索索的紙張翻動聲。中書舍人路汶擡眼看去,只見史弘肇已經開始聚精會神地批閱公文,壓根兒沒認真聽自己剛纔說了些什麼。
一股無力的感覺,頓時涌遍了中書舍人路汶的全身。苦笑着給史弘肇又行了個禮,他默默地退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了廂房中自己的座位上,去應付自己份內的那些職責。
‘也許是我自己杞人憂天了!’一邊迅速地整理明天上朝所需要的內容,他一邊繼續搖頭苦笑。從樞密使府到皇宮前部專供召開朝會宣政殿,不過才一千多步距離。而樞密使府側面,就駐紮了一個指揮的龍武軍。即便真的有事,憑着史樞密的身手以及身邊護衛的本領,應該能堅持到府內的龍武軍抵達。只要雙方能夠順利匯合,周圍即便有千軍萬馬殺到,也休想再擋住史樞密的去路。
如是想着,慢慢地,他的心思也終於安定了下來。很快,就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頭的公務上。
當落日的餘輝灑滿了窗子,所有明天需要在朝會上處理的公文,終於整理完畢,及時送到了史弘肇的案頭。史弘肇自己,也終於結束了一天的操勞,伸了個攔腰,準備回後宅跟家人一起用飯。
見中書舍人路汶臉上依舊帶着幾分焦慮,老將軍笑了笑,搖着頭道:“行了,老夫知道你是怕有人不懷好意。明天朝會之後,老夫再調一個廂的龍武軍,到城內駐紮便是!放心,老夫獨領一軍作戰的時候,聶文進那廝還穿開襠褲呢。他若是真敢輕舉妄動,老夫一個廂的兵馬,足以滅掉所有護聖軍。”
“這,屬下希望自己是杞人憂天!”路汶臉色微微發紅,拱着手迴應。
“陛下雖然年少無知,卻不是個瘋子,應該知道輕重。”史弘肇看了看他,像是在強調一個事實,又像是再給自己打氣,“老夫沒有做司馬昭之心,可若是陛下真的瘋了,老夫也不吝讓他做個曹髦!”(注2)
麾下的龍武軍戰鬥力天下無雙,只要自己一聲令下,半個時辰之內,就能打垮任何對手,控制整個汴梁。生死之交郭威手握重兵坐鎮鄴都,如果京畿有事,也可以星夜殺回來將李業、聶文進、後贊等鼠輩挫骨揚灰。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史弘肇相信只要小皇帝沒徹底瘋掉,就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當然,該做的防備,他也不會忽略。比如最近每次出府去上朝,他身邊至少都有一個都的甲士護送。每次朝會結束,他也不再接受任何人的宴請,直接跳上戰馬打道回府。自從一個多月前郭威走了那時起,他甚至連內宮都不再去了,任由小皇帝劉承佑在裡邊爲所欲爲。以免自己真的一時疏忽,步了漢朝大將軍何進的後塵。(注1)
爲了表示自己從諫如流,第二天去上朝之時,史弘肇特地將貼身護衛增加到了兩個都。朝服之內,也套了一件來自青羌的猴子甲,十步之外,可以擋得住任何弩箭的偷襲。
如此龐大的隊伍直奔皇宮,當然無法不引起外人的關注。才經過出府之後的第一個十字路口,開封府尹劉銖,就頂着滿頭大汗迎了上來。遠遠地將雙手併攏到胸前,以武將之禮高聲問候,也不管史弘肇能否聽得見,“昔日帳下小卒劉銖,拜見指揮使大人!敢問大人,如此興師動衆,到底所爲何事?”
“當然是去上朝!劉府尊,難道我家大人帶多少護衛隨行,還需要提前向你報備麼?”史弘肇的親衛都指揮使周健良毫不客氣地舉刀在手,厲聲喝問,
“不敢!”開封府尹雖然穿着一身文官袍服,卻依舊做像武將一般在馬背上挺直了腰桿拱手,“昔日帳下小卒劉銖,願爲指揮使大人執繮!”
