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剎那芳華

原來前日北海之上,拓拔野被林雪宜誘困「回光陣」中,元魄、真氣盡皆動彈不得。聽着她講述千年的情孽往事,又急又惱,一心只想救回龍女與泊堯的性命。當下故意出言相激,伺機衝脫。

不想林雪宜激動之下,忘了身處「回光奇陣」,竟握着天元逆刃貿然起身,被兩儀鍾內陰陽二炁卷絞,頓時失控奔跌,天元逆刃斫主樣在鐘壁上。又閃電似的朝拓拔野的脖子反震劈去。

就在刀鋒即將掃到他脖頸的瞬間,時空突然頓止,一切竟彷彿鬼使神差地凝滯在了「剎那」。

拓拔野震愕駭異之餘,驀地想起那句「花開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想起方纔林雪宜所說的伏羲話語,再想起天元逆刃反劈而來的那道奇詭弧光……突然福至心靈,頓悟了「回光訣」中的一個緊要奧秘!

誠如伏羲所言,盤古劈開混沌,陽氣上升爲天,陰氣下沉爲地,始有乾坤。世間萬象、四季光陰,全都是這陰陽二炁的分合所聲。

陰陽二炁分合衍化,形成了萬千宇宙,彼此並行交錯。這一個「宇宙」的「瞬間」,很可能便是另一個「宇宙」的「千年」。故而只要能找到那萬千宇宙交接的結點,便可恣意穿梭與時空之間。

而林雪宜方纔這一刀劈在鐘壁上,被反震得擰身旋轉,刀光正好形如太極魚的奇妙弧形。又不偏不倚,劈入了兩儀鍾內陰陽二炁的交界線,進入了兩個宇宙重疊的「結界」。所以纔會造成這時光停滯地詭異景況。想明此節。他登時豁然開朗,明白爲什麼這太極竟是如此圖案了。宇宙間地無上奧秘,就全在這到陰陽交界的弧線之中!

也難怪天元逆刃會與兩儀鍾,十二時盤並稱「回光三寶」。除了這弧形神兵,天下又有什麼刀劍能劈出這等優美而奇詭的弧線來?

就在他醒悟狂喜地瞬間。頸上一涼。鮮血飛濺。天元逆刃已衝出「結界」,閃電劈入。

若換了旁人。必已身首分離,一命嗚呼,但拓拔野真氣超卓。反映極快,趁着「結界」初破,陰陽兩炁仍在失衡震盪的瞬間,下意識地逆旋定海珠,凝神聚氣。將林雪宜連人帶刀反震撞飛。

「當」地一聲,刀鋒撞擊在鐘壁上。火星四濺,鍾內的渦旋巨力登時更轉混亂。嗡嗡狂震。

陰陽既已失調,那水銀瀉地似地狂猛壓力歷時消殆了大半,拓拔野更不遲疑,順勢旋身衝起,左手抓主林雪宜,又手奪過天元逆刃,因勢利導,又是一記「星飛天外」,猛劈在兩儀鍾與十二時盤交接處。

氣浪激爆,兩儀鍾鏗然長吟,破空逆旋怒射,「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瞬時告破。

狂風鼓舞,極光漫天,雨師妾,泊堯渾身結冰,綣臥在光滑寬廣的鯤背上。二八神人真圍繞着他們來回踱步,眼見九碑、神鍾齊齊震飛。拓拔野提着林雪宜破陣而出,無不目瞪口呆,又驚又畏。

林雪宜喝道:「還楞着做什麼?快殺了那賤人和小崽子!」八齋樹妖對她素來俯首帖耳。無所不從,當聽說要殺死女媧轉世,面面相覷。均露出爲難之色,朝她指手畫腳地咿呀怪叫,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拓拔野見妻兒暫無性命之憂。心下稍寬,搖頭道:「林國主,實話告訴你罷,我不是什麼伏羲轉世,龍妃更不是女媧,這些不過是陰差陽錯,將計就計,用來對付帝鴻與天吳的幌子,你要找女媧報酬,實在是找錯人了……」

林雪宜淚水盈眶,格格大笑道:「陛下要救這賤人,又何必如此撒謊?你若不是伏羲轉世,當日又豈能施展『三天子心法』,打敗八齋樹神?又豈能復原盤古九碑,離開蒼梧之淵?今日又怎能天人合一。收服鯤魚?又怎能瞬息反攻,衝出這『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她……她究竟有什麼好?害你至此,你還百般爲她開脫?」

