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大霧裡4

再長大些,白良和他們父親在鎮上生活,白準捨不得幺爺爺,便沒去,這時,他十歲,我也足夠大和膽大,敢走得遠些了。又或是與生俱來,我喜歡魚,那些水裡的,嫩嫩的小動物,着實可愛,當然,也很可口。那時,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泡在大灣溝子裡,洗澡,抓魚,腳底和手掌皺起一片波濤。

那個年代,人們還在家裡頭種稻谷,還有着合作社的味道,把大家集結起來,一家一家的種,收也是一家一家的收,算作幫忙,一些婦女們也會下田,其他的就負責燒飯送飯,那時的田裡頭,扎滿了人,邊插秧邊講白話,不時有“哈哈”聲從田裡傳出,可熱鬧了。我作爲小孩兒,就跟從着大人們,這裡玩玩,那裡走走。

在大灣溝子裡頭的人家插秧的時候,我們小孩兒就在河溝裡玩水,防止我們被水鬼拉去,偶爾還派個大人看守着。那時我才愛上了魚,都是些一指頭長的土魚,人們稱“土阿巴”,顯得灰白色,帶些土黃,還有一種,黑一些,人們不知道,就稱草魚,但明顯這兩種魚都不吃草和土,我一一試驗過,我和其他小孩子們總是爲那是什麼魚而掙個不休。還有一種,就是老趴在石頭上,鑽到石頭下,還長的醜的趴趴魚,再則是泥鰍,因爲河裡頭沒有泥巴,所以,在河裡頭的泥鰍我們就叫它沙鰍,雖然二者長相無有不同,後來我發現,有沙鰍的地方,必然臨近水田,這泥鰍沙鰍的分類也就受到了我的深深懷疑。

愛上小魚們後,我決定打撈它們,第二天,我在家裡翻找了一個大大的簸箕和爺爺的空酒瓶,把“玉米酒”的貼紙撕開,透明,洗了好幾遍,酒味不去,便用水泡了一天,次日大爲改善,便這麼去了,白準見我拿了裝備,再一天,他也拿了同樣的裝備,不過瓶子是高橙(初爲大瓶橙汁,後作大瓶果汁的通稱)的,從此,有時近八年,我們倆,抓魚,同削劍一樣,沒日沒夜。

漁網向來夢寐以求,所以簸箕便成了主打工具。一般來講,此後的每一次抓魚都叫人振奮,多數時候,是白準來找我。他把他的高橙瓶子和簸箕放在出山谷的路口橋邊,用樹葉蓋上,然後朝山谷裡頭走來。

“傾哥哥!”他從鐵匠灣就喊起,一路跑來。

“傾哥哥!”到田坎上,他再喊。“走啊,去捉魚啊!”

天晴的時候,他多有這樣的邀請,因爲我從不邀請他,向來自己去,他等不到我,於是便來的早些,有時還能蹭上早飯。

我沒說什麼,跳起,拿上前一天放在門口角落裡頭的傢伙,又和他跑去。狗子顧主地從後面跟上。

“莫到深潭裡頭去哦!”婆婆這樣向我們喊到。

“好哎,曉得噠!”我頭也沒回,一邊和他在田坎上奔跑,一邊答應到。

向大灣溝子裡的路有些陰森,人家更少,樹木更密,一路嵌在懸崖上,每每經過那裡,我都鬼使地朝下頭望,有個幾百米的樣子,我怕掉下去,就趴在土路上,一點一點地冒出腦袋,朝下望,看到深淵,又悻悻縮回腦袋,搖搖,再冒出去看,白準也看,學我一樣的姿勢。那懸崖還有個洞,就在公路旁,裡頭有些鍾乳滴水,很是涼快,我們每每熱到,就去那洞裡乘涼,但大人們老說裡頭有鬼,叫小孩兒莫往裡頭鑽,所以不合理的講,我在那時就長大了。

再向前去,經過兩個崖壁上的轉彎,便又見到了光明,有一大塊坡地,種了玉米或者黃豆,叫劉家臺。抓魚回來的時候,這段成了上坡,伴着太陽,叫人覺得炎熱,有時被一路的玉米葉子刮臉,起了僵巴,那是過敏或蚊蟲叮咬後出現的局部紅腫,一種叫人抓狂的東西,能叫我生了脾氣,恨不得把簸箕和一大瓶子小魚兒齊齊丟掉,但一上坡,走到懸崖邊,就背陰,輕風吹起時,又涼快至極,叫人只想歇在那裡。那裡有三家人,都在坡頂,和我們那個山谷只有一嶺之隔,這兒老是有人在山頭喊到:“四爺━━!四爺━━!!”聲音傳遍整個山谷,來回蕩了四遍。那是一個叫劉凱北的老頭,大爺爺的屋子就在他坡腳下,但那是叫我爺爺呢。爺爺跑到踏坎邊,向山谷那頭張望,“唉━━!”地應了一聲,那人才停下,說:“去桃樹埡開會━━!”

