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王靜靜的坐在一間空曠的石屋裡。
他的頭髮依舊梳得十分整齊,結成了一根好看的辮子,但是他的臉色依舊顯得有些過分蒼白,他的身上也依舊蓋着一條麻布的毯子,時不時的發出一陣陣劇烈的咳嗽。
天色已暗。
大東山此時還是夕陽西下,而招搖山,卻已經是夜晚。
這個空曠的石屋裡並沒有點燈,也沒有和許多宗派一般,放置可以用於夜間照明的明珠等物。但北明王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黑暗,他只是靜靜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個人。
他面前的人跪着,是一名身穿黑色麻布長袍,身材魁梧的男子。看上去正值壯年,絡腮鬍子,袍子下的肌肉高高的隆起,而他裸露在袍子外的手臂上,卻長着異常茂密的黃色長毛,他的身上,也散發着一股濃厚的,不屬於一般修道者的氣息…妖氣。
這名長着絡腮鬍子的壯漢面相非常的忠厚,但是雙眼卻是碧綠色的,在漆黑空曠的石屋之中,如同兩點碧綠的鬼火,顯得十分的詭異。
但是北明王看着他的眼睛,卻是極爲平淡,他和他的面相不相符合的帶着滄桑氣息的雙眼之中,還充滿着看着小輩的那種和藹和慈祥。
“王,對不起。”
身穿黑色麻布長袍的壯年漢子又重重的對北明王磕了個頭,他的口中有幾根迥異於常人的尖利獠牙,但是在北明王的面前,尖利的獠牙上閃耀的白光卻絲毫不顯得猙獰,反而似乎有些慘然的悲哀。
“琅琊,既然你決定要出招搖山去,那我也不阻攔你。”
北明王靜靜的看着他,“不過你既然沒有不辭而別,那總該告訴我你一定要離開的理由。”
“小姐出山去了。”
黑袍漢子的聲音一下子有些激動了起來,似乎是有些惱怒北明王爲什麼還要問他原因,但是因爲對北明王由心的尊敬,他還是馬上不安的低下了頭顱,“她肯定是爲了洛北而出招搖山的,祁連連城的實力比她強出許多,我要去幫她。”
“你是怪我下令不準任何人出山,不派人去幫她?”北明王默然道。
黑袍漢子頓了片刻,驀然擡頭道:“不錯,王,你也知道她現在必定十分的危險,而且若是因爲要保全我們招搖山的實力不去救洛北,我也能理解,但是現在小姐去了,而且你也知道,狐妖王對我們招搖山有着多大的恩情。”
這一句話出口,黑袍漢子也似乎花光了全身的力氣,渾身忍不住微微的顫抖了起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爲他很清楚北明王爲招搖山付出了多少的東西,他的心中也是無比的尊敬北明王,可以說北明王就是招搖山的屏障,在他的心中就代表着招搖山一樣,所以他就算是下定決心要違背北明王的命令而出招搖山之前,也先要到北明王這裡來謝罪。他現在出言頂撞北明王,自己的內心卻是遭受難以想象的煎熬。他覺得北明王根本不是自私自利的人,但是卻爲什麼不管小姐的死活呢?
“狐妖王爲我們招搖山做了什麼,這難道還要你說麼?”
北明王的聲音之中不自覺的帶了一絲寒意,“那麼多正道玄門不知道,可是招搖山的每個人都清楚,要不是他單獨在西陵阻殺了峨眉的人,使得峨眉到現在還沒緩過氣來,要是峨眉的那些人當年也順利到達招搖山,我們招搖山也不可能存在下去。而且他還讓若雪帶了那煉丹道方來,讓我們妖族可以依靠那丹方改變經絡,加快修煉進境,使得招搖山有今日之氣候。我也知道若雪是他最爲疼愛的,也是唯一的女兒。”
黑袍漢子的身體微微顫抖着,他聽得出北明王語氣之中的怒氣和寒意,而且他也很清楚,北明王和狐妖王還是世人所不知的知己。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忍不住倔強的仰起了頭,直着脖子道:“那爲什麼不讓人去幫小姐?”
“因爲招搖山!”
北明王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但是劇烈的咳嗽卻反而使得他因爲對他最爲忠心的人都不理解他的憤怒而平息了下來,“因爲我們招搖山並不是每個人都想去救洛北。因爲他們覺得我們始終是異類,並沒有因爲洛北救過兩個季覦山的人而相信洛北他日與那些所謂的正道玄門會有什麼不同。而且我們招搖山,也根本沒有這樣的實力!”