拓拔野知她性情偏執,對於臆想之事認定不移。自己再解釋下去。也是越描越黑。當下不復多言,大踏步抄龍女走去。

林雪宜見他不理自己,越發妒恨悲怒,渾身發抖,顫聲喝道:「阿大。阿二。快殺了她!殺了那賤人!」

二八神人哇哇大叫,將冰人似地龍女、泊堯提了起來,團團圍主,阿大、阿二的兩隻巨手分別抵在兩人後心,一步步朝後退去。雖不知在咿咿呀呀說些什麼。但瞧其神情,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又是無奈,想必是勸他不要上前,否則就被迫要聽從林雪宜之言了。

拓拔野心下大凜。這八個樹妖真氣雄猛,不在當世神位高手之下,彼此間又心志相同,慼慼感應,一人動手,其餘七人立即聯動。只要自己驚動其中任何一人,其餘樹妖稍一吐力,龍女母子立即魂飛魄散,迴天無術了。

眼角掃處,瞥見魚背上散落的盤古九碑與兩儀鍾,心念微動,或許惟有勉力一試了!

當下凝神聚氣。天元逆刃迴旋斜挑。氣浪狂卷,將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叮叮噹噹」地拼接爲方纔地陣形,飛身躍上。神鍾在頭頂急速飛轉。十二時盤在腳下滾滾逆旋。九碑則環繞身側,螺旋怒舞。

林雪宜「啊」地一聲,只道他改變主意,要與自己返回太古,又驚又喜,雙頰紅暈如霞。緊緊地抱主啊。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陛下!陛下!」

八齋樹妖嗚哇大叫,甚是喜悅。龍女歲不知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卻也猜着拓拔野必是在設法相救,妙目溫柔地凝視着他,嘴角微笑,一言不發。

倒是泊堯牙關格格亂撞,顫聲怒道:「臭妖女。誰……誰讓你抱我……我爹了!再不撤手。我叫螣……螣兒咬你!」

絢光滾滾,環繞四周急速飛旋,越來越快。拓拔野凝神望去。隱隱可見淡黑、淺白兩股氣浪,正青煙籠沙似的絞扭盤旋,充盈於兩儀鍾與十二時盤之間。朝外飛旋,激撞在四周圍合的九碑上,又如水波似的盪漾開來。想來便是「回光陣」所生成地陰陽二炁了。

「回光訣」博大精深。想要縱橫宇宙,無極不往,自非這短短片刻便可達成。好在他現在要修煉地。並非這穿越時空的無上妙法,而只是如先前一般,將時光停滯在短短地一剎……

幻光流舞,眼花繚亂。他摒除雜念,意手丹田,神遊天外。

過不片刻,眼前陡然一亮。但見星河浩瀚。宇宙無極,日月大地如在四周旋轉。無邊無垠地虛空中,星雲流舞,七彩迷離。彼此交撞之際,突然閃起一道奇異而優美的、太極魚似的電光。

拓拔野呼吸一窒,氣隨意轉。一記「星飛天外」,天元逆刃如銀弧怒舞,倏然劈入其中。

只聽「嗤」地一聲輕響,絢光刺目。幻象盡散。周圍一切瞬間停頓,就連呼嘯地狂風與鯤魚的嗚嗚也全都聽不見了。

兩儀鍾凝立頭頂,九碑、十二時盤一動不動。林雪宜身子斜側,長髮飄在半空,雙眸瞬也不瞬地凝視着他。明豔的笑靨上凝結着淚珠。

蒼穹如畫,星辰、極光全都如凝固了一般。二八神人張大了嘴,瞪着眼睛,憨態可掬地站立在數十丈外,彷彿連同他們手中提懸地龍女、泊堯一起被凍結成了無法動彈的冰人。

時間頓止。一切寂然無聲,除了他自己劇烈的呼吸和心跳。

「呼!」方甫講妻兒攬入懷中,狂風鼓舞,極光閃耀,兩儀鍾、盤古九碑繽紛飛舞。接連墜落在林雪宜四周,整個世界又在瞬間恢復了轉動。

二八神人手中陡空,哇哇驚叫,四下掃望。

拓拔野抱着龍女、泊堯衝落在地,哈哈笑道:「照顧妻兒乃大丈夫之本分,豈敢勞八位大駕?」泊堯連眼睛也沒來得眨上一下,便被父親所救,又驚又喜,顫聲大笑。

林雪宜臉色慘白,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咬牙道:「陛下,你現在還要否認自己是伏羲轉世麼?不知這一招又叫做什麼?」