“哦━━!就來唉!”爺爺應到後,轉身進屋,穿了靴子,披了大衣,捲了根草煙,點上,出了門。

還有一家,四口,是年輕的兩口子,都四十多,那叔姓劉,叫凱望,和劉凱北似乎是兄弟,但年輕多了,他總是滿頭大汗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爲人很好,和藹可親,他總是在村裡幫忙,在整酒的地方,他要麼送菜,要麼和真伯伯一起洗碗,總之他忙地不行。他有騾子,或是馬兒,總之不是驢子,總叫村裡人招呼去馱東西,每每這樣,他和他的驢子或是馬兒,便總一道行走在山間,但我從未見過他騎上去過,有時他揹着揹簍,牽着繩子,走在前頭,有時又跟在後頭,但不管怎麼走,都留下一路的蹄子印和一路的馬糞(或驢糞),他的房子規規整整,打了水泥街檐,乾淨利落,他妻子似乎生了什麼病,嘴巴不像街檐那麼規整,但很持家,走進去我能見,唯有乾淨二字,他也沒嫌棄的樣子,二人反而出奇的和睦,他們的兩個女兒,和我姐一般大,但按照輩分我應當叫她們嬸,一個叫劉小芳,一個叫劉小紅,他們一家也奇怪,這兩個女兒叫自己的父親爲“伢”,我從未見過這類叫法,此後我向長輩們請教了無數遍,都無果而終,說人家就是這麼叫的。後來我在網上搜,發現那是江浙一帶的“小孩兒”的意思,她們這樣稱自己的父親,讓我不知所措,和我爺爺叫我爲“您”一樣,在標準漢語看來荒謬絕倫的事,卻是由來已久的通俗。

早些時候,劉小紅和姐姐一起讀書,劉小芳則同白芳姐姐一樣神秘,甚至更神秘,我至今還沒有對她面部的印象,聽姐姐說她年級高,早早去了外地,而我,只聽過有這麼一個人。他們家後院子裡頭還有李子(方言讀“mie nir”)和銀杏,在一堆大石頭中間,坐到上頭,一手摘李子,一身襲杏涼。除此之外,還有一石缸的趴趴魚,長滿青草蔓,一條出水的管子源源不斷地向裡頭注水,水從中溢出,但趴趴魚卻老實地生活在裡頭,我夢想有這麼一缸魚,雖然趴趴魚很醜,但我仍然很是喜歡,其他的,就是那牛棚裡的大傢伙,我常常爬到大梁子上撫摸着馬背或是騾背,但因爲它糞便襲人,我一般不會看太久,就會跑去看趴趴魚。

我於他們家最深的印象應當是一次不愉快的經歷。三幺兩口子外出打工,便叫婆婆一併帶下宋丞,每週放假,我和宋丞都跟着婆婆回到老家。一天爺爺去劉凱望家裡商量些什麼,我們倆跟了過去,那時他們的水泥街檐纔打,剩下一堆的沙子,堆在踏場邊,爺爺在他們火坑屋裡頭談事,我和宋丞就在踏場邊的沙堆後玩耍,我挖洞,對宋丞說:“我住到這哈兒,你沒得屋。”

表弟急眼,隨手扯了根木棍,在沙堆上戳起來(經過雨水影響,沙堆已經出現固化趨勢,十分堅硬),不久,也有了一個洞,沒有我的深,我說:“太小噠,蹲(方言說“zhuai”)不得好多人。”

他說:“我再挖!”

他奮力刨起來,沙石飛起,而我,已經在給我的家“修公路”了……

我們去應當是四點晚飯過後,那屋裡一直有人聲響動,不知玩了多久,太陽不見了蹤跡,周圍颳起夏天暴雨來臨之前的大風,礫石並着樹葉子一同攪到天上,我眼睛裡也進了些不太長眼的東西,我立馬捂住眼睛,沒進沙的那一隻也一同落起淚來,我開始喊:“嗲嗲,嗲嗲!我眼睛裡進末瑣噠。”沒有人應,倒是劉凱望叔叔走出來,見我還在這兒,道:“您嗲嗲好久之前就走噠地啊,您兩個兒還到這哈兒哦!”

“我來跟你吹哈兒,來。”他招手走說。

聽爺爺已經走了,就剩下我和宋丞,我急着回家,喊了聲“不!”便叫上宋丞回家,我捂着眼睛,跑在前頭,宋丞在後頭追,“慢點點,傾哥哥!”他喊到,我沒理他,繼續往回跑。那風在懸崖那側纔算是顯露了真正的威力,我最喜歡的印着迪迦奧特曼的短袖像是要被這風給脫去似的,頭髮像是着了的黑色的火,我又生怕被這風捲到懸崖底下,我貼着靠裡的一側,放慢步子,半蜷着身子,朝前挪去,宋丞追了上來,有些害怕,也學我,我也怕他被風颳了去,便回頭拉着他,經過那洞口的時候,那洞像是會說話似的,發出怪響,“吼吼”的聲音不絕,洞口的草叢張牙舞爪,發出“唰唰”的聲響,我想起這洞裡頭有鬼的傳說,驚呼:“鬼要出來噠!快跑!!”

