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弱如柴的皇帝看着万俟澤瑞,沒有說什麼話,只是眼神無比冷漠凌厲,躺在牀上逼視着弟弟。他的目光落在弟弟右手的三鋒匕首上,火盆中燃燒跳動的炭火照在雪亮的匕首上,激射出最明亮的一抹光彩。那光芒又反射到皇帝臉上,這讓他死灰的臉色有了一分活力。皇帝烏青的嘴脣微微張合着,說道“我親愛的弟弟,你拿着匕首,是要用我的血來祭奠父皇和兩位哥哥的靈魂麼?”他的聲音孱弱的像滴在水中的墨,漸漸暈開散去,扯成細細的墨線。
万俟澤瑞的眼睛突然滾出淚水來,滾燙的眼淚大滴大滴的順着他的臉頰滑下來,聲音嘶啞的說道:“我不殺死你,你就會殺了我,不是麼?”
他用袖子去擦眼淚,可眼淚又順着華貴的銀絲織錦袍服滾落下去:“你已經是夢陽的皇帝了,你殺死大哥二哥,逼死父皇……夢陽還有誰能當皇帝?只有你了,不會有人和你爭!我根本沒想過要當皇帝,是你的,我從來沒有想要過,可你爲什麼不放過我呢?爲什麼啊?”他想個孩子那樣跳着腳,揮舞着雙手。流着淚,哭喊着,“停手吧!哥哥,停手吧!”
林夕皇帝沉默的看着他,微微搖搖頭,眼中的神色誰也說不清,像是鄙夷,像是嘲諷,像是憐憫,像是憐惜。万俟澤瑞哭的沒力氣了,順着牀沿慢慢滑下去,跪倒在地上,雙手撐着地面,三鋒匕首被丟在一旁,閃着璀璨的亮光。
“澤瑞,我的弟弟,你要我怎麼說你?”皇帝虛弱的聲音幽幽響起“現在拿着匕首的人是你啊,你爲什麼要流眼淚?只要擡起手來用匕首扎進我的喉嚨,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了,爲什麼還要痛哭流涕?你已經十六歲了,長得快和我一樣高了,可你心裡還是個軟弱的小孩啊!”他的聲音輕柔的說道“你剛纔能大聲的要太醫滾,嘶吼着罵太醫是沒用的東西,可你除了大吼大叫還能做什麼?你自己又有什麼用,能對得起‘万俟;這個姓氏麼?你只能在這裡吼叫在這裡哭……”
“你真讓我失望……”皇帝突然掙扎着坐起來,怒容滿面,放聲大吼:“你是万俟家的後代,你是皇族人,你本該和我並肩站在一起守衛這座城,守衛這個偉大的王朝!我是你哥哥,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站在你前面爲你擋住刀劍,萬一我支持不住死掉了,你隨時都要從我手中接過宵練劍穿上琉璃龍翔袍支持起這個帝國,可你只會在這裡哭泣,你說你自己又有什麼用?”
万俟澤瑞呆呆的望着哥哥。他看得出那憤怒不是僞裝的,壓抑了太久的憤怒在這一刻噴薄出來,像是暴烈的風雪刮在他臉上!
万俟君,這個心深的像一口井的男人,可以笑着殺死兩個哥哥,捧着他們的頭逼死父親,卻又爲什麼會如此憤怒?
皇帝嘆了口氣,費力的用手支起身子,靠後坐了坐,脊背靠在龍牀的靠背上。他伸出乾瘦紫青的手支着額頭,彷彿極疲倦了,“你和万俟昌隆,万俟鴻運那樣軟弱的人,有什麼力量守護夢陽?這是亂世,權利只能握在最強的人手裡!”
万俟澤瑞慢慢擡起頭,迎着皇帝暴風雪般的目光看上去,那雙凹陷的眼睛像是個風眼,裡面嗖嗖的躥出寒風,冷到他心裡——從小到大從沒有見過哥哥有這樣冷冽的目光,可怕之極。
“軟弱的人,永遠……都沒有用!”皇帝拋下這句話,裡面有股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万俟澤瑞淚痕斑駁的臉上無比悲傷,他哽咽着說道:“哥哥,你會連我都殺掉麼?”
皇帝威嚴的睨視過來,兄弟兩的目光對住了,一瞬間突然變得像亙古一樣漫長。他想說:‘你是我弟弟,我怎麼會殺你!’想說‘殺了你我還有什麼值得在意的?’想說‘我還是很在乎你這個弟弟的……’。可他現在很累很累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彷彿剛纔那些話抽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喉嚨裡像是梗着鐵蒺藜,稍稍一開口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弟弟臉上那斑駁的淚痕實在是令他厭惡——他討厭這樣廉價而無意義的淚水!也許是這麼要求太過苛刻了,可他自己不是從小時候母后去世後,在沒有哭過麼……現在澤瑞已經十六歲了,還是控制不住眼淚啊!就算是把皇帝的位置讓給他,他也不一定能保住……
許久的沉默,只有火盆中的炭火在噼啪作響。万俟澤瑞臉上的神色是無比的期待,彷彿在期待着皇帝說什麼寬慰人心的話。可是——
“我記得以前我說過,我是皇帝,你是臣子,不用再叫我‘哥哥’,叫陛下就行了……”皇帝淡漠的說道。
心好像一下子從空中墜落到深淵。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問的是哥哥會不會殺他啊,可是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答。眼淚再一次充滿眼眶,漆黑的眸子閃着晶瑩的亮光。
“是凌風烈讓你帶着匕首來見我的吧……是他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他還有你麼?”皇帝說道,但沒有等万俟澤瑞回答就繼續說道:“你不是一個有膽量握緊刀劍的人,甚至連碰觸的膽量都沒有,內心軟弱,意志又不堅定,容易被人迷惑!這柄匕首也是凌風烈給你的,他估計對你說殺了我,輔佐你當夢陽皇帝,可是你覺得自己到時候是萬人拜服的帝王,還是受人操縱的玩偶?”