拓拔野與龍女相視而笑,悲喜甜蜜。又想起神農與空桑所作地曲子來,更是心有慼慼,脫口道:「花開一瞬,玉老千年。這一招便叫做『剎那芳華』。」

林雪宜喃喃道:「剎那芳華,剎那芳華……」想到自己傾情付出。卻始終得不到心中所愛,縱然如碧玉千年不老,卻還不及世人如曇花般短暫的青春韶華!更是心痛如絞,淚水潸潸滑落。

拓拔野道:「林國主,我不是伏羲,她更不是女媧。即便她真是女媧轉世。過了這幾千年,縱有什麼仇恨,也早當煙消雲散了。你又何苦執念不放?那『天長地久』的蠱毒當如何化解,望請國主賜教……」

林雪宜搖頭格格大笑道:「陛下說來說去,不過是想就這賤人性命。偏偏奴婢心如蛇蠍,睚眥必報。這賤人害我匪淺,我爲什麼要就她?爲什麼要看着你們天長地久……」

話音未落,拓拔野突然獎龍女那柔滑冰涼的手掌貼在嘴上,大力吮吸她手掌心的傷口。龍女大凜,叫道:「小野,不要!」奈何經脈被封,掙扎不得。

拓拔野方甫吸了兩口毒血,便覺得天旋地轉。牙關格格亂撞起來,「兩儀神蠱」寒毒之猛,果然比當日的「朱蛾巨蜂蜜」更勝百倍!

又連吸了數十口,才鬆開手,淡淡道:「林國主,現在我也中了這『天長地久』的蠱毒了。倘若你真地認定我是伏羲轉世,倘若你真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喜歡我。敢問你是願意解開我的蠱毒,讓我好生活着呢,還是眼睜睜地看着我在你面前死去?」

林雪宜圓睜妙目,怔怔地站在一旁。又驚又悲有妒又怒。想不到他竟甘自服奇毒,與女媧同生共死!

霎時間萬念俱灰,淚水如斷線珍珠簌簌掉落。搖頭大笑道:「陛下,你既已鐵了心要和她生死相守,我還有什麼話可說?你當如此威脅,我便會心軟相救麼?大不了……大不了你將我一併殺了便是!」

拓拔野無計可施,喝道:「你若再不說,我只有種神到你泥丸宮中了!若是因此魂飛魄散,可怨不得我。」瞥見二八神人衝來,天元逆刃下意識地弧光電掃,抵住她的咽喉。樹妖哇哇大叫,果然不敢再踏前半步。

林雪宜淚水盈盈,格格笑道:「陛下,我活了幾千年,早就活得不耐煩啦。只可惜偏偏不死之身。縱有心尋死,卻沒人能殺得死我……」

忽然間不知想到了什麼,止住笑聲。妙目灼灼地凝視着他,雙頰酡紅,神色古怪。徐徐道:「是了,我差點忘記啦!族中古訓說,能殺死自己的,惟有鍾情之人。是真是假,我們試試便知……」話音未落,驀地朝前一挺。天元逆刃登時刺入脖頸,鮮血激射。

拓拔野大吃一驚。待要抽撤已然不及。二八神人驚呼着衝上前來,手忙腳亂地按住她地傷口,想要施法將鮮血止住。血卻如決堤春洪,不斷噴涌而出。

林雪宜卻似無半點恐懼之色,悲喜交集,笑靨如花,嘆息道:「陛下,陛下,普天之下除了你,又有誰能殺得死我?你現在……現在還要否認嗎……」淚水倏然滑落,笑靨如曇花般瞬息凋零。

拓拔野怔怔而立,未曾料到這長生不死地蛇族亞聖竟會如此玉殞香消,心如塊壘鬱結,又說不出的空茫難過。泊堯在一旁也看得發呆,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天海茫茫,極光搖盪,不過片刻。那八個樹妖便消失在遍海粼粼波光之中。四周空空蕩蕩,狂風呼嘯,方纔一切彷彿不過一場大夢。

