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一刻都不想多呆了吧，當夜，裡奇離開了龍之山谷。帶着銀月騎士團的倖存者，帶着銀月騎士的骸骨，也帶着自己父親的遺物。當然，隨他一起離開的，還有數量龐大的亡靈軍團。
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白骨聖光教廷的勢力繼續留在龍之山谷中——除了那一紙盟約。
甚至，那盟約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已經不存在了，因爲盟約的文本，已經隨着格雷的消失而一起消失。與盟約的文本一起消失的，還有金龍與亡靈之間剛剛萌芽的互信。
也許你很難相信這個世界上能存在這樣的同盟關係，但它確實存在了。雖然雙方都承認盟約的存在，但你能說現在的亡靈與金龍，是真正意義上的盟友嗎？從某種角度來說，也許比原本金龍和黑龍之間的盟約，更加不可靠。
裡奇離去後的龍之山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每一頭龍都在沉默着，包括長老們，也包括其他每一個，最普通的成員。
裡奇失去父親的悲痛，是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的。白骨聖光教廷的憤怒，也是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的。那麼金龍們的無奈呢？
居住了數萬年，認真經營的家園已經毀了，而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應該將憤怒宣泄在誰身上。畢竟，解開魔法陣，讓嚴寒侵襲龍之山谷的，是他們自己。不僅如此，他們還揹負了背盟的罪名。哪怕裡奇已經表態不追究，但誰都能看出來裡奇語氣之中的憤恨。
這種憤恨，短時間之內都不可能消失。而金龍，也將一直揹負着濃烈的負罪感，處於聯盟之中極爲不利的位置。甚至沒有回頭的路。
山川、河流、草木、動物，所有的一切都被凍住了，如同金龍一族此時此刻的心情。
每一頭金龍都靜靜地呆在自己的巢穴裡，沉默着。山谷中安靜得只剩下呼呼的風聲。
……
“接下來，我們立即開啓對黑龍族的討伐嗎？”
“當然，我們要爲父親報仇。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
“不，我想你理解錯我的意思了，我問題的重點，不是要不要討伐黑龍，而是是否‘立即’。”
“‘是否立即’？”
“對，我問的就是這個。未來一週，或是半個月之內。”
這個問題，裡奇直接就懵了。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他完全不知道現在對於戰爭的準備，已經到了什麼程度。有些事，只有身爲巫妖王的格雷知道。或許黑貓也知道，但此時此刻，他們兩個都不在了。
“古斯塔夫帝國一部分的貴族已經選擇了投誠。他們願意與我們合作。站在他們的立場，他們不願意失去自己擁有的。站在我們的立場，則是爲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這個想法很好。”
“但是，他們在與我們合作之前就犯下的罪，該怎麼辦呢？我們是否懲治他們。”
“難道不應該懲治？賞與罰不能互相抵扣，這是父親定下的規矩。向我們投降，並不代表我們會將他們之前犯下的錯誤全部抹去。”
“可是我們需要提出一個能讓他們接受的方案。如果處罰過重，他們可能取消原本投降的計劃。如果處罰過輕，則違揹我們的原則。”
好的，又是一個只有格雷能拿捏的東西。一場受降，有太多的細節需要考量，而其中許多的細節只有格雷知道。
“也許我們可以……跟他們具體談談？”
“具體談談？”
站在眼前的幾個巫妖都投來了詫異的目光，裡奇呆站着，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們不願意談嗎？”
“不，他們願意，而且已經談了。”
“跟父親？”
“是的。但是我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達成的默契是什麼。”
諸如此類的問題，數都數不清。裡奇都感覺自己要瘋了。