宋丞嚇到,起身就跟着我跑,再經過一段茂密的森林,藤條雜亂生長,比我腰還粗的松樹拔地,參天蔽日,路更加的黑了,但沒有了那麼大的風,也沒有了高深的崖,我們倒是跑地更快了。

“啪嗒啪嗒啪嗒……”

“啊啊啊……”

“呼呼呼……”

這林間路上只有我和宋丞,可能後頭還有一隻鬼,不知道長什麼樣子,總之是鬼樣子,宋丞在後頭,可能回頭望着,混了個臉熟,回頭再問他。這路倒是不長,很快就到了橋邊路口,我上了小道,跑過大爺爺家,熊伯伯坐在街檐,和狗子一起看向我,其他人都在屋子裡頭,狗子朝我吠叫,熊伯伯朝我憨笑,我都沒理,徑直跑過,宋丞也學我。兩個點大點的影子,飛過田崗,沿着田坎,蜿蜒,曲折,跑去山谷裡頭,我跑不動了,宋丞早就歇在了田坎上,我開始緩步走起來,那最後一個田坎確實要爬個小坡纔看得見家,我低着頭,慢慢走着,風出奇的停了下來,但屋裡的吵鬧聲隔着幾十米的田野朝我耳朵鑽來。我飛快朝家裡奔去,但發現裡頭兩人在吵架,便不敢進去。縮在窗邊,伸出腦袋朝裡頭張望。

“引個孩兒都引不好,兩僮都逮掉噠!”一個兇狠狠的聲音傳來,那是爺爺。他起身指着婆婆罵到。

“你把他們兩個兒引去地,你將才個兒怪我!”這是婆婆的聲音,尖銳。

“那個砍千刀刀的,你在噻!”爺爺一把提起身旁的木頭椅子,舉過頭頂,脖子和臂上的青筋像是亂纏在松樹上的藤蔓。

“砰!”

椅子重重砸向婆婆所在角落的一旁的板壁,婆婆抱住頭,縮着身子,不再說話,抽泣起來。

我驚起,飛快地跑開,但沒留一點聲音,生怕爺爺發現,拿椅子砸我,溜到田坎邊,觀察着家裡頭的動響,宋丞趕了上來,見我趴在田坎上,不解,問我:“傾哥哥,你蹲到這哈兒搞麼的?”

我又驚,回頭捂住他的嘴巴,說:“莫作聲!嗲嗲婆婆在打架!!管哈兒要打我們!!!”

他似乎並不在乎,扯開我的手,問:“爲麼的要打架?”

“把我們兩個孩兒逮掉噠!”

“我們還到啊,沒引掉。”他答到,毫不在乎,也無畏懼,怕是沒見過剛剛的陣仗。

“嗲嗲會把我們的腦殼砸的稀巴爛,到時候你死在屋裡,我跑的快些,死在踏場或者田坎上。”我向他預想未來。

“我嗲嗲會幫我報仇,那也是幫你報仇了。”

他的爺爺,我想起來,那個肚子好大好大的人,沒有頭髮,也不知道他多大,宋丞叫他宋老黑,但他並不黑,他的光腦殼還能發光呢,走路能佔去整條,像是一頭餵了幾年的大肥豬,比同我一樣精瘦的爺爺威武多了。

“走啊,怕麼的!”他打氣到。

我想:大不了一死,宋老黑要幫我報仇的!

在那一刻之前,其實我連從此再也不回家,和表弟遊走天涯的事兒都想好了,我們兩個先去和泥漿,賺錢,買車票,去找我的爸媽或者他的爸媽,如果爺爺追殺過來,我們就再跑,但回去,就是死路一條。所以,我們選擇自投羅網。

我們戰戰兢兢,並着田坎一路的茶樹叢,一步步靠近,時而鑽進去,時而探出腦袋,望望,無事,再出來,前進,但最終茶樹到了頭,要走進踏場時,爺爺掏出電話,探身出來,正好撞見。

“唉您兩個兒回來噠啊!進屋。”爺爺說着招手,朝我們快步走來,臉上卻塗滿了驚喜,還有溫和。他把電話收進衣兜,走到踏場,輕輕地攬住我和宋丞,我們身體僵住,像木頭似的,緩緩向屋裡走去。

“出門要跟到大人走啊,外頭壞人又多。”爺爺半躬着身子,湊到我們耳朵邊,輕輕說到。

“哦。”我應到,不敢看他。

婆婆還在角落裡頭抽泣,見我們回來,不再出聲,我們也沒說話,只見一把斷了靠靠的木頭椅子倒在她的身旁。

那一天我們誰都沒有多說話,早早地就洗腳睡了。

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1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11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3
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1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11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6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12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5我生在大霧裡7我生在大霧裡10我生在大霧裡8我生在大霧裡9我生在大霧裡13我生在大霧裡4我生在大霧裡2我生在大霧裡1我生在大霧裡3我生在大霧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