拓拔野解開龍女經脈。執手相望。五味交雜。酸楚恍惚中,又帶了幾分淡淡的惆悵和甜蜜。

林雪宜既死,天下再無人能解「天長地久」地蠱毒了。想不到歷經劫難,最終還是要攜手赴死。但無論如何,比起其他死法,能如伏羲、女媧般「天長地久」,不離不棄,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拓拔野轉眸南望,隱隱可見天機泛着淡淡的魚肚白。再過兩百餘里,便是東海了,極夜也講窮盡,卻不知自己能否撐到彼時?心下悵然,吐了口長氣。搖頭笑道:「好解決誒,能與你和泊堯重逢,心願已了卻大半。之可惜來不及趕回中土,和魷魚一齊鋤滅帝鴻了。」

龍女嫣然一笑。握緊他的手,柔聲道:「放心吧。九黎苗jun勇猛無比,百戰不殆。又有纖纖、炎帝和夸父援應相助,說不定蚩尤此刻已經兵圍虛城下了。何況眼下北海已定。黑帝和衆長老都已轉爲盟友,帝鴻民心盡失,四面受敵,覆滅不過是早晚之事……」

忽聽泊堯顫聲叫道:「螣兒!爹,娘,你們快看螣兒!」兩人轉頭望去,心中又是一震,驚奇無已。

那條紫目騰蛇原已渾身冰雪凍結,僵凝不動,此刻竟光芒波盪,漸漸幻化成一個蜷神側臥地少女,不住地簌簌發抖。

拓拔野大步上前,只見那少女肌膚勝雪,長睫顫動。雙眸竟是罕見的紫瞳,無邪中又帶着幾分妖媚。烏黑的長髮如瀑布傾瀉,遮住了半邊瓜子臉,也擋住了玲瓏曼妙地身軀。脖頸上掛着一個銅牌,斜斜地垂在皓腕上,被漫天紅光一照,可清晰看見八個刻字:羅裳獨舞,水雲淼淼。

拓拔野、龍女齊齊低呼,登時明白這少女是誰了!當年高九橫從北海平丘救出與蛇姥所生的孿生子女後,託付給了無晵國主朱沉如,並刻了兩塊銅牌作爲他們的身份標記。

一塊銅牌上刻着「羅裳獨舞,水雲淼淼」。說的是高九橫與蛇姥初逢時地情景。暗藏其女兒名字。另一塊則寫着「往事俱沉,暮雨瀟瀟」,說地時他與蛇姥分別時的情形。暗藏了兒子地名字。

朱沉如兵敗國亡後,便將這對兄妹分別放入了兩個竹盆,漂流玄水。聽天由命。哥哥晨瀟被黑帝拾到,交由天吳代爲照料,此後十餘年間。飽受世態炎涼,惟與龍女結下兄妹之誼。

當日拓拔野與龍女在鯤魚腹中得知這般往事,扼腕嘆息。都想着他日定要找到晨瀟失散地胞妹,以慰蛇姥、高九橫在天之靈。誰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們尋之而不得的蛇姥之女羅沄,竟然就是與龍女、泊堯相伴了近六年的紫目騰蛇!

然而當年羅沄與晨瀟失散後,究竟流落何處?爲何會被封印爲騰蛇?又爲何偏偏在此刻重新解印爲人?種種迷因,皆從當年蛇姥闖入蒼梧之淵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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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林雪宜察覺蛇姥不軌之心後。除了故意傳以錯誤心法,又給她種下了蛇姥特有地「神咒封印」。中此神咒者,所生之女必化如蛇形,永不能回覆人身。惟一解印之法,便是殺死施咒之人。

林雪宜原想以此神咒迫使蛇姥老老實實地侍奉自己,豈料蛇姥逃出蒼梧之淵、生下兒女後,母子便生離死別,絲毫不知女兒竟漸漸化作騰蛇,成了兒子的「靈寵」。

事隔多年。中此神咒的羅沄偏又陰差陽錯地撞上了施咒地林雪宜,這纔有了方纔這種事由。

拓拔野、龍女縱然聰明絕頂,又如何能猜出此中關竅?但更讓他們未曾想到的,便是這羅沄與泊堯日後所發生的錯綜糾葛,竟又在大荒掀起了驚天風波,險些釀出了一場浩劫大禍。這是後話。暫表不提。

拓拔野扣住了羅沄脈門,凝神查探了片刻,更覺驚詫。她既已被林雪宜種下「天長地久」,原當氣血僵凝,冰凍如石纔對,爲何只是略受冰寒,靜脈、臟腑竟似毫無異狀?

