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羅二十九年,九月十八日。夢陽,伊寧城東郊。
夜明山擡頭,蔚藍風信子大旗隨着秋日清晨的風捲動着,旗上一個大大的‘夜’字筆意含蓄溫婉,卻像一片錦繡山河後埋伏着千軍萬馬般,讓人凜然生寒。灰濛濛的天空下,夜國的七萬輕甲步旅結成十二個方陣,緩緩地向前移動。他立馬在陣型側面的一處山頭,左手拇指將湛瀘劍從鞘中推出數寸,右手握着金黃色的令旗,正眺望遠處的地形山勢。從斥候發現赤那思轟烈騎的行蹤後的這兩個時辰,大軍就保持這樣嚴整的陣型緩步推進。
伊寧城東郊是一道莽莽青青的低緩山樑,夜明山看見那道緩坡,眉頭微皺——若是敵人埋伏在山樑後,幾萬鐵騎整個居高臨下的衝鋒下來,這七萬輕甲步旅定難抵擋。他揮動手中金黃色的令旗,示意中陣減速,兩側方陣加快速度,龐大有序的軍陣緩緩變換陣型,成鳥翼合圍之勢收攏起來。長槍手和長弓手佔據中央位置,以便在敵人衝陣時從正面給予雷霆一擊。
肥胖的欽差使悄悄的靠近夜明山,嚥了口唾沫,小眼睛可憐的眨巴記下,湊過來問道:“夜將軍,我們在這裡安全嗎?蠻子們不會殺過來吧?”
夜明山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戰場上沒有安全的地方,只有隨時都會死的地方。”
欽差使左右看了看,他來時身邊跟隨着二十名皇宮羽林禁軍,可在這幾萬人的大軍面前什麼也不是,他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說道:“大將軍能否爲本欽差加派些護衛——”
“我的武士都是要上戰場衝陣殺敵的,不是你的貼身侍衛——”夜明山冷冷的打斷他的話,毫不留情面。
“你——”欽差使臉色像吞了一隻蒼蠅般難看,甩了甩袖擺,訕訕地離開了。
這時,副將悄悄過來,說:“將軍,屬下發現少將軍的部隊了,全軍覆沒”
夜明山轉過頭來,死死地盯着副將,直視他的眼睛,彷彿要看出一絲說謊的跡象來。可這位忠實的副將眼睛平靜得與將軍對視着,沒有絲毫躲避隱藏,坦然又淡定。夜明山的耳朵裡,‘全軍覆沒’幾個字隆隆回響,像是在他的思緒中發生了一場地震。可他是帝國的鎮天大將軍,此時不是柔情寡傷的時候,幾萬人的部隊掌控在他手中,不可一時熱血衝昏頭腦。他很後悔,不該讓淵鴻帶領三千輕騎兵拖延誘敵。可此時後悔無用。他長吸一口氣,平靜得說道:“知道了!”
副將看在眼中,竟有些許不忍。他知道將軍在擔心兒子的安慰,可軍法無情,將軍也只能把擔憂埋在心裡。他躬身說道:“少將軍年少有爲,定不會有什麼意外,將軍大可放心——”
夜明山擺擺手,示意他保持安靜。他月白盔帽下的面容比盔甲還要嚴肅,正側耳細聽着,眼中的陰翳越來越重。他翻身下馬,頭貼在地面上,仔細地感受着。然後說道:“有人在行軍,十里之內!可以肯定是重騎兵!”武士們一般都能夠感受地面的震動來判斷敵人的速度和人數,輕騎還是重騎兵,將軍正是藉此判斷出是赤那思的轟烈騎來了。
“來的好快!”將軍重新騎上馬,沉默片刻,說道:“鳴鏑!”