格雷的日常工作，比裡奇一開始想象的，要複雜無數倍。事情也多到讓人咋舌。糟糕的是，在之前，裡奇完全沒有接觸過。
與絕大多數團體在這種時候會發生權力爭奪不同，對於裡奇接替格雷的位置，巫妖們並沒有什麼意見。反正他們本身也很難服彼此，想要從巫妖們當中選出其他任何一個來頂替格雷的位置，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否則當初巫妖評議會也不會沒有頭領了。而且，對於他們來說格雷的年齡和裡奇的年齡，本質上沒有任何的區別。幾歲和一百幾十歲，在他們看來都一樣。
讓裡奇接替格雷，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了。
但是，同意裡奇在格雷的生死還沒搞清楚之前暫代格雷的位置，跟他們會不會全力支持，那完完全全是兩件事。那種不支持，有時候是在無意間流露的。
“我覺得，如果是巫妖王，他絕對不會像你這麼想。”
可以說，這是裡奇最害怕的一句話了。
對於巫妖們來說，格雷是故事的主角，是聖徒，他的信仰經歷過考驗，在巫妖之中有着極高的聲望。他的決定，即使巫妖們不認同，也會勉強接受。在他這裡一錘定音的事情，能得到所有巫妖的貫徹。有時候他甚至能訓斥犯錯的巫妖——事實上，他可能是唯一能訓斥犯錯巫妖的人了。
至於裡奇，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毫無疑問地，巫妖們無比疼愛這個晚輩。然而，這也許纔是最糟糕的地方。
離開龍之山谷，裡奇沒有按照原計劃回到鹹魚港，而是去了位於前線的芒吉斯城。
那是一個平原上的小城邦。在那裡，班尼迪克爲了配合格雷的北伐，已經聚集了南方聯盟的大軍，並且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堆積了大量物資。可以說是北伐的橋頭堡。
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爲裡奇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爲自己的父親復仇了。
“如果我一定要告訴母親這個消息的話，我希望，將黑龍大長老的頭顱，一併帶回去。”
這是裡奇的想法。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亡靈軍團抵達芒吉斯，出於謹慎考慮，裡奇依舊打着自己父親的銀月旗，封鎖了消息，並且暫時拒絕與任何人類領主會面。
緊接着，發生了一件事。
“應該立即發動戰爭，既然他們偷襲了我們，那我們爲什麼不偷襲他們呢？偷襲龍之巔！我們也有足夠的實力！讓我們的怒火徹底將他們焚盡吧！”
“可我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無論是接管古斯塔夫帝國，還是對龍之巔的瞭解，我們都沒有準備好。貿然發動戰爭，對我們不利。”
“是對我們不利還是對人類不利？我們之前跟龍族的戰爭可從未準備過什麼！那幫人類，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不用考慮他們，畢竟他們無法左右戰局！”
“還準備什麼？我們已經準備了足足一年了！如果一年前我們直接發動戰爭，根本就不會發生現在這種事！”
“這違背了巫妖王最初的想法。”
“對不起，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有些地方不太對，但我還是要說。巫妖王給自己設了太多限制了，那些限制導致瞭如今的結果。我們已經爲了維護他最後的遺願而放棄了對金龍討伐的權力，現在還要放棄對黑龍討伐的權力嗎？”
“你是在說巫妖王做得不對咯？”
“巫妖王承認錯誤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並沒有說過自己一定對。你是想說他承認錯誤也是錯的嗎？”
“叔叔阿姨們，我覺得……”
裡奇試圖插嘴，然而，巫妖們很快向他潑來了一盆冷水。
“小裡奇，這件事由我們來辦吧。你在龍之山谷的決定非常對，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對於戰爭，我們更有經驗！”