心中突然一動。抓起龍女手腕,凝神感應,這才發覺她與自己體內地陰寒蠱毒也已蕩然全無!又驚又喜,拊掌大笑道:「是了!『天長地久』的蠱毒必在林雪宜體內,她既已死了。子蠱自然也就……」

但瞥見依然凍如冰人、臉色發青的泊堯,心中又是一沉。倘若真是「蠱母亡、子蠱死」,爲何偏偏他毫無半點好轉?難道他與自己、龍女、螣兒有什麼不同麼?

兩人心中怦怦大跳,苦苦思忖。

雨師妾瞧見他脣邊的血絲,正想伸手擦拭,心中忽然一震,失聲道:「是了!我的血!」騰蛇咬過自己,拓拔方纔也吮吸過她的毒血,唯獨泊堯沒有!

又驚又喜,顫聲道:「小野,定時我的血裡藏了什麼可以解開這陰寒蠱毒地秘藥!」正想咬破指尖,給泊堯喂血,心中又是一凜,搖頭道:「不成,我的血裡有『彈指紅顏老』。萬一不能解開『天長地久』。反倒更害了他啦。」

拓拔野聞言如遭電殛,驀地想起先前林雪宜所說的話來。這蠱毒由「陰陽二炁」所花,又用『長相守』的花蜜餵養……『長相守』!又是這『長相守』!他靈光電閃。又想起當年與丁香仙子、洛姬雅一起離開南海窮山的情形來。

當時兩人都中了林雪宜所施的「長相守」奇毒,爲何同樣沒有「南海心蓮」與「鳴鳥火羽」化解,丁香仙子寒毒越來越嚴重。而曾與龍女輸換過鮮血的流沙仙子,卻反倒漸轉無恙?

他越想越是篤定。激動之下,渾身竟微微顫抖起來,驀地躍起身,一把將龍女抱住,哈哈大笑道:「好姐姐,泊堯有救了!你有救了!我們都有救了!『彈指紅顏老』的解藥就是『長相守』,『長相守』的解藥就是『彈指紅顏老』!」

他說得顛三倒四。聽在雨師妾耳中卻如春雷並奏。她「啊」地一聲低吟,俏臉倏然蒼白。又驀地暈紅如醉。驚奇、歡喜、震撼、猶疑、悲傷、恐懼……全都如潮水似的涌上心頭。呼吸窒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說得不錯。天下至毒之物。往往惟有另一種至毒才能剋制化解。「彈指紅顏老」乃世間第一等炙熱奇毒,在高溫之下發作奇快。瞬間便可讓人變成雞皮鶴髮;而「長相守」正好與之相反。是太古殘存的至寒劇毒,一旦服用。便會氣血僵凝,化如冰石。

這兩種奇毒史所罕有,單中其一。無藥可解,偏偏撞在了一起,彼此陰陽相剋,抵消中和,反倒成了萬古難求地妙事。

她苦苦候守了六年,想不到竟會因禍得福。以這種方式來「解藥」!當下再不遲疑。咬破手指,將鮮血喂與泊堯吞下。

拓拔野凌空連翻了幾個筋斗,擂胸縱聲長嘯,激動狂喜,絲毫不在與龍女重逢之下。語無倫次地大笑道:「他奶奶地紫菜魚皮,我真忒也愚蠢。當日看見流沙無事。早該想到此節了!林雪宜給丁香仙子施種『長相守』時,可沒想到會有今日!我娘給洛仙子喂服『不老藥』時,可沒想到會有今日……」

雨師妾微微一怔,奇道:「你娘?」指尖微顫,險些將泊堯嗆了一口。

拓拔野「啊」地一聲。這纔想起還未對她說過波母與公孫嬰侯之事,滿心喜悅頓時消了大半。

當下跌落到她身邊。將流沙仙子如何擄走自己。又如何拋丟在天帝山中,爲縛南仙所拾,而後又如何被烏絲蘭瑪使詐盜走。寄養在平民之家的事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這些話聽在雨師妾的耳中。遠比先前他所說地大荒種種變故,更爲匪夷所思。驚心動魄。饒是她冰雪聰明。也萬萬未曾想到他竟會是波母與公孫長泰之子,更想不到除了那看不見、摸不着的三生之緣外,他與自己之間竟還有着如此微妙的關聯。一時間,心潮洶涌,臉燒如火。

