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銘心刻骨

陽極宮內,紅幔低垂,燭火如晝,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當中的玉石案上,斜立着一個三面銅棱鏡,碧光閃耀,投映在屋內的三個牆面影像浮動,栩栩如生。

第一塊鏡面裡,萬獸奔騰,羣禽飛舞,正與各族羣雄奔突激戰。大地震裂,烈火不斷噴涌而出,不斷有猛獸和戰士被火焰吞噬,戰況極爲慘烈。

第二個鏡面中,火焰熊熊飛躥,翠綠的石棺煙氣繚繞,隱隱可見兩個人影並躺其中。

第三個鏡面映照出雨師妾明豔嬌媚的臉容。她霞披鳳冠,軟綿綿地斜坐在玉案邊的牀椅上,經脈俱封,絲毫動彈不得。螓首微擡,淚痕猶在,秋波瞬也不瞬地凝視着第二個鏡面,嘴角微笑,心中卻是憂恐、悲怒、難過、焦慮……交相翻涌,彷彿萬劍齊絞,烈火焚燒。

公孫嬰侯負手站在一旁,蒼白的俊臉在燭光映照下,泛着妖異的嫣紅,雙眸光芒閃耀,又是狂喜又是快意,哈哈笑道:“洞房花燭夜,棺穴共枕時,我倒要看看你的這位心上人還能堅持多久!”

低下頭,伸手輕輕地勾起她的下巴,柔聲道:“好妹子,今晚是我們大喜之日,你若是好好的伺候我,從今往後只惦念着我,瞧在咱們的夫妻情分兒上,我或許便會放了拓拔小子……”

雨師妾知他陰狠脾性,說這些話不過是爲了故意折辱自己,想要誘使自己放棄尊嚴,哀求討好,然後再以更狠辣百倍的手段折磨拓拔野,以報仇取樂。自己越是表現得傷心、憂懼,他便越是得意、快活。

當下任他如何勸誘,始終微笑自若,一言不發。心中念頭飛閃,苦苦想着如何脫身,解救拓拔野。

只聽“吱呀”一聲,一個綵衣蠻女推門而入,瞧見雨師妾,月牙妙目中登時閃過妒怒厭恨的神色,冷冷道:“魚都已經上鉤啦,餌還留着做什麼?難不成你還真想和她入洞房嗎?”赫然正是多年未見的火仇仙子。

公孫嬰侯哈哈一笑,伸手將她拖入懷中,嘿然道:“我有了你這如花似玉的娘子,還要這嗤奴作甚?留着她,不過是爲了耍弄那拓拔小賊。等那小賊和小妖精雙雙斃命,再把她一併丟進去陪葬便是。”

雨師妾聽他盤算狠毒,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心下悲怒益甚,咯咯大笑道:“淳于妹子,你和他相識十八九年,還不瞭解他的性子麼?若論寡恩薄情,冷血善變,天下再沒人比得過他啦。今日枕邊人,明日棺中屍……”

火仇仙子俏臉徒沉,喝道:“住口!”仰頭凝視着公孫嬰侯,冷冷道:“當日我費盡千辛萬苦,從陰陽冥火壺中放你出來,你所立的誓言可還記得麼?”公孫嬰侯笑道:“自然記得。我發誓今生今世永遠只喜歡你一個,只聽你的話,絕不再傷你分毫。如若食言,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脫。”

雨師妾聞言大凜,她冰雪聰明,適才從三棱鏡中瞧見火仇仙子將拓拔野二人誘入神壺山時,便已猜到這南蠻妖女必定與公孫嬰侯重現大荒有着隱秘聯繫,此刻果然印證。

普天之下,能將公孫嬰侯封入陰陽冥火壺的,恐怕只有神農帝了。難怪這廝費盡心機,也要將拓拔野騙入這神壺之中報仇雪恨。只是以火仇仙子的真氣、法力,又怎能解得開神農所設的封印?隱隱之中,覺得其中必定另有玄機。

火仇仙子冷冷地凝視着公孫嬰侯的眼睛,想是要洞穿他的心底去,眼圈忽地一紅,伸出手,一字字道:“你那日發誓之時,說只要能出得神壺,願將‘混沌環’交於我保管,以表真心,永不辜負。‘混沌環’呢?”