說罷,翻身跳下坐騎,直接就朝隊伍中央闖。親衛都指揮使周健良見狀,頓時手臂就是一僵。正琢磨着該不該指揮弟兄們將此人架開,身背後,卻已經傳來了史弘肇的聲音,“罷了,爾等放他過來吧!他現在是開封府尹,的確有權過問老夫帶多少隨從!”
“遵命!”周健良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拉動繮繩,給劉銖讓了一條通道出來。
其他隨行文武幕僚,面面相覷。誰也找不到理由,將劉銖擋在隊伍之外。後者早在史弘肇還給劉知遠做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那會兒,就已經在其手下效力。今天迎上來之後隻字不提開封府尹的職責,卻一口一個“昔日帳下小卒”,可謂是正把住了史弘肇的脈門,讓素來看重香火之情的史樞密,怎麼可能對其不理不睬?
就在這一愣神的功夫,劉銖已經來到了史弘肇的坐騎旁。果然伸手拉住了坐騎的繮繩,毫不猶豫地充當起了馬前一卒。
“子衡,不可,千萬不可如此!”史弘肇頓時再也端不住架子,飛身下馬,劈手奪回了繮繩。“你現在好歹也是一品高官,老夫不能如此輕賤於你!放下,放下,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好了,老夫肯定不會讓你爲難。”
“若無將軍昔日指點提拔,哪有屬下的今天?”劉銖沒有史弘肇力氣大,只能鬆開了繮繩。隨即,後退兩步,肅立拱手,“是以無論將軍今天做什麼,屬下都絕不敢橫加干涉。只願鞍前馬後,爲將軍遮槍擋矢!”
“這,這……”史弘肇原本以爲,劉銖會拿自己所帶的親兵太多說事兒,卻萬萬沒有想到,身爲開封府尹的劉銖,會如此直接地擺明態度,願意跟自己共同進退。頓時,心中就覺得一暖,笑了笑,主動朝着親軍都指揮使周健良擺手,“德正,讓一半兒弟兄回府。子衡剛剛上任,咱們別讓他難做!”
“大人!”周健良一拱手,本能地就想勸阻。誰料史弘肇卻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把眉頭一皺,低聲斷喝,“別囉嗦,讓新增加的弟兄回去休息。總共才一千多步路程,一百人和兩百人,能有什麼分別?”
“是!”親軍都指揮使周健良不敢抗命,只好按照史弘肇要求,讓自己的副手何穹,帶着今天早晨多增加的那一百護衛打道回府。
見史弘肇如此替自己着想,開封府尹劉銖也滿臉感動。又以下屬身份,向史弘肇行了禮,隨即挺起胸脯,大聲保證,“樞密大人放心,屬下也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只要屬下有一口氣在,這汴梁城內,就沒人能碰到您半根寒毛!”
說罷,將胳膊一擡,居然又去替史弘肇牽戰馬繮繩。
史弘肇雖然倨傲,卻怎麼可能讓當朝一品大員,做自己的馬童?趕緊擡手拍了對方胳膊一巴掌,笑着數落:“行了,子衡,別裝模做樣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老夫今天如果真的讓你牽了馬,明天咱們大漢國,就得成爲全天下的笑話!”
“嘿嘿,嘿嘿,將軍心腸好,就是知道體貼我們這些小兵崽子!”劉銖的臉色又是一紅,躬下身,像偷糖餅吃被抓到的晚輩一樣,大拍史弘肇馬屁。
史弘肇心中,頓時又想起了當初領着此人衝鋒陷陣時的情景,笑了笑,輕輕揮手,“行了,既然你目的達到了,就回去做事吧。開封府尹,可不是什麼閒差!”
“屬下,屬下今天也打算去參加朝議,雖然屬下愚鈍,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但,但至少能替大人您壯壯聲威。”劉銖滿臉堆笑,再度表明姿態。
史弘肇最近正覺得自己對汴梁的控制力大不如以前,見劉銖居然如此熱情,便不願冷了此人的心。略作沉吟,笑着點頭,“也罷,咱們兩個一起走走。反正還來得及。也有些日子,沒跟你坐在一起喝酒了!”