見她低着頭,怔怔不語,眼中似有淚水盈眶,拓拔野心下更加酸楚難過,搖頭道:「好姐姐,這些話我原也不知當如何告訴你。比起公孫青陽,我倒……我倒寧願是無父無母、四處流浪地拓拔野……」

「傻瓜。」雨師妾搖了搖頭,嘆息道,「他們縱然十惡不赦,也是你的骨肉至親。有這麼疼你、愛你的母親。和一心記掛着你地大哥。不比孤兒強了百倍?即便他們做了許多惡事,也與你沒有相干,你又有什麼可難過、愧疚的?」

拓拔野苦笑不語。自從知道身世後,心情便殊爲複雜,公孫嬰侯雖對家人極好,卻陰狠殘暴,作惡多端,又是禍害龍女、流沙等人的罪魁元兇。實在提不起友愛之心。若早知他是親生兄弟,當日即便不忍大義滅親,也必要如神農一般,將之封鎮某處,使他永不爲孽。

相形之下,波母並無大惡,對自己更是銘心掛念,苦苦相尋。奈何天意弄人,母子成仇,好不容易相認,卻反成生死永訣。每每想到這些,便說不出地悲楚難受,情願自己並非公孫青陽,而只是一個身世至爲普通的流浪少年。

雨師妾雙頰突然一陣暈紅。噙着嫣然一笑。低聲傳音道:「無論如何。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爲什麼會喜歡上他了。」

兩人執手相視,苦甜交摻,一齊微笑起來。忽聽泊堯「呸呸」連聲,皺眉吐舌道:「好鹹!」臉上已恢復了血色,冰消雪融。

兩人心下大寬,拓拔野笑道:「臭小子,竟敢嫌你孃的血,不想活了麼?」解開他的經脈。呵撓他的胳肢窩。泊堯格格大笑。彎身躲逃。

嬉鬧間。忽聽鯤魚悲吼。水浪長噴,南邊夜穹陡然一亮,極遠處衝起一道絢麗如霞的紫紅彗星,照得北海一片彤紅,如鮮血鍍染。海上青龍艦隊譁然驚呼,遙遙相應。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沉,象是被什麼緊緊揪住了,轉身凝望,莫名地趕到一陣強烈地恐懼和不安。天元逆刃在手中嗡嗡搖震,龍吟不絕。

當下更不拖延,驅鯤全速前行。到了東海,得聞噩耗。才知昨日清晨。蚩尤孤jun被土、水、木數十萬大jun合圍涿鹿,欲血激戰,已經全部犧牲。

龍族驚怒譁然。拓拔野卻猶懷僥倖,不肯相信。又接連派出偵兵求證。得知不但蚩尤、夸父均已戰死。赤松子、風伯等人也盡皆放囚,帝鴻正親率大jun前往阪泉。與南荒蠻jun南北夾擊。圍攻炎帝大jun。

拓拔野歲悲怒填膺,難以自持,但卻知身爲三jun領袖。越是這等危急關頭,越不能莽撞行事。

當下與龍女、六侯爺等人議定計劃,飛鳥傳信黑遞、素女,合兵共討帝鴻。趁其大jun南下,土族空虛之際,由六侯爺率領青龍艦隊沿黃河西上,與朝陽谷大jun水路並進。一齊進逼土族腹地。

水族鎮守在符禺山與邊春山一帶的兩支大jun,則聽從黑帝與長老會的密旨,各自與金族、蛇族大jun化敵爲友,會師趕往南荒,一東一西。字背後襲擊帝鴻。

拓拔野則依舊帶着龍女母子與落沄,單槍匹馬,騎乘鯤魚從南荒登陸,所到之處山崩河決。沿途的蠻族與南荒叛jun無不震駭懾服。不敢再有任何異動。

而後他又駕馭巨鯤與大鵬激鬥,趁着他們難分難解之際,以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組成「兩儀八極九天十二地陣」。施展平生所學,五行生剋,逆轉太極渦輪。

