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此開始了我的學生時代。那是寬敞明亮一間教室，三大列被磨地油亮的木頭課桌和搖搖晃晃的板凳整整齊齊地擺在教室裡，我隨意坐在其中一處，哭泣着，吃着麻辣，不時抹抹鼻涕。
當時的第一節課上，庹老師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太清，在那寬敞的教室裡，庹老師的聲音格外的洪亮，那粉筆在釘在牆上的黑板上的敲打划動有着和他腳步一樣的節奏。那時，一節課分兩部分，前半堂是留給一年級的，後半堂才輪到我這些剛入學小孩兒，一年級和小孩兒區分開來，各佔教室的一半。
於我來說，不論是給一年級上課還是給我上，課後的玩耍才叫人心往神迷，以至於在寫漢字數字時，把“四”按照前三個數字一樣的款式，寫作了四橫，在那練習本上，足足寫到了“八”，才覺得這創造漢字的人着實叫人頭疼，後來翻書，發現了這個彌天大謬後，我深深爲之感到羞恥。
不過在那座只有一間教室，兩個年級，一個老師的學校裡，所學到的知識似乎很快被後來的知識所掩蓋，剩下的只剩下我和那羣鄉間的孩子們之間最爲質樸的玩耍。
在那個沒有任何網絡的鄉村裡，我們的戲耍往往在角色扮演和推推搡搡間周旋。在角色扮演類上，以“辦mang mang伢兒”爲主，按照川湘一帶的古語，就是“做飯”的意思，這需要小夥伴們各自扮演家庭的一員，其中“爸爸”這一角色尤爲搶手，在角色分配完畢後，就開始分配做飯的任務，對於準備食材，就是在路邊抓一把草來，需要分類，一種草就是一門菜，泥巴是米飯，木頭是肉，在這些之前，需要有一塊平整的石頭作爲碟子，在“飯”做好後，“一家人”便圍在一起，學着和諧家庭，一人拿着一塊石頭和一雙木棒，用作碗筷，富有紳士風度地“吃”起來，發出“茫茫”的聲音，吃完後，我們相視大笑，在“哇哇”聲裡，一鬨而散。
再一類叫做槍戰，分作兩幫，折根樹枝當作槍，也不知道怎麼算打到了人，或許是自己以爲吧，或許是看別人反應吧，我已經不能體會當時的快樂，或許是在漫山遍野的奔跑吧。
在學校旁邊有一條水溝，爺爺送我來時的小道就沿着這條水溝，那時還算乾淨，只有一家會在上游洗些衣服，那水溝在籃球場下有一條隧洞，那時有幾個膽大的，包括我，從上鑽了進去。一路失去了所有光芒，腳下的水愈加的深，後來溼過了褲腳，但也退無可退，身後是一雙雙眼睛，在鑽洞的三人中，我在第二個，在我的前面，是一年級中最高的人，但此時已經不見蹤影，前方無光，像是這黑暗吞噬了他，而這黑暗，也即將把我吞噬進去，我走的慢些，不時回頭張望，希望還有人來與我一起，同時還能再看見些光。令我提起勇氣的是，不久我便聽見前方同學們的歡呼，我終於放下心來，扶着洞壁，加快了腳步，很快，在一個小轉彎後，我看到了前方的光，以及在那光中的同學們，依稀，卻是無限明瞭。
在我走出水溝地方，有一塊石碑，講的是修建這所鄉村學校的事蹟，其它字並不認得，但那大到不與正文協調的“功德碑”三字卻清楚無比。在功德碑的旁邊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樹，樹蔭常常可以蓋過我們整個學校的人。
庹老師常常在樹下給我們講着故事，他曾指着一旁空着的，貼着白色瓷磚的二層水泥房對我們說：“飛機的屁股也就那麼大，翅膀還大些……”
在那所學校裡不太愉快的記憶似乎只有三次，一次是吃棒棒糖，糖紙卡在喉嚨裡，上課時一直乾嘔不停，後來所幸咳出來，此後十一年我都沒再吃過棒棒糖。再一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架。
那發生在廁所，當時的廁所在操場一旁底下，沿階梯下去，廁所裡有個大坑，裡面丟滿了垃圾，我們總是圍在一圈，朝裡面撒尿，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也記不起他的樣子，平常無事，他和我站在一排，他朝我看了看，突然把身體轉過來，他的尿液也隨着他的身體，朝我而來。他撒到了我的腿上，我大驚，以牙還牙，也轉身朝他撒了起來，其他人見狀，突然也就不撒了，拔腿跑開，很快那坑邊就只剩下我們兩人。就這樣，我們邊後退邊用力，想讓自己撒的更遠，不久我們摟起褲子，他就是一拳，我閃躲後，打在肩上，之後很快扭打在一起，隔壁的女孩兒們見到大叫，慌忙跑去叫了庹老師來，只聽見“庹老師有人打架！”的叫喊此起彼伏，從近處延伸向教室。
庹老師匆匆趕來，二話不說，把我和跟我僵持的那人扒開，一手一隻耳朵，轉着圈，牽上了操場，同學們湊過來嬉笑，又遠遠跑開，一個人佔據一塊，細細觀摩。我們一直被牽到教室窗外的臺階上才停下，先是一人一個耳光，再就是馬步，他做這些，沒說過一句話，也就沒了半點他原先儒雅隨和的風度。
