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年,王淩十六歲,外祖母過六十大壽,他帶着兩個妹妹前去拜壽。前來賀壽的王公重臣及家眷擠得滿院滿庭,兩個妹妹在內院和一羣孩子一起玩耍。

王淩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謝洛白在一羣孩子中最標緻,一堆女娃娃都顛顛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包括王淩的兩個妹妹。但那羣孩子中有個胖子最顯眼,雖然胖,卻上躥下跳的很靈巧,而且極愛顯擺,一時耍耍棍,一時打打拳賣弄武藝。

小胖子穿着一身扎眼的金閃閃的衣裳,耍棍時舞着棍子轉圈,像個旋轉的貼金花燈籠。王淩當年雖還是個少年,內心已被磨礪得十分滄桑,心中還忍不住替這孩子憂愁:誰家孩子醜成這樣,將來長大了怎好。

而後,王淩聽說,那個小胖子叫姬容君,是姬太師的愛子。

到了賀壽的時候,席間,外祖母將王淩與兩個妹妹叫到身邊,各拉着手看了看,想起這幾個孩子的辛酸,老淚盈眶,唸叨了一會兒,而後道:“我每每想起你們兄妹三個,每每心酸,平生的盼頭就是在我進棺材前,能看到你出人頭地,你兩個妹妹各有好歸宿。剛剛姬太師的夫人和我說,看淇嫺很合緣,和她家小兒子容君八字也合襯,淇嫺,外祖母問你,可願做姬家的媳婦?”

淇嫺傻了眼,王淩抖了抖,不由自主向客席上看去,姬容君當時年幼,還呆在內眷堆裡,正坐在他娘旁邊,眼巴巴向這邊瞅。姬公子當年胖得厲害,下巴足有三層,臉全然沒形,一雙如今迷倒全京城女人的勾魂奪魄丹鳳眼當年就是一顆白饅頭上的兩條線,見王淩看他,就咧嘴呵呵傻笑,兩腮與下巴上的肥肉輕輕顫動,王淩的心也跟着顫動,腦中嗡嗡做響,身邊的淇嫺揪緊了他的衣襟。

王淩臉上聲色不動,恭恭敬敬向外祖母道:“淇嫺現在年紀還小,且我這個長兄疏於教導,禮儀教養尚有欠缺,貿貿然訂下恐怕不太妥當,不如再等一兩年,外祖母看如何?”

外祖母想了一想,覺得也是,淇嫺和淇蕙現在都還尚未定性,姬太師家只是一時興起,萬一等到了該成親時又後悔,淇嫺嫁過去也可能受氣。於是便沒再說什麼。

散席之後,王淩帶着兩個妹妹到了後花園,淇嫺在僻靜角落裡一頭扎進王淩懷中:“嗚嗚~~~哥哥,我不要嫁給那個燒餅~~我不要嫁給那個燒餅~~~”

王淩摸着她的頭道:“放心,哥就算豁出去,也絕對不會讓你嫁給那個醜胖子,我妹妹怎麼能嫁那麼醜的胖子,哥哥將來,一定替你和淇蕙找個好郎君……”話未落音,忽然聽見身後樹叢響,轉頭一看,姬太師的胖兒子正站在他們身後,滿臉悲憤地看着他,目光哀怨。

淇嫺和淇蕙呀了一聲閃到一邊,王淩僵僵地站着,小胖子哀怨地看了他半天,默默地轉頭走了,身上的肥肉在繃得緊緊的衣服下一顫一顫,背影落寞而憂傷。

謝洛白嘆息道:“唉唉唉,是我不好,忍不住就會提起當年舊事,容君,單舟兄,你們兩人都不要太往心裡去,陳年舊事麼,笑一笑就隨風去了。”

王淩默默在桌前坐下翻動應卯簿,姬容君道:“哦,此事沒什麼好記着的,當年我確實和洛白你說的似的,不怎麼像樣,換作我是王淩,也肯定那麼做。”伸手取過一卷紙,“這是明後兩天要辦的差事,本是戶部的,剛剛轉過來,你先看看,有一項上我不大拿得準,你看怎樣好些。”

傍晚,到了該散的時候,衆人紛紛離去,王淩照例每天都留到最後,仔細查看完桌椅地面纔會離開,衆人四散時,應景蘭卻只在原位上不動,等到廳中空無一人,外面也沒了腳步聲,方纔快步走到王淩身前,眨眨眼,露出個與白天大不相同的燦爛笑容:“我來的時候,表兄便對我說,王副監察一定會照應我。我本想到京城之後先去你家拜會來着,結果剛安頓了住處,就立刻到司部來了。”

王淩笑道:“既然你知道我答應你表兄照應你,怎的還和我這樣客氣。”應景蘭立刻滿臉無辜道:“哎呀,因爲你一直沒說讓我別用尊稱,我便不敢亂喊了。單舟哥,日後託你多照應了。”

他這聲單舟哥喊得極其自然而且順口,彷彿理所當然就該那麼叫,王淩自從兩個妹妹出嫁後,就很少被人那麼親近地喊過,聽到這聲稱呼心中有些許欣慰與開心,問應景蘭:“你現在住在何處?”