這兩大凶獸原本便由陰陽二炁所化,正自僵持不下,對耗激烈,被此陣所吸。更無力抵擋,元魄雙雙被吸納其中。

與此同時。在拓拔野策應下,少昊地金族東夷jun亦翻山越嶺。長驅直入,神不知鬼不覺地奔襲到了阪泉河南岸地山林之中。於是便有了方纔這一幕。

剎那之間,局勢急轉而下,二十萬土族大jun竟由伏圍者變成了甕中之鱉,衆將士無不驚怒恐懼。不知所措。

火族羣雄則縱聲歡呼。與金、水、蛇各族將士遙遙相應。

刑天如釋重負,再也強撐不住,身子一晃,直挺挺地朝前撲倒,蒼刑干鏚「噹啷」落地。鮮血從那斷頸洶洶噴出,再不動彈了。烈炎、祝融等人大驚,搶身衝奔上前,卻已救之不及。

拓拔野昂然長立,高高舉着蚩尤的頭顱,腦海裡空茫一片。四周的喧譁聲全都聽不見了。

掌中所承,重逾萬均。陽光照着他地濃眉,找着他的刀疤,找着他圓睜的雙眼,桀驁不羈,一如生前。

往事幕幕,歷歷如昨。彷彿又看見蜃樓城地夏天。看見古浪嶼的落日,看見他擋在自己身前,徒手與鯊羣搏鬥,拍擊着海浪,在陽光裡哈哈大笑:「烏賊,咱們到了黃泉,還是牛頭馬面,做一等一等朋友。」

心中劇痛如絞,想要覆掌闔上他地雙眼,指間卻不住地顫抖,熱淚奪眶。當日狂野少年,如今一成永訣!

驀地撕下衣袖,將蚩尤頭顱上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去,心潮洶涌,一字字地低聲道:「魷魚,你放心。北海已定,天下歸心。陽虛城三日可破,帝鴻死期就在眼前。我定要叫這大荒處處都是蜃樓城。」

忽聽帝鴻嗡嗡怒笑道:「拓拔小賊。寡人正愁不能手刃爾頭,和蚩尤並掛一處。你自己送上門來,再好不過!」周身光芒爆舞。陡然增大了十倍有餘,當空滾滾盤旋,隨時便欲衝下。

拓拔野也不理他,將蚩尤透露掖入懷中,斜握天元逆刃,朝土族衆人高聲道:「帝鴻弒帝篡位。亂我中土,馭屍驅沽,爲禍天下。十年間裂土分疆。四布戰火。巧取豪奪,塗炭生靈。所犯罪孽,人神共憤,傾東海之水不足以洗,罄南山之竹而不足書。

「在下公孫軒轅,公孫長泰之子、伏羲天神轉世,特奉天命,承民意,率四海英雄誅討此獠,以還天下太平。凡我黃土男兒,願棄暗投明,大義滅親者,一概既往不咎;執迷不悟,爲虎作倀者,殺無赦!」

說到最後一句時。天元逆刃凌空怒劈。弧光一閃,如雷電橫空。「轟!」亂石穿空。土浪噴涌,土族、火族大jun之間的草坡登時被劈炸出一道長達兩百餘丈、寬近十尺地深壑來。

土族大jun鬨然大譁,如潮騷動。也不知是被這一刀神力所震,還是被他威嚴所懾,就連陣中旌旗亦左搖右晃。拿握不穩。

六年來。拓拔野「伏羲轉世」的身份,原本就一直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當日洵山祭臺上,又有延維、林雪宜兩大太古蛇巫雙雙爲證,更讓天下震動,傳言益加甚囂塵上。

加之土族建朝至今,黃帝大多出自公孫、姬氏兩家,其中公孫氏更視目爲「黃龍帝胄」。當世黃帝雖是姬姓。但公孫子弟勢力龐大,影響力甚廣,當年地公孫長泰更極得民心。故而就連土族百姓亦愛屋及烏。對這號稱伏羲轉世地「軒轅黃帝」信者頗衆。

姬遠玄暴露了帝鴻真面後,民望大墮,只是懼其兇威蓋世、爪牙廣佈。族中百姓無人敢有所異議。土族大將多爲其心腹羽翼,野心勃勃,好戰貪功,自都擁簇帝鴻;而下層將士來自平民百姓,難免有厭兵之心。

倘若姬遠玄連滅蚩尤、夸父之後,繼續橫掃四海,擊敗金、火、龍各族。雄霸天下,百姓也罷,兵士也好,必都不敢有何貳心。

但此時眼見拓拔野馭乘巨鯤。從天而降,轉瞬間收伏大鵬,重創應龍,凜凜如無敵天神;金族、水族、蛇族大jun又四面合圍。大勢盡去,土族jun心自不免大爲動搖,那些原本便對帝鴻暗生怒懟的下層將士更加不願爲他賣命。

只聽「噹啷」連聲,數十人率先將兵器丟擲在地,接着「叮噹」之聲大作,衆人紛紛丟刀棄甲。

霎時間,十餘里草坡旌旗橫地,戈矛遍佈,土族將士中竟有大半無意再戰。剩餘衆人亦神色猶疑,觀望不決。早已沒了鬥志。

帝鴻周身鼓漲,象是突然僵凝住了,驚怒憤恨,莫以言表。想不到這小子輕描淡寫幾句話,竟讓二十萬大jun齊齊卸甲。自己辛辛苦苦經營二十年,嘔心瀝血,幾經沉浮。卻在臨近圓滿的關頭,被他虛空一刀劈的粉碎!