劉銖立刻打蛇隨棍上,媚笑着迴應,“可不是麼,自打李守貞造反之後,大人您就忙得腳不沾地。我們這些屬下,有時,有時真的不敢去打擾您!”
“該來就來,老夫又不會把你丟出門外去!”史弘肇看了他一眼,笑着搖頭。
對方曾經在他麾下效力多年,雖然算不上是鐵桿心腹,袍澤之誼卻也頗深。因此,談着談着,彼此之間就再也感覺不到絲毫的隔閡。特別是說到先帝劉知遠生前,帶領大傢伙一起驅逐契丹人的壯舉,那種與子同仇的感覺,竟然再度涌了滿胸。
只可惜,從史弘肇府邸,到皇宮的距離實在太短。還沒等二人說盡了興,隊伍的正前方,已經出現了硃紅色的宮門。
“跟老夫進去,散了朝,咱們再一起喝酒!”對門口的禁軍將領看都不看,史弘肇向劉銖吩咐了一句,隨即帶着親衛,直接穿門而入。一直走到了宣政殿前三十步處,才又揮了下手,讓周健良帶着親兵們,在殿前的空地上整隊候命。然後邁動雙腿,大步走上了漢白玉鋪就的臺階。
八名級別在三品以上的中書省和樞密院官員,緊隨其後。開封府尹劉銖,則非常謙卑地,跟在了整個隊伍的尾部。宣政殿內,小皇帝劉承佑已經起身迎接,宰相楊邠,吏部尚書蘇逢吉,以及其他一些早就到了的文武大員,也笑呵呵地轉過了面孔。
一切如常,史弘肇頓時鬆了一口氣,微笑着邁過宣政殿的門檻。楠木做的門檻有些舊了,裂開的木釺,恰巧掛住了他的官袍後襬。
“該修一下了!每年那麼多錢,也不知道皇上都花到了什麼地方!”史弘肇皺了皺眉,側過頭,打算吩咐身後的中書舍人路汶記下此事,散朝後找有司撥專款維護皇宮。眼角的餘光,卻恰恰看到開封府尹劉銖,正像幽靈一般朝自己飄了過來。
“子衡——”雙眉之間的區域猛地一麻,他果斷側身閃避,同時將雙手握成了拳頭。還沒等手臂蓄滿力氣,耳側忽然又吹過來數道寒風,幾支弩箭,從小皇帝的御座後,疾飛而至。
“砰!砰!”青羌瘊子甲,能擋住弩箭的利刃,卻卸不去弩杆上的巨力。史弘肇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被兩支手臂粗的弩箭,送上了半空。圓睜的雙目中,他看到中書舍人路汶和兩名樞密院官員,被另外幾支巨弩帶着,從自己身下飛過,鮮血像瀑布般,撒滿了漢白玉臺階。臺階上,開封府尹劉銖,手持一把短刀大開殺戒,凡是從他身邊跑過的官員,無論文武,一刀一個,皆被其剁翻在地。
“殺,殺光他們!”顧不得自身安危,史弘肇在半空中發出怒吼。他的親兵們,的確已經拔出兵器,衝向了宣政殿大門。然而,大隊大隊的禁軍,卻從宣政殿兩側,從防火的水缸後,從供官員們休息的廂房裡,從一切可能藏身的地方,螞蟻般涌了出來,將他的親兵們,迅速吞沒在冰冷的刀光當中。
注1:何進,東漢末年的權臣,何太后的哥哥。被太監張讓等人,假託何太后的名義召入後宮,然後以關門打狗的方式亂刀砍死。
注2:曹髦,魏文帝曹丕之孫,因爲不滿司馬昭專權,所以帶領一百多名心腹,在沒有任何武將響應的情況下,直接殺向了司馬昭的府邸。結果被司馬昭麾下的爪牙擊敗,自己也慘死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