應景蘭道:“長樂街的朱籬巷,家中在京城的一處小宅,有些簡陋,不過只我一個人,勉強對付着能住。”

王淩忍不住接着問:“下人什麼的都齊全否?”

應景蘭道:“我一個人,用不了多少人服侍,先有四五個就行了,以後慢慢再說。”

王淩皺眉道:“才四五個下人,可見你倉促過來,什麼都沒佈置好,這幾天恐怕住得不大舒服。不然……”想了一想,轉而又笑道,“先別在這裡乾站着,今晚你可有空閒沒有?賞臉同我去酒樓坐坐,席間再慢慢說。”

應景蘭立刻點頭:“當然,我閒得很,正等着讓單舟哥請客。”笑嘻嘻又眨眨眼,王淩忍不住笑了笑,內廳的門此時忽然一響,王淩吃了一驚,只見姬容君從內廳中走出來。

應景蘭驚訝道:“咦,姬監察還沒走?”

姬容君和謝洛白一向都走得早,謝洛白趕着去會紅顏知己,姬容君交遊廣闊,不是有什麼雅約要赴,就是有席面等着,或是喊上幾個司部的兄弟同去吃酒。

姬容君含笑對應景蘭點點頭:“有些卷宗壓着,因此走得晚了些。”又向王淩道,“這個洛白,真不夠意思,說什麼怕他的美人兒等得心焦,火燒火燎地走了,丟了一堆卷宗不管,讓我替他善後。”

像是寫得手痠,捏着手腕揉了揉,又道:“我方纔隱約聽到,你二人說要去吃酒,可正好,我替洛白整了半天卷宗,覺得有些餓了。朱雀街東新開了家酒樓,我前幾天去過一回,極其不錯。不如同去?”

應景蘭道:“橫豎我是等着白吃的,怎樣都好。”側首看王淩,王淩自然說好。於是便三人同行,去了姬容君薦的那家酒樓。

酒樓的菜果然很別緻,酒也是上好的陳年老酒,坐的小閣陳設雅緻,酒樓靠在河邊,紗窗半挑,窗外夜色漆漆,水面上一片星光。

這一頓酒,變成了姬容君請客。姬容君私下裡向來爽快隨和,與應景蘭敘得十分熱絡,姬容君喜歡收集金石字畫,應景蘭也有此癖好,兩人一聊即合,惺惺相惜。王淩在一旁自顧自喝酒吃菜,偶爾插一兩句,見菜快涼了便提醒一聲兒。這頓酒吃得融融洽洽。

等到散席,姬容君與應景蘭已互稱表字,姬容君字少賢,應景蘭字毓彥,兩人你稱我少賢兄,我稱你毓彥賢弟,親熱且客氣地出了酒樓。

在酒樓外,王淩向姬容君拱手作別,謝了今天的酒:“今日託景蘭賢弟的福,得了一頓酒的便宜,多有叨擾。”

姬容君道:“不過一頓粗酒飯而已,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來日還請我一頓罷了。說起來我和王淩你共事半年有餘,還不曾被你請過,”露牙笑道,“看來我不如毓彥賢弟情面大。”

王淩乾笑道:“因見姬公子一向忙得很,不曉得貿然相請你有空沒有,便一直沒開過口,等哪日如你有空閒,一定還了今天的席。”

再拱手別過,王淩嚮應景蘭道:“你初來京城,恐怕路面不大熟悉,我與你一道回去罷。”

應景蘭住朱籬巷,和王淩不在一個方向,但應景蘭剛來京城,眼下又沒有下人隨從跟在身邊,王淩怕他迷了路。

應景蘭的長處就是挺坦率,立刻道:“好,說老實話我確實不認得怎麼回去,只是又要麻煩單舟哥了。”跟在王淩身後去牽馬。

姬容君一直站在馬前聽他二人說話,整了整馬鞍問應景蘭:“毓彥賢弟現居何處?”

應景蘭道:“朱籬巷家中的一座小宅。”

姬容君斂眉道:“哦,似乎與王淩不走一個方向。”看向王淩,“你若先送他回城北再轉回城南去,似乎要繞大半個城,夜眼看深了。不如我送他回府,我離得不大遠,只隔了兩條街。”

王淩想了想,覺得很是,便和應景蘭也拱手別過,看姬容君與他一起上馬離開,他今天初見應景蘭,覺得這個少年十分不錯,今後來日方長,想來需要照應他的地方不少,覺得自妹妹出嫁後心中莫名的空落處略實在了一些。翻身上馬,徑直回府。

我是週末連加兩天班的苦命青年……頂着渙散的熊貓眼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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