盤旋半空。狂風鼓舞,看着自己地影子孤獨地投映在大地上,想起重傷地母親,想起夭亡的妹子,想起如鏡中花、水中月地霸業王圖……悲鬱、憤怒、仇恨、恐懼交相摻涌,全都化爲凌冽殺機,如烈火焚燒,憋悶得他彷彿要爆炸開來。

周身光芒怒放。驀地嗡嗡狂笑道:「普天之下,皆我王土。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寡人要將你們這些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全都殺個精光!」六隻觸角破空怒掃,彷彿狂飆怒卷,咆哮着朝拓拔野猛撞而下!

氣浪如狂。大地迸炸。龍女呼吸一窒,緊緊抱住泊堯,紅髮亂舞。想拉着羅沄一起朝後退去,卻彷彿被那團絢光怒舞的羊角颶風死死釘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開來。

周圍衆人更被那狂飆壓得氣血翻涌。踉蹌坐在地,再也動彈不得,連驚呼聲也發不出來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當頭撞來,恐懼填膺。

惟有拓拔野昂然長立。握着天元逆刃。一動不動,盤古九碑、兩儀鍾、十二時盤又倏然聚合如太極光輪,在他四周呼呼環繞,絢光怒卷。

「轟!」「轟」大地接連龜裂。沖天掀飛,火浪噴薄鼓舞。

一千丈……九百丈……八百丈……七百丈……六百丈……五百丈……帝鴻咆哮着飆衝而至。

衆人地心越揪越緊,或坐或臥,臉上的肌膚被狂風颳得如波浪起伏,喉中腥甜亂涌,幾欲窒息。誰也沒有瞧見。漫天霞彩中有一絲極淡的太極魚似地弧光,輕輕一閃。

「嗤」地一聲,相隔尚有四百丈,帝鴻那圓滾滾的龐軀突然衝起一道血箭,接着兩道、三道、四道……無數道血箭縱橫亂舞,他陡然收癟,發出一陣憤怒而恐懼的狂吼,彷彿彗星隕石。貼着衆人頭頂呼嘯橫空,轟然猛裝在乾裂的河牀中,天搖地動,掀起滔天土浪。

衆人瞠目結舌,又驚又駭。武羅仙子臉色慘白。淚如泉涌,軟綿綿地癱坐在地,再也沒有半點氣力了。

遍野數十萬人,竟無一人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就連赤松子、烈炎、祝融等絕頂高手,也沒瞧見拓拔野究竟如何將刀芒劈出四百丈遠,又如何在在短短一瞬間,刺得帝鴻千瘡百孔。轉頭望去。拓拔野更已消失無蹤。

混亂中,狂風鼓舞,阪泉河兩岸突然捲起漫天楊絮,紛紛揚揚。就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瞬間染白了整個世界。

泊堯轉頭四望,驀地戟指歡呼道:「娘。快看!爹在那裡!」羣雄齊齊仰頭,但見陽光刺目,萬丈之外的高空中,拓拔野青衣獵獵,弧光飛旋閃耀。正馭風隨着那漫天楊絮徐徐飄落。

四野歡呼如沸。

拓拔野身在長天。衣袖盈風,胸膺彷彿也被卷滌一空。心中蒼茫寥廓。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看見天藍如海,萬里江山如畫,豔紅如霞的蚩尤旗獵獵招展。看見龍女嫣然地凝視着自己,妙目中滿是無盡地溫柔和喜悅。

看見萬千絨絮卷着落英。在天地間跌宕迴旋,繽紛如雪,飄過洶涌的人潮,飄過龍女燦爛的笑靨,飄過泊堯好奇伸出的手掌,飄過遍地染血的碧草,飄過樹梢,飄過裂谷,又乘風高上,飄過了他飛揚的衣角,飄過了萬水千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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