公孫嬰侯臉色微變,哈哈一笑,道:“我說的話,何時反悔過?‘天地之初,萬物混沌’,你我之間便如混沌一般密不可分。”從懷中取出一個橙黃色的玉石環,套入淳于昱的皓腕,光芒閃耀。

雨師妾“啊”的一聲,驚怒交加,心中寒意大起。

混沌神獸是太古土族的第一兇獸,與水族的鯤魚、火族的大金鵬鳥並稱“三大凶魔”。數千年前,這三大凶魔肆虐九州,攪得天崩地裂、洪水連連。

女媧大神采石補天,又以剩餘五色石煉製神兵,與三獸激戰了七天七夜,纔將它們一一封印鎮伏。而收納混沌神獸的,正是“混沌環”。

誰想時過境遷,這太古神器竟落入了公孫嬰侯的手中!一旦混沌妖獸被他重新解印放出,眼下這風雨飄搖的大荒,又不知要遭受怎樣的劫難了。

火仇仙子撫摸着那玉環,示威似的朝她橫了一眼,璨然展顏,輕輕地偎入他的懷裡,柔聲道:“公孫大哥,只要你永遠記得這個誓言,我爲你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不怕啦。”

公孫嬰侯目光閃爍,凝視着銅棱鏡中的景象,嘴角勾起森然微笑,傲然道:“你放心,當今世上,捨我其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管他碧光晟,還是祝融刑天,我要火族上下,全部跪在你面前稱臣!”

陰陽冥火壺內烈火熊熊,拓拔野二人並躺在棺內,意守丹田,動也不動。

流沙仙子接着說道:“那烈賤人嚇得臉都白了,剛想大聲呼救,便被公孫嬰侯封住了經脈,拋在我的前面。看着那賤人和衛仇滿臉驚怖地蜷在地上,像只癩皮狗似的簌簌發抖,我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公孫嬰侯彎下腰,將刀子遞給我,笑嘻嘻地問我想不想親手殺了這兩個仇人?我接過刀子,渾身發抖,走到烈賤人的跟前,想起我娘,想起這些年受的種種苦楚,心裡像是被火燒着,一刀就紮下去了,鮮血噴了出來,熱呼呼地濺了一臉。”

“那賤人張着嘴叫不出聲,篩糠似的顫抖着,淚水漣漣,眼裡都是痛楚、恐懼、哀求的神色。我心裡痛快極了,用手指從她胸口蘸了些鮮血,放在嘴裡嚐了嚐,腥腥甜甜,竟比我這輩子吃過的所有佳餚都要美味。這是我第一次嚐到報仇的滋味……”

拓拔野又是驚愕又是難過,頗有些不忍。但轉念又想,倘若是自己,面對雙頭老祖、公孫嬰侯、水伯天吳這些卑劣無恥的仇敵,也未見得會多麼仁慈。

流沙仙子眯着眼,嘴角微笑,想是在回味那時的情景一般,柔聲道:“我接連在她的肚子、大腿、雙臂、雙足上刺了十幾刀,又在她的臉上劃了幾十道口子,偏偏不刺她的心口,看着她鮮血流了一地,渾身抽搐,過了半晌才斷氣,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恍惚,就像在做夢一般。

“公孫嬰侯笑嘻嘻地拍着我的頭,誇獎我,說對待仇敵,便要這般讓他生不如死。於是我又照着他說的法子,將衛仇的手腳全都挑了筋,刺瞎了眼睛,割斷了舌頭……挨,可惜他的功力太差,才切了一半,就斷氣啦。

“那時候屋外火焰亂舞,所有人都忙着救火,沒人想到要來救我這水族的賤種。公孫嬰侯問我,想不想跟着他學蠱毒法術,將所有討厭的人全都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時早已將他當作上天派來救我的大英雄,歡喜不迭的答應了。我又哪會知道,我不過是他報仇雪恨的工具罷了。”

拓拔野一凜,忍不住道:“公孫嬰侯不是你爹……不是公孫長安的侄子麼?又爲何要上門索仇?”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孫長泰是當時土族最具人望的大長老,族中甚至有傳言,姬少典想把黃帝之位禪讓給他。公孫長安這老賊表面上與他大哥情深義重,暗地裡卻是說不出的妒恨,時時刻刻想要取而代之。公孫長泰被逐到這皮母地丘後,他仍覺得不解恨,幾次三番的設計陷害,我年紀雖小,卻也聽見了好多次。

“就在那一年春天,公孫長泰與波母汁玄青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公孫青陽。公孫長安藉口慶賀,將他騙了出來,又故意把消息走漏給了水族的仇敵。結果公孫長泰到了支離山下,便被水族四名仙極高手伏擊,剁了個支離破碎……”

拓拔野心下莫名的一陣黯然,爲了爭權奪利,各族顯貴手足相殘,親朋反目,實是數不勝數。權位榮華,不過水月鏡花,世人偏偏如此戀棧,捨本逐末,可悲復可嘆!