“是”副將抽出腰間一張彎弓,張弓搭箭,一枚鳴鏑長矢帶着尖銳的嘯叫聲刺入蒼穹。這是令軍隊布開防守之勢,嚴陣以待的命令。
將軍看着那道山樑緩坡,神色愈加嚴峻了。此時軍中沉重的犀角號被吹響了,長弓手已經五人成列一字排開,半蹲下身子,張弓搭箭,斜指天際。長槍手跨步邁進,一丈三尺的鋼製長槍被放下來,平指前方,列於弓手之前。刀牌手舉盾掌刀與長槍手隔人而立,隨時準備用盾牌抵擋敵人的衝鋒。這是夜國輕甲步兵最強的防禦陣型之一。夜明山沒有采用攻擊陣型,因爲沒有什麼軍隊有比赤那思轟烈騎還要暴烈的戰力,更何況輕甲步旅的作戰能力與轟烈騎武士還有本質上的差距,若捨棄防禦與敵人硬拼戰力,夢陽將毫無勝算。
此時所有士兵都能感受到大地的陣陣轟鳴,地上的沙礫被震得上下跳動着,像士兵們的心臟般。長弓手的弓弦緊繃,快被拉斷般,陣型前方的長槍手也不禁冒出冷汗——他們要面對的是戰場上的皇帝,最可怕的轟烈騎。夢陽武士們睜圓樂眼睛盯着那道山樑,在晨曦的光芒中,山樑彷彿是獸的脊背,隨時都會扭過頭來將他們一口吞掉。近了,馬蹄的轟鳴聲如若奔雷,已經可以看到山樑後方的滾滾煙塵。
夜明山縱馬衝到陣前,凝望着不遠處那殺氣割面的轟烈騎兵。他眼看着一面白狼大旗從山樑後緩緩升起,在此時的光亮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白狼那騰雲駕霧,回首嘶吼的狠戾形象。夜明山渾身一凜,他在風雷般的馬蹄聲中竟然聽到了歌聲。
“君王如太陽,高高照東方,威德之所被,煜如天下光。
爲我赤那思,手把旌與旗,下不見江河,上不見雲霓。
天亦無神明,地亦無靈祗。上天與下地,俯伏肅以齊。
何物蠢小丑,而敢當馬蹄?”
幾萬名來自極北草原的武士高聲唱着這首戰歌,氣勢一瞬間爬到一個高不可攀的境界。黑甲黑馬的武士右手握刀,左手勒馬,反覆唱誦着這首戰歌。轟烈騎的騎兵身上散發着濃濃的血腥氣,混雜着鋼鐵腐鏽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他們像一片黑色的洪水,肆虐着,咆哮着,準備居高臨下以雷霆之勢將下方這幾萬步旅吞沒。在轟烈騎一往無前的氣勢下,真如“何物蠢小丑,而敢當馬蹄?”
君王勃日帖。赤那思騎馬站在轟烈騎前方,俯視着下方嚴陣以待的夢陽步旅。他眉頭微皺,臉上卻露出笑容:“好,好,好。不愧是夢陽的鎮天大將軍,佈陣防禦之能古今一絕。”
“也許是夢陽別的將領吧,這個夜明山沒那麼神!”蘇和。賽罕將刀高高舉起,直指天際說道。話是這麼說,可這位轟烈騎統領心裡是畏懼夢陽鎮天大將軍的,他實在不願意對抗夢陽的步旅之陣。
“不必心存僥倖,來人是夢陽傾世名將夜明山本人無疑,能從容面對我族鐵騎,佈下如此嚴整陣型的,只有夜明山了!”君王說道,他看見夢陽的士兵們緊繃着身子站着等候他們的衝鋒,就覺得一陣熱血沸騰。:“等吧!等吧!可憐的孩子們,狼就要來了。”
“父王,按照我們草原上的禮節,也要對夢陽人敘禮再戰嗎?”蘇日勒和克也拿着刀,腰後彆着一張短弓,馬鞍旁掛着箭袋,全服武裝的靜候着衝鋒的命令。他的脖頸處還掛了一個精緻的小金鎖,鎖子上刻着一朵美麗的風信子,風信子下刻着兩個個袖珍小子‘淵鴻’。這是夜淵鴻的遺物,蘇日勒和克將之作爲自己長大的紀念物留在了身邊。
“那要看敵人是什麼人了,如果只是蠢物小丑,一腳踩過去也就罷了,可對方是夢陽絕代名將夜明山,這就另當別論了。這等人物,誰都想親眼看着他死去,鎮天大將軍可不是那種在亂軍中稀裡糊塗死去的人。”君王笑着說道。“蘇日勒,跟我去向夢陽的鎮天大將軍先行敘禮吧。”
君王縱馬加鞭,從山樑上衝上去,蘇日勒和克緊隨其下。蘇和。賽罕放心不下君王,一招手,也帶了幾名轟烈騎武士衝了下去。
夜明山看到山樑之上衝出數騎騎兵,臉上難得露出笑容:“赤那思的狼王竟然會講禮節?我原以爲他會直接揮軍衝陣呢!”不過他還是心中一緊,對於轟烈騎來說,無所謂什麼立足不穩,蓄勢待發,轟烈騎騎兵任何地形任何時間都能組織起有效的衝鋒,這纔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
夜明山縱馬迎着赤那思君王奔去,身後只跟了兩名親衛。他看到君王斑白的長髮隨風飄蕩,臉色是草原人常見的皸黑,只有那雙眼睛是火一般明亮,看到那雙眼睛,誰都明白這個男人體內流淌着怎樣的血。隔着數丈,夜明山就拱手行禮,道:“來者可是赤那思族至高無上的君王?”