在同學們上完一節課後，庹老師走出來是，問我們：“曉得個兒哪裡錯噠沒！”
“不該打架。”那人回答到，一臉委屈。
“走。”那人挺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跑開。
庹老師再看向我，問：“你唉？”
我猶豫地想了一會兒，想早些結束這馬步之苦，隨後便也答到：“我不該打架。”
在那時我開始疑惑，爲什麼在受到侵犯後不能報仇？報仇後，自己也就成爲了罪人？對此，我感到極大的不解，後來的幾天裡，我一直思考着這些關於人類之間報復的原則問題，最終認爲，大人在正義上，通常有着絕對的權威，而我的正義，只針對我的小輩，於是，我便開始了漫長的對於長大的期待，和對大人的絕對的崇拜。大人，是無所不能的，而罪惡，通常由外界強加。
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座沒有食堂的學校，學生早上八點到校，還需自己帶飯，下午四點放學。
我唯一的一次遲到，是因爲吃了太多楊桃，也就是外地的獼猴桃，拉了肚子。那時我已經揹着喜之郎書包走到了土坡溪的玉米地，沒有帶紙，也沒有廁所可用，在那時的我看來，上廁所就需要廁所，不能隨便大小便，無所不能的大人在這一點上是不夠講究的。
爲了找到廁所和廁紙，我當時加快了步子，所以，我只能拖着粘膩的褲子回到家中，婆婆對我百般嫌棄，說：“你怎麼不屙！”
我說：“那路上沒有廁所。”
婆婆是用一個藍色臉盆給我洗的，他給我穿上一件新的褲子，叫我以後不管怎麼樣，不能拉到褲子裡，我點頭答應下來。並總結，楊桃吃多了，會拉肚子，拉了肚子，不能跑，找不到廁所，就拉到草叢裡，如果沒有紙，就用樹葉和小木棒，就像爺爺一樣。
後來我到學校的時候，正是一年級的朗讀聲，我開始驚慌，於是鑽進了教室後邊坡上的樹叢中的石塊中，那是我們遊戲的地方，野草從土地上絕跡，像幺婆婆牀前的土地一樣的光溜，我在那石頭中間，偷偷地打量着窗中的同學，然後，緩緩從書包裡拿出楊桃，小心地刨開，大口地吃了起來。他們似乎發現了我，不時向我張望，後來下課，他們從教室裡衝出來，跑到我身邊，告訴我：“你遲到了。”
那時我的零花錢很是可憐，只有一塊錢，足夠買兩包麻辣或者乾脆面，那買麻辣和乾脆面的時刻總是激動人心又叫我感到惋惜，我通常早上買一包，下午買一包，一起買是不科學的，我通常立馬吃完，未嘗爲我下午的味蕾考慮半分。我發現通常大孩兒的零花錢比小孩兒的多，這再次加強了我對於長大的渴望，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朝那個執掌我財政大權的大人━━我的婆婆，發了毫不退讓的脾氣。
那是在早飯的時候，爺爺幫人插秧去了別人家吃早飯。我朝對面桌上的婆婆說：“我今這兒要三塊錢。”
她愣了一下，說：“只有一塊錢。”
我沉默下來，但第一回合的失敗並沒有讓我失去對三塊錢的強烈渴望。
第二次嘗試，是在吃完早飯後的竈房門口，婆婆在裡頭洗碗，我靠在門框，說：“我今這兒要三塊錢。”
“講噠沒得！”她對着鍋裡的碗吼了我一句，我像條落水之犬一樣跑開，清理東西，在要走的時候，我看到她坐在火坑邊點着她那根一尺長的薰的烏黑的竹子菸斗，我朝她走去，通常她是在這時給我零花錢的，這次我硬着頭皮，對她說：“我今這兒就要三塊錢。”
“沒得！”她放下菸斗，從外套裡的一個縫的花花綠綠的小手帕裡翻出一卷皺巴巴的錢，不至於花，但綠色的一塊錢和紅色的一百塊錢清晰可見。
見她打開手帕，我強調：“三塊錢。”
她並沒有理我，抽出一塊錢飛快地朝我遞來，另一隻手便憑着她在做飯時一樣的靈巧很快將錢再次包起來。
我見狀大急，不禁手舞足蹈，嘴裡嘟囔着：“要三塊錢。”
她轉過臉去，抽起煙來，不再看我，嘴裡急促地發出嘬那黃銅色菸嘴的聲音，同時冒出愈加濃郁的白煙，很快，便蓋住了她那不讓我覺得她蒼老的臉。
我當時是破罐子破摔的，我把書包重重地丟在一旁，一屁股坐在鎮板上，像她嘬菸斗時一樣，發出急促的“哼哼”聲，說：“不給我搞三塊錢，我就不去社蒼坪噠。”
那天最終她是給了我三塊錢了的，她遞來另外兩塊時，比她遞第一塊錢給我時還要迅速，像是一拳朝我打過來，但那一“拳”，我接地穩穩當當。
拿到錢的我如釋重負，那是一種撿回面子的喜悅和後怕，拿到錢的我，把錢疊好，揣進兜裡，哽咽着撿起書包，緩緩走出門，緩緩走過田坎，加快步子，到大爺爺家時，我已是飛奔，輕快，靈動，像是跑在我前頭的狗子。
那天我只用去兩塊，一塊被留了下來，後來的兩天裡我沒再找婆婆要錢，而是去分配這一塊錢在這兩天上，我這種自覺的做法源自於我的婆婆在給我遞第二塊和第三塊錢的時候所表現出的不耐煩。從此我再也沒多要過錢，那種要錢的行爲和給予者的神態着實叫我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