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斬後奏?”沒想到劉知遠的反應會如此強烈,楊邠捧着天子劍,微微發愣。轉瞬,他就明白了對方到底在焦慮什麼,三步兩步衝到一匹空着鞍子的戰馬旁,飛身跳上,用劍鞘朝馬屁股上狠狠抽了數下,奪路狂奔。
“孽障!”因爲站起的動作太猛,劉知遠眼前一陣陣發黑。
帶兵去逼迫扶搖子交出救命丹方不是大問題。那老道雖然人望很高,手裡卻沒有一兵一卒,即便過後惱羞成怒,也奈何不了大漢江山分毫;將那個弄不清身份真假的二皇子給宰了,闖下的禍也不算大。反正自己最初就準備弄個假的來糊弄,頂多再找另外一個跟二皇子長得差不多養起來,只要不讓他見人,輕易也就不會穿幫。而自家二兒子年紀還小,做這些事情,也是想向自己這個當父親的盡孝,同時證明他自己價值。於情於理,都有可以原諒之處。
可是假如這個孽障順手把常思家的二姑娘給禍害了,事情可就徹底無法挽回了。且不說自己將再也無法面對曾經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以常克功的本事和人脈,真的因爲女兒被辱而起兵反叛,自己麾下的這些領兵大將,哪個有臉前去征討?即便自己御駕親征,勉強把他給鎮壓了,從郭威、史弘肇到尋常小卒,哪個不會兔死狐悲?
想到這兒,劉知遠的心臟又是一陣毫無規律的狂跳,剛剛緩和一些的臉色,也又變成了青黑一片。好在裝着救命丹藥的葫蘆,此刻就握在他自己手裡。及時又給他自己吞了一顆,才避免了又去鬼門關前打個來回。然而,將病情再度緩解之後,他卻忽然覺得眼前正在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當了皇帝又如何,以自己眼下的身體狀況,即便當了皇帝,又能稱孤道寡幾天?而萬一自己的皇位繼承人中,將來再出現一個劉承佑這種不分輕重的混蛋,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大漢,結局比石敬瑭的大晉又能好到哪去?!
正懨懨地傷春悲秋着,他的小舅子,新任六軍都虞侯李業卻又探頭探腦地湊上前,低聲勸解道:“陛下,其實沒啥大不了的。承佑喜歡常家的小女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假使真的生米做成了熟飯,您就下旨就讓他娶了此女,然後再立爲王妃便是。如此,您也剛好跟常克功親上加親!”
“滾!”劉知遠聞聽,火氣騰空而起。擡起腳,先將李業給踹了個跟頭。然後又走上前,一邊朝着對方屁股和大腿上肉多的地方猛踢,一邊低聲罵道:“親上加親,親上加親,你堂堂一個六軍都虞侯,一天到晚,心裡還會想個啥?!你以爲承佑他喜歡常家二女兒,我這個做父親的不知道麼?可從小到大,你見他喜歡什麼東西有始有終過?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他始亂終棄也就算了。我這個做父親的頂多是賠一筆錢財給人家,別人還能說我大度仁厚。可那是常思,常思行麼?沒有他,我早就死在戰場上了!哪有資格活到今天?!”
“啊,啊,皇上,皇上息怒。您,您打我幾下不要緊,千萬,千萬彆氣壞了身子。啊,哎呀!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李業雙手抱頭,戲臺上的小丑一般翻滾求饒。卻不敢躲得太遠,唯恐對方打自己不到,盛怒之下,心中再涌起什麼其他念頭。
“滾,滾一邊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見他說得如此恭順可憐,劉知遠打得也沒意思了。又狠狠補了及腳,大聲吩咐。
“哎,哎,謝皇上,謝皇上不殺之恩!”李業順勢又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帶着一身血漬和泥巴,踉蹌着退遠。
誰料劉知遠卻忽然又皺了下眉頭,大步流星從後邊追了上來,“站住,你莫走!朕來問你,左衛大將軍只是個空頭銜,他麾下哪裡來的私兵?你這個當舅舅的,是不是又在助紂爲虐?”
“啊?沒,真的沒有。皇上,末將冤枉!”真是怕什麼就偏偏來什麼,正在倉惶躲避的李業嚇得一哆嗦,轉過身,跪地磕頭。“末將這些日子一直跟在您身邊,家裡,家裡的事情根本沒留神過。即便有,也是底下人被承佑逼着出的兵,與末將,與末將無關,真的與末將無關啊!”
從剛纔楊邠一開口,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情要壞。劉承佑剛剛受封爲左衛大將軍,手裡頭當然不會有私兵。可他,還有皇后這一系的其餘幾個李姓將軍,卻每個人手裡都握着數千人馬。
“嗯?你這話當真?”劉知遠對他的話將信將疑,皺着眉頭逼問。
“當真,十足十的真!”李業用膝蓋向前蹭了兩步,舉起手發誓,“不信,不信陛下儘可以派人去查。如果末將與此事有半點兒關聯,您就,你就將末將削職爲民,發配千里。末將,末將絕不敢再喊半聲冤枉!”
“那朕就派人去查!就不信無法查個水落石出!”劉知遠咬了咬牙,低聲發狠。自家二兒子的確行事荒唐,可若是沒人給他提供兵馬,他又怎麼可能荒唐得起來。如今之際,自己最好的選擇,就是將那個給承佑提供兵馬的傢伙揪出來,砍下他的腦袋去安撫常思。然後,是封常家二姑娘爲承佑的正妃也好,是給常思更多的兵馬和權力也罷,君臣之間,終究還是有個互相妥協的餘地!
“查就查,你小舅子既然知道你要查了,難道還不會殺人滅口麼?”六軍都虞侯李業俯身於地,態度恭敬異常。肚子裡,卻不停地悄悄嘀咕。“此處距離石州,快馬也得跑上幾天幾夜。承佑他又不是傻子,把女人弄上了手,還不趕緊想辦法找他親孃去善後?!一旦他娘出了面,我看你到底敢去收拾誰!”
正嘀咕着,卻又聽見劉知遠低聲吩咐,“這事兒先別聲張,咱們先做一些準備。等到了洛陽城之後,你別跟着大軍繼續前行了。先留下來,幫我置辦一份足夠豐厚的聘禮。萬一,萬一那孽障……,唉,也只能這麼辦了。那孽障,老夫是幾世失了德,才養出如此一個坑人的貨來!”
說着話,他頭再度擡起,目光遙遙地望向西北。望向根本不可能看得見的離石。
一道黃河滾滾從天而來,如凌空砍落的利刃般,將山川大地一分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