但願終有一日,大荒各族能和平共處,再無半點野心私慾;人人相親相愛,自由快樂,就想那蜃樓城一般。到了那一天,自己便可了無牽掛,和雨師妾一起並肩攜手,浪跡天涯。想到龍女,呼吸如窒,周身燒燙如焚。

流沙仙子續道:“我殺了烈賤人和衛仇,心裡說不出的快活。一心跟着公孫嬰侯學習蠱毒之術,便隨他會回到了皮母地丘。剛到這裡的時候,瘴氣瀰漫,到處都是兇獸毒蟲,就連不小心踩到花草,也有中毒送命的危險。我很快便生了一場大病,奄奄一息。

“汁玄青那老妖女惺惺作態地照料我,每日煎熬了藥水給我喝。我瞧她端莊可人,對我又親切,竟傻乎乎地把她當成了至親之人,有一次,竟情不自禁地摟着她的脖子,哭着喊她孃親。她也笑吟吟地答應了,還說當女兒不能長久,要我做她小兒子的媳婦兒。我又是害羞又是歡喜,心想只要能有這樣一個媽媽,有一個不足一歲的丈夫又有什麼打緊?

“病好了之後,我開始跟着汁玄青學習蠱毒,修煉粗淺的法術。我學得很快,不到一年,便已將皮母地丘的各種奇花異草、毒蟲兇獸分辨得差不多了,御獸驅蠱的本領也有了很大的長進。每天幫着她採集草藥、蠱種,燒飯做菜,照料公孫青陽……雖然很累,卻是從未有過的快活,心底裡,真的將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

她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道:“那時侯,公孫嬰侯剛剛自稱陽極真神,隻身獨闖土族、水族十二城,打敗了數十個高手,聲名鵲起。每次回來,都會抓回一兩個仇人,送給我當作藥罐,教我如何用最陰毒的蠱蟲,將他們整得人鬼難分。除此之外,還常常有些女子不顧危險,冒險闖人皮母地丘裡找他,其中就有你的雨師姐姐……”

拓跋野心中如被尖刀猛刺,陡然一陣抽搐似的劇痛。想要問明究竟,喉中卻又像被什麼堵住了,酸痠麻麻,直貫心底。

流沙仙子膘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當年龍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還是水族的亞聖女,清純俏麗,靦腆溫婉。第一次向我打聽公孫嬰侯的時候,羞紅了臉,聲音小得宛如蚊子一般,和現在相比,簡直就像是兩個人……”拓跋野越聽越是難過,呼吸窒堵,驀地喝道:“別說了!直接說你自己的事情便是。”

“臭小子吃醋了麼?”流沙仙子咯咯一笑,握緊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一般,道,“那時孤身闖來地丘,尋找公孫嬰侯的,幾乎全是對他癡戀的女子,尤以水、土兩族的貴族爲多。這狗賊狂妄驕縱、自私陰毒,對這些女子都是始亂終棄,除了其薄倖無情的秉性外,更重要的,是故意藉此復仇,打擊水、土兩族。我瞧着他身邊的女人走馬燈似的更換着,看着那些女人傷心欲絕,心裡也有些莫名的快意。

“有一天清晨,我早早地趕往落霞峰,採集九彩桔籠花的秋露,調製‘闢毒神水’。剛採了兩小袋,就看見一個人影斜斜地橫在我的眼前,我以爲又是跑來尋找公孫嬰侯的女人,心裡沒好氣,頭也不回,不耐煩地說:‘他不在,你快滾吧。’卻聽見一個低沉而好聽的男人聲音,說道:‘小姑娘,九彩桔籠花性寒,劇毒,花上的秋露寒毒更甚,你採了這麼多,是用做什麼的?’“汁玄青那老妖女告訴我,吃了九彩桔籠花可以取避地丘毒火,喝了花上的秋露更能辟易百毒,我聽此人這麼說,心下大惱,喝道:‘胡說八道!想騙你洛奶奶的神水麼?’轉頭望去,那人一身紫衣,銀髮如雪,年紀雖然很大了,卻是……卻是從未見過的好看。”

拓跋野一震,道:“是神帝麼?”