皇帝的話一下一下的錐進他心裡。
“帝都這羣大臣我起碼會殺掉大半,你以爲我的皇帝坐的安穩麼?不狠起來,我也不過是個玩偶而已,可就是因爲我做事不留迴旋的餘地,所以纔沒有人敢忤逆我,可是我親愛的弟弟,你能做到麼?”
“握着匕首卻會哭泣,決心殺死我卻在優柔,你是爲了自己活下去才決定殺我,還是凌風烈要求你這麼做?這個問題我很好奇!”皇帝依舊直視着他,淡漠的說道。
万俟澤瑞的嘴脣哆嗦着回答:“是凌風烈讓我殺了你,他說,不殺了你,你就會殺了所有人……”
“哼,果然是這個老狐狸啊……”皇帝冷冷一笑。很奇怪,明明無比虛弱,可皇帝的威勢依舊是不容忤逆的強大。
“現在選擇吧,你決定是殺了我,心硬起來自己做皇帝,還是回去乖乖做我的弟弟……這個由你選擇,你應該可以看到,我現在連動都不能!現在殺了我,對你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皇帝說道。他像是在慫恿般,鼓勵弟弟拿起匕首殺死自己,彷彿生死不過朝花夕落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万俟澤瑞呆呆的看着他,眼看着一滴眼淚順着哥哥的眼角流出來,順着臉流進嘴角。只見皇帝伸出舌尖舔了舔滾到脣邊的淚,臉上是無端的落寞——竟是從沒有過的安詳,那股在戰場上縱橫捭闔的氣勢不見了,此時的皇帝竟像個垂然等死的老人……
他伸手從地上撿起三鋒匕首,冰涼的觸感讓他忘了自己是誰,腦子裡滿是剛纔哥哥說的話:‘軟弱的人,永遠……都沒有用!’——“我不軟弱”他嘶啞的說道,那低沉如獸的聲音與他年輕俊美的表情毫不相符。
“那就證明給我看,你不軟弱!”皇帝看着他握着匕首站起來,嘴角泛起微笑,竟是在欣賞般,欣賞弟弟的勇氣,甚至還有些期待,期待他能將匕首刺進他心口。
“可你是我最後一個哥哥啊……殺了你,我還有什麼?”万俟澤瑞的聲音悲慼的拋出這樣一句話,竟和當初哥哥說的話一樣。他們都只是彼此的唯一了,不管是誰死了,都會是無邊的孤獨!
皇帝的眼神呆住了,血色全無的臉龐有了一些神采,像是最明亮的一抹陽光投在他臉上,整個人彷彿都透明起來。他的嘴脣張合着,似乎想說什麼,可是万俟澤瑞沒有等着聽他說話,只見他將匕首扔到地上,堅硬的匕首在地上咣噹的聲響像是沉沉的雷聲,擦起一束金色的火花,然後擦拭掉臉上的淚痕,兀自大步向後走去。
他伸手掀開金線織錦門簾,停住了,轉過身子說道:“親愛的哥哥,祝你早日康復……我沒有膽量殺死你,也許正如你說的,我就是這麼軟弱,可是我已經軟弱這麼多年了,我不後悔!”話罷,穿過門簾離開了。
皇帝看着簾子垂下來,晃動了片刻又重歸平靜,眼中的眸光似乎也跟着晃了晃。接着他低垂着頭,後頸露出一個明顯的脊椎骨,眼睛中大滴大滴的淚滾出來,在炭火的光芒下閃着星辰般的光,淚珠從他的下巴處滴落下來,像是墜落的星辰!
皇帝嘶啞的自語道:“你不是沒有膽量啊……你只是還顧念着手足之情而已……我愚蠢的弟弟,你要我拿你怎麼辦啊……”
接着他大聲吼道:“來人……”蒼涼的聲音像鳴鏑響箭般在大殿中炸響,也許是這一聲喊得太賣力,皇帝劇烈的咳嗽起來,腰肢彎的像一張快崩斷的弓。
大殿外的武士急忙跑進來,跪倒在地,低頭待命。
皇帝捂着嘴依舊在咳嗽,眼中卻是灼灼的光,他斷斷續續的說:“傳我口諭,鎮天大將軍立刻率軍去文淵閣捉拿左丞相凌風烈,就地處決,格殺勿論。昭告天下,左丞相蠱惑万俟澤瑞親王,試圖謀逆王位,將左丞相的頭掛在星墜殿前的旗杆上,以儆效尤!之後命大將軍立即帶領夜國輕甲步旅蕩平凌國!”
武士被這樣的命令驚住了,這是要殺左丞相啊,這是帝國權力最大的臣子,是皇帝最堅實的臂膀。當朝左丞相凌風烈是神羅皇帝時的老臣了,還是凌國國主,就要這樣殺死麼?現在已經少了南樑這個諸侯國,又要滅掉凌國麼?
武士的猶豫讓皇帝暴怒起來,或許他對自己的弟弟有最大限度的寬容,可是對與自己無關緊要的人就沒那麼大的耐心。他像憤怒的獅子一樣咆哮道:“沒聽到我的話麼?快去,滾……”
武士們赫然想起來這可是在戰場上親自廝殺,與赤那思君王不分高下的帝王啊……這讓他們一下子清醒起來,連忙說道:“是,陛下!”一隊武士立刻出去傳令給將軍。
只留下皇帝一個人了,他虛弱的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好像再也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