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話音剛落,刺史王怒身邊,有一個屬吏“噗通”跪倒,大聲否認,“下官冤枉。下官當時的確做的是留縣的戶曹,可,可下官做事向來廉潔自守,絕對未曾與鄉間羣氓同流合污!”
“你就是他指證的那個司田參軍李良?”常思輕輕扭過頭,衝着此人沉聲發問。臉上既看不出來憤怒,也看不出絲毫懷疑。
“正是下官!”跪在地上的刺史屬吏李良俯首行禮,繼續高聲喊冤,“節度大人明鑑,下官冤枉。他,他以前跟下官有過節,所以,所以死到臨頭,胡亂攀污!”
“那蓋過印的紅契是誰人經手?我問的是許家購買慕容家田產祖屋之事,眼下衙門裡可否能找到想關文書?”常思笑了笑,目光在此人身上嶄新的湖綢官袍,腰間大塊的玉珏和腳下厚實的鹿皮靴子上反覆逡巡。(注1)
雖然是亂世裡珠玉遠不似太平時節值錢,如此奢華的一身行頭,也抵得上小半年正常俸祿。司田參軍李良被看得心裡發虛,硬着頭皮申辯道,“下官,下官也不記得曾處理過此事。下官當初做戶曹時,每年經手的類似事情不知凡幾,不可能每一件,每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夫是問,衙門裡能否找到相關文書?”常思眉頭猛地一挑,聲音急速轉高。
“找不到了,年代太久了,又改朝換代好幾次,肯定找不到了!”參軍李良一跤坐倒,連連擺手。隨即,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也許,也許還找得到吧,大人,且,且容下官回去看看。如果能找得到,三日之內,一定呈送到大人面前!”
“容你回去找,容你回去毀屍滅跡麼?”常思用鐵蒺藜骨朵遙遙點了點,大聲冷笑,“莫非你當常某是個傻子?這麼大的田產交易居然沒有在衙門口立過紅契?來人,去那邊把原本屬於慕容家,後來歸了許家的莊丁找幾個來,問問他們這筆田產交易,到底是他孃的怎麼一回事?”
“遵命!”左右親兵答應一聲,立刻去俘虜堆中尋找人證。司田參軍李良聽了,臉色頓時變得一片慘白。手腳並用向前爬了數步,來到刺史王怒馬前,哭泣求肯,“大人,大人饒命。下官,下官的確經手過此事。可是,下官當初也是受了許家的矇蔽,並非有意幫他奪人田產。下官,下官做事向來本分,這些年來,從未曾壞過任何規矩。下官,下官真的不是故意在偏袒他們啊!”
“哼!”刺史王怒用力拉了拉馬頭,將臉側到一旁,對此人話語充耳不聞。
作爲滿腹經綸的地方大員,他的智力當然不可能太差。早就知道手下這羣胥吏、兵痞,個個奸猾無比,並且與地方豪強勾結在一起欺上瞞下,魚肉鄉里。然而,他以前卻沒有任何本領改變這種現狀,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
而今天親眼見識了常思的決斷力和實力,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雖然說常某人在皇帝陛下面前失了寵,可他畢竟是百戰之將,謀略武力俱臻一流。胥吏和豪強們,跟他掰手腕,根本就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換句話說,在捱了一巴掌,被韓重贇和楊光義二人挾持到旁邊,強迫做壁上觀的那一刻。王怒已經決定徹底向常思輸誠。在他看來,死人堆裡打過滾的常思常克功,肯定比胥吏們更奸,比豪強們更惡。由此人來出面清理地方,最合適不過。而清理之後,只要常思不造反,地方政務早晚還得交還到他這個刺史手裡,屆時一片白紙好作畫,王某人不愁成不了一代名臣。
“全天下哪裡的規矩不是這樣?只管地方不出亂子即可,哪管公平不公平?”見刺史王怒將自己當成了棄子,司田參軍李良徹底絕望。走投無路之下,把心一橫,跳起來,衝着自己的一干同僚聲嘶力竭地叫喊,“李某當年,不過也是按規矩行事而已。況且李某從未吃過獨食,哪一次外邊送上厚禮,李某沒與爾等分潤?如今,爾等就要眼睜睜地看着,李某一個人承擔所有罪責,然後各自心安理得地去加官進爵麼?”