略微停頓了一下,北明王看着黑袍漢子,緩緩的呼出了一口氣,“不錯,我們招搖山現在已經有了些氣候,但是我們招搖山,卻並沒有什麼朋友。我們的實力,還不如湛州澤地,甚至不如蜀山。凰無神最多便是忌憚我而容我招搖山存在這世上。南侯烈火死在祁連連城手上,東侯青蝠又被祁連連城擊潰了肉身,你覺得我們招搖山的實力,真有外面看來的那麼強盛?你知不知道,祁連連城會捲起多大的力量?現在她已經去了,此事便是無可挽回,否則就算是我們招搖山全部的力量砸下去,也未必能擊潰祁連連城捲起的那股力量。”
“我們能影響世間的局勢,但還遠不到可以決定世間局勢的時候!”
“祁連連城真的那麼厲害?”黑袍漢子呆呆的看着北明王。
“不是他那麼厲害,而是凰無神,崑崙。”北明王冷笑道:“總有些人會像樹藤一般,依靠依附在樹上生存,而只有最高的那棵樹上,纔會吸引這樣的樹藤,像我們在大樹下見不到陽光的小樹上,是不會有樹藤主動纏上來的。”
“可是,小姐她…。”黑袍漢子直覺北明王說得有道理,但是他的胸口上卻好像壓着一座巨山一樣,難過的跟本無法呼吸,以至於他說了兩個字後便無法接着說下去。
“你不要忘記,她也是我的弟子!她對於我來說,遠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北明王惱怒的說道,臉上佈滿了寒意。
一股異常強大的氣息也隨即從北明王看似羸弱的身體上散發出來,使得整個石屋都似乎一下子凝固了起來。但只是一瞬,一瞬過後,北明王深吸了一口氣,這股強大而恐怖的氣息從他的身上消失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痛苦的神色,這使得他似乎突然老了幾歲,“但是我不能因爲她一個人,而讓更多的人去送死。”
“真的沒有辦法了麼?”
黑袍漢子痛苦而失神的看着北明王,“王,真的不能救小姐了麼?”
“沒有辦法,只有等。”
北明王垂下了頭,微微的咳嗽着,“現在我們招搖山,只有不動,只有守。現在天下氣運轉化,大亂之下,無論是崑崙還是湛州澤地,都必定會有折損。我們不動,反而會等來機會。”頓了頓之後,一抹光芒從北明王的眼中閃過,“當然,洛北是個變數,如果我們招搖山加上他聚攏的力量有可能和崑崙抗衡的話,我不會珍惜手中的任何一分力量…畢竟,死,也要死得有價值。”
“死…也要死得有價值。”
黑袍漢子在心裡想着這一句話,碧綠的眼睛卻忍不住紅了,“王,那爲什麼你拒絕況無心的提議,不和他一起對付凰無心?這勢必能讓崑崙折損很大的實力,或者還能牽動祁連連城這一部分的力量,爲小姐解圍。”
“我對況無心沒有信心,我不覺得,凰無心對況無心的所爲會沒有任何的察覺。”北明王冷笑着,“現在祁連連城調動了崑崙以外的絕大部分力量,況無心這個時候發動,看上去的確是很好的時機,但是凰無神卻並沒有調用祁連連城的任何力量…所以我覺得凰無神,或者說他手中掌控的力量要比我們任何人想象的都強大的多。而且最爲重要的一點,我們招搖山並沒有太多可以揮霍的實力,或許湛州澤地可以分出三分之一或是一半的力量去幫況無心,但是剩餘那一半的力量,還是可以足夠維持湛州澤地的存在,而我們沒有可以承受這樣損失的力量。”
“王,你的意思是說,即便況無心可以說動湛州澤地的相助,也有極大的可能會一敗塗地?”
黑袍漢子的身體驀然僵了一僵。
“怎麼?”北明王忽然擡起了頭,從黑袍漢子的神色變化上,他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不安。
“北侯他去了。”黑袍漢子的呼吸驟然急促了起來,“白獠他覺得您現在做事太過固守自閉,所以他去崑崙了…。”
“什麼!”
北明王的雙手猛然握緊了,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白獠,你終究還是沒有聽我的話。”劇烈的咳嗽中,北明王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北侯白獠一直對他的決定有所不滿,而他覺得北侯白獠終究會想明白的,因爲北侯白獠是四侯之中修爲最高,也是最有潛力的人。可是北明王卻沒有想到,北侯白獠太過自傲,太過自信了。他也沒有想到,北侯白獠對他的積怨到了這樣的地步,竟然會在這個時候,不顧他的號令而去崑崙。北明王事實上也很清楚北侯白獠並不是要背叛自己,背叛招搖山,他這樣做,應該也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對的,而北明王的隱忍是錯的。
可是北明王是真的怕死,所以纔不敢出招搖山,甚至不敢和祁連連城一戰麼?
北明王只是不想死得沒有價值…而現在,北明王痛苦的閉上眼睛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昔日招搖山那一戰,他的那幾個朋友,那幾個親人,在施展天汞滅絕大法時,全身的真元氣血化作毀滅一切的天汞毒元的情景。像他們那樣,纔算是有價值。
在這一刻,北明王只希望是自己錯了,而不是北侯白獠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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