“我覺得你們這麼吵下去沒有意義，現在我們只需要決定是否立即發動戰爭，以及怎麼發動戰爭就行了。”
“我覺得應該立即發動戰爭，直接偷襲龍之巔，殺了黑龍長老，結束這一切。”
“我也覺得應該立即發動戰爭，但我覺得偷襲龍之巔不划算，我們對它並不瞭解，談不上偷襲。應該順着古斯塔夫帝國一步步推進。”
“我覺得不應該立即發動戰爭，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立即發動戰爭會讓一切變得更加混亂。我甚至都可以想到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了。”
“我覺得可以偷襲龍之巔。雖然我們不瞭解，但黑龍也沒想到我們動作那麼快，我們佔據了優勢。”
“爲什麼你都能想到的事情你會認爲他們想不到呢？”
“你的意思是說我蠢咯？”
“不，我並不是那個意思。當然，也可能就是那個意思。嘎嘎嘎嘎。”
“像騎士一樣決鬥吧！”
坐在統帥的位置上，裡奇感覺自己的頭皮都麻掉了。
是的，他們吵起來，而且裡奇被排擠在討論之外。無論是什麼方向的討論，他們都可以吵起來，動不動就可以發展爲武鬥。
如果不是布魯圖及時出面制止的話，這裡奇主持的第一次軍事會議，極可能以白骨聖光教廷的分裂收場。
當然，最終什麼決議都沒有，不歡而散。
……
會後，已經變成殭屍一樣面貌的裡奇，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裡，望着門外斜斜照入的月光。
迪莉婭和薩琳娜悄然出現在他身旁。
“每一個都是我的叔叔，阿姨，他們每一個都疼愛我，提出的每一個意見，也都是爲了我好，爲了更好地爲父親報仇。可是……”裡奇茫然地說道：“我只能做一個決定。我只能選擇一種意見，然後設法說服其他人。事實是我誰也說服不了。我在他們眼中沒有威望，沒有功勳，還是個孩子。立即發動對黑龍的討伐，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這實在太糟糕了，非常糟糕。據我所知，白骨聖光教廷的前身是巫妖評議會。那個機構已經存在了數萬年，卻從來沒有任何巫妖能將其他所有巫妖的意見統一起來。他們從來都是一盤散沙。父親憑藉着威望，勉強將他們統合起來。而現在，我感覺他們又變成一盤散沙了。人類其實也一樣，如果我公佈父親出事的消息，會發生什麼？人類會不會也散了？”
沒有感受到任何即將爲父親報仇的熱血澎湃，第一次主持軍事會議，裡奇感受到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壓力。
大概，這就是黑龍選擇刺殺格雷的真正原因吧。這個同盟，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脆弱得多。能夠誕生是一個奇蹟，能夠維持下去，更需要奇蹟。
“他們都是巫妖，他們跟人類截然不同，甚至跟其他所有種族的思維模式，都截然不同。我知道父親剛到地面的時候也是那樣。後來他改變了。可是叔叔阿姨們並沒有改變，甚至因爲足夠強大，他們沒有多少改變的慾望。如果父親在這裡也許還能勸說他們，我……”
因爲一本小說而誕生的組織，就像格雷剛剛出現在地面時候對騎士精神的理解一樣不靠譜。
“我應該怎麼辦？”低下頭，裡奇捂着臉輕聲問道：“事情比我想象的，要棘手無數倍。如果連他們的意見都無法統合的話，我又應該怎麼繼續父親的路呢？”
“也許你需要一點時間學習怎麼處理這些事情？”
“然而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毫無疑問地，這個問題，薩琳娜和迪莉婭都沒有辦法回答他。
整個大廳靜悄悄的。
沉默了許久之後，裡奇鬆開雙手輕聲說道：“幫我準備一把鋒利的刀，一個足夠大的水桶。還有一些金屬。”
“刀和水桶，還有……金屬？”
“是的。”
迪莉婭和薩琳娜猶豫着，終究是點了點頭。
……
夜風輕輕地吹，樹影在銀色的月光下輕輕搖曳着。
抵達芒吉斯的第一個晚上，裡奇用刀，將自己身上的血肉一點一點地割了下來，直到只剩下骨架。然後又如同剛出現在地面世界時候的格雷一樣，運用魔法配合一堆金屬，對着骨架修修補補。
同時，在自己的頭頂上，安上了一個與格雷一模一樣的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