衆刺史府屬吏聞聽,齊齊打了個哆嗦。然後瞪圓眼睛,對司田參軍李良破口大罵,“你胡說!”
“姓李的,你休要血口噴人!”
“大人,他瘋了,瘋了!臨死之前,還要拉上我等!”
“大人,您可千萬別聽他胡說啊!”
“大人,我等的清白,天地可鑑!”
“……”
“都給老子閉嘴!”常思被他們吵得頭大,猛地用鐵蒺藜骨朵朝地上敲了一下,土屑四濺,“老子只管問與鄉間豪強勾結,謀財害命之事。至於查驗爾等爲官是否清廉,乃刺史大人的管轄範圍,老子纔沒功夫越俎代庖!”
“是!大人!”衆刺史府屬吏齊齊躬身行禮,隨即閉上嘴巴,對司田參軍李良怒目冷笑。
只要節度使常思不拿他們爲官是否清廉來做文章,他們當中絕對大多數人,相信最後就都能矇混過關。至少,在與許家勾結謀奪慕容家田產這件事上,他們全都可以把自己摘出來。讓司田參軍李良一個人去頂缸。
死道友不死貧道之事,官場上幾乎人人都無師自通。故而剎那間,司田參軍李良就成了被驅趕出羣屬的孤雁,再也找不到任何同夥。愣愣地四下看了一圈,他忽然心中有了明悟。搖搖頭,慘笑着道:“罷,罷,罷。既然諸君都恨不得李某立刻死,李某就遂了爾等之願便是。李某此去,定在閻王面前替諸君禱告,祝諸君個個高官得做,福壽雙全!”
笑過之後,將頭一低,與許言五一樣,閉目等死。
常思見狀,心裡頭反而對此人生出了幾分憐憫。把頭轉向劉老大,繼續詢問,“哪個是許四老爺,是不是你旁邊那個頭髮灰白的傢伙?什麼週二爺、趙秀才等一衆鄉老呢,他們今天可否在場?”
“就是他!”劉老大彎腰低頭,用頭盔上的鐵尖指向許言五。“週二爺負責籌劃物資,留在周家莊沒有跟來。趙秀才和秦秀才騎不得馬,也留在那邊陪着他。其他的幾個,好像剛纔全都被您給宰了。即便僥倖沒死,此刻也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拉過來!”常思用鐵蒺藜骨朵指了指許言吾,大聲吩咐。
兩名親兵快步上前,從俘虜堆中架起許言吾。後者自知今天有可能已經在劫難逃,也不掙扎反抗,任由親兵們將自己架着,拖拖拉拉,丟到常思的馬蹄之下。
“剛纔劉老大的話,你可聽見了,你還有什麼話說?”見此人年齡已經七十開外,常思放緩了語氣,低聲問道。
“老夫乃是馮可道大人的同鄉,家中還有兩個不太爭氣的犬子,分別拜在天平軍節度李公與河中節度趙公帳下參贊軍務。”許言吾擡頭看了看常思的臉色,答非所問。
“老子問你可曾聽見了劉老大的指控!”常思將鐵蒺藜骨朵再度狠狠朝地上一戳,怒容滿面,“不曾問過你背後還有誰做靠山!即便是當今天子,老子想頂都給頂了,你休要再指望說還能替你撐腰!”