那個山嶽一樣偉岸的男人穿着狼皮甲,臉上是磐石一樣的嚴峻,沉聲道:“夢陽鎮天大將軍?”隨風傳來君王的聲音,竟有刀戈相擊的鳴金聲。
“晚輩無功無績,竟能讓君王掛記,實在有愧!”
“鎮天大將軍是傾世名將,不必謙虛,夢陽能拿的出手的將領只有將軍了吧!也不知是將軍的威名把別人壓下去了,還是夢陽真的後繼乏人?”君王說話毫不留情面,草原上的武士大都粗俗耿直,可君王勃日帖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研習南方的典籍文書,因此他才比一般的蠻族武士勇猛中多了幾分睿智,目光也長遠的多。他知道在什麼樣的場合說什麼樣的話,針鋒相對的時候自不會留顏面。
夜明山從容的笑了笑,問道:“君王想要什麼?君王如何才能退軍?”
君王楞了一下,他原以爲夜明山會因他詆譭夢陽而爭辯些什麼,可沒想到他會問的這麼直接。他也笑了,說道:“只要你們的皇帝割我兩郡之地放牧,我自會退去。我不爲一統天下,我只是想讓我的族人活的好一點而已。草原,太貧苦了。”
“我想君王的胃口太大了吧!”夜明山撫了撫湛瀘劍,“君王愛惜自己族人,不惜發動戰爭。可屠殺我夢陽人民時,有沒有想過他們誰人愛惜?”他的目光凌厲起來,狠狠的看着君王。
君王笑了一下,眼神也冷下來,:“我原以爲夢陽鎮天大將軍是能點燃亂世狼煙的豪雄之傑,沒想到,只是個爲皇帝着想的走狗啊!”
“我不是爲万俟家的天下着想,我只是不忍看到我夢陽人民被屠之如豬狗!”夜明山絲毫不讓的說道。
君王仰天大笑,好像是聽到了世間最大的笑話般,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厲起來:“屠之如豬狗?這世上,你,我,包括你們夢陽還有梵陽的皇帝,我們在神眼裡,都是豬狗!”君王的聲音無比陰森,像是來自深淵的陰風,聽得人心中一悸。
夜明山似乎沒有聽見他說什麼,死死地盯着君王身邊的蘇日勒和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小金鎖上。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難以抑制的狂怒正在他胸膛裡匯聚,幾欲爆發。蘇日勒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畏懼,但想到自己是要接替父王君王之位的人,立刻又狠狠的瞪回去。
君王順着他的目光落在兒子胸前的小金鎖上,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他擺了擺手道:“你的兒子很勇敢,沒有辱沒鎮天大將軍的威名。他用自己的鮮血喚醒了另一位年輕君王焚天滅地的決心,死有所值!”
夜明山握着馬鞭的手骨節蒼白,隱在月白銀盔下的面容冷若寒霜,眼睛幾欲睜裂,他用最可怕,最森然的聲音說道:“那在戰場上,我就要屠你們如豬狗————”說完勒馬回到夢陽步旅陣前,將湛瀘劍抽出來,劍尖指天,將滿腔怒火化爲一聲長嘯,震動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