“這……”再度認識到了常思的彪悍,許言吾心中剛剛生出的一絲僥倖也瞬間消散,猶豫了一下,沉聲迴應,“他說的的確是事實,聯莊自保,的確乃是老夫所謀劃並背後主持。但老夫全力促此事,卻不是爲了跟官府做對,而是爲了在土匪到來之時,有自保之力。”
“可曾巧取豪奪,欺壓良善?”常思聽得微微蹙眉,繼續大聲盤問。
“那麼多莊主、寨主都聚集在一起,其中難免有幾個得意忘形的!爲了大局計,老夫有時候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言吾想了向,振振有詞地迴應。
“老子問的是你自己,可曾搶男霸女,謀財害命,勾結奸猾胥吏,仗勢欺人?”常思被他大言不慚的說辭氣得啞然失笑,搖搖頭,大聲問道。
“沒有,肯定沒有!大人儘管去明察暗訪,我許家在潞南乃有名的良善之家,每年想賣身投效爲奴未婢的,向外趕都趕不盡,又何必搶男霸女?”許言吾猛地擡起頭,理直氣壯地迴應。彷彿自己的所做所爲,都是爲國爲民一般,“至於下毒殺掉前任總莊主,也是不得己而爲之。那人乃鮮卑遺種,腦後生有反骨。萬一他與契丹人勾結起來,澤潞兩州,必然生靈塗炭!而他的兒子媳婦們既然舉家逃進山中去做土匪了,那麼大一片田產,總不能就此荒廢。所以,老夫才暫時拿過來代管,好歹也能租出去,養活不少租田謀生的鄉親!”
“呀,看不出來,您老還是隱世大賢!”常思聽得又驚又氣,兩隻肉眼泡裡頓時充滿了小星星,“如此算來,您非但沒錯,反而於國有功了?”
“那要看怎麼算了!”許言吾擡頭看了一眼常思,侃侃而談,“慕容家的祖宅田產,還有奴僕佃戶,的確都歸了老夫名下。但潞南那些莊子,這些年齡,也因爲老夫殺伐果斷,沒有什麼內訌發生。這些年來,更沒有任何刁民造反,給官府添亂。甚至在去年契丹人入侵之時,潞南各地,更是平安無事,沒讓皇上耗費半點心思在此,以至於耽誤了進軍汴梁的霸業!”
“嗯!”非但常思本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刺史王怒,以及還心懷忐忑的其他文武地方官吏,一個個也目瞪口呆。
生於亂世,最容易見到的,就是人性的各種卑劣。老實說,比許言吾還窮兇極惡十倍的壞人,他們都沒少見。然而,像許言吾這種,壞得理直氣壯,壞得自以爲天經地義的,大夥還真是平生第一次開眼。好在今天是常思帶領騎兵擊敗了一萬莊丁,若是讓莊丁們打垮了常思麾下的騎兵,這許四老爺,還指不定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可你又不是官府,怎麼可以隨便定人死罪?”正當大夥誰都憋得說不出來的時候,寧子明忍無可忍,走上前,大聲反駁,“就算慕容莊主真的惡貫滿盈,可抓他和處置他,也是官府的職責,你有什麼資格越俎代庖。至於安定地方,像你這樣,惡人得勢,良善之人只能忍氣吞聲,算哪門子安定?只要老百姓不鬧事便好,無論公道是非,那還要朝廷和官府何用?官府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爲了讓天下有個公道,讓老百姓受了欺負還有個說理的地方麼?怎麼可以由你這種人,倚強凌弱,爲所欲爲?!”
一番話,他自認爲全佔住了理,說得義正詞嚴,擲地有聲。誰料,許言吾只是歪着頭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便冷笑着奚落,“你是誰家的野孩子,居然如此自作聰明?你們家大人沒告訴過你麼,此乃是亂世!既然是亂世,自然是誰胳膊頭硬誰有理,誰實力強就該該由着誰立規矩。至於主持公道,那是騙騙小孩子的話。非但亂世無此可能,就是太平盛世,哪朝哪代,官府不是維持地方安寧爲主。只有你這種乳臭味乾的雛兒,纔會考慮什麼公道不公道?!”
注1:紅契,即田產轉讓相關文書。類似於後世的產權證。通常是當事雙方去官府訂約,交割。然後官府在上面蓋個紅章,並以文字備案。所以又稱紅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