流沙仙子蘋果臉上一陣暈紅,眼波溫柔,微笑道:“不錯,那便是我第一次遇見他他笑着說:‘洛奶奶?這麼說來,我豈不成了老不死的妖怪了麼?’清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笑容金燦燦的,我的心底也忽然像被陽光照亮了,莫名地一陣溫暖但想起他低毀波母所說的話,心裡有氣,叉着腰,兇巴巴地說:‘少廢話,想活得更長一點,就快快從本姑娘面前消失!’

“說也奇怪,若換了是別人,我早就下蠱讓他變成藥罐子啦,但看着他,競像覺得認識了許久似的,說不出的親切。”

流沙仙子頓了頓,水汪汪的眼睛凝視着拓跋野,嫣然一笑,道:“小情郎,那感覺就和第一次瞧見你的時候一樣可是他要比你俊得多啦。”拓跋野臉上一燙,體內的情蠱慾火頓時又陣蠢動,凝神斂念,想起自己初見神帝之時的情景,心潮激盪,悲喜交參。

流沙仙子柔聲道:“他從袖中取出一個二尺來長的褐色七節鞭,在那九彩桔籠花輕輕一點.七節鞭頓時變成了黑紫色,光芒詭異。他笑着對我說:‘瞧見了麼?褚鞭變成了這等顏色,便是說此花班:行屬水,性寒,有劇毒。’“我又驚又疑,才猜到他竟是當今神帝但那時我對汁玄青那老妖女敬若神明,要想讓我承認她故意害我,實是比殺了我還要難。當下一把抓下九彩桔,怒道:‘這些神果我吃了都快一年啦,倘若當真有毒,早該死了千百遍了!’說着,便將桔果連皮塞入口中,酸澀辛辣,直衝腦頂。

“他吃了一驚,凌空彈指,將我任脈封住,接着在我背上輕輕一拍,我“哇”的一聲,頓時將早上吃的所有花果全都葉了出來從他把住我的脈,凝神察探了片刻,臉色越來越加凝肅,沉聲問我:‘這些花果都是誰給你吃的?採藥的要訣又是誰教你的?是汁玄青母子麼?”

“我心中森寒害怕,就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冰冷的深淵,不斷地哭叫掙扎他從腰間葫蘆裡取出幾顆丹丸,不容分說,全都塞人我的口中。霎時間,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背起我,飛也似的衝入地底的陽極宮,他對這皮母地丘竟似極爲熟悉,所有的兇獸毒蟲見到他,無不辟易懾服。“方一見着公孫母子,他便沉聲喝問:‘我教你們《百草注》,是讓你們自保、救人的這女娃兒和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竟要如此害她?’

“汁玄青的臉色頓時變了,公孫嬰侯卻若尤其事地笑道:‘神帝陛多慮啦.這女妹兒是我救回來的,她體內的這此劇毒全都是仇家早就就下好的,我和娘不過是以毒攻毒,想幫她清除體內的餘毒罷了”

拓跋野一凜,想起當日神農將《百草注》傳給他時,曾下色叮囑:百草注乃是救人之朽,萬萬不可用於害人想必便是有了這前車之鑑,纔有此言。流沙仙子道:“我將信將疑,心想或許烈賤人果真早卜了劇毒害我,也未可知。但瞧着汁玄青母子,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錐心刺骨的恐懼。神農見他坦然自若,也信了幾分,溫言問我,要不要隨他一起到神帝山去?他自會幫我清除體內所有的積毒。我心裡亂極了,在皮母地丘呆了一年,早已將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想了許久,終於還是搖頭。

“神農頗爲失望,悄悄地塞給我一塊碧玉,叫我今後服食所有的草藥時,都將這‘辟邪玉’含在舌下,倘若感覺到刺痹澀麻,就立即吐出,斷不可吞下。“他走了以後,汁玄青母子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對我反而更加體貼關懷了。但我卻漸漸覺得很不自在,那種感覺就像從前娘死了以後,在公孫府裡,衆人對我的虛僞客套一樣。

“從那天起,我時時刻刻將‘辟邪玉’含在嘴裡,睡覺的時候就藏在枕下。有一天早晨起來,發現辟邪玉不見了,又驚又怕,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卻都沒有發覺。

“那一天我一滴水也沒敢喝,一口飯也沒有吃。到了夜裡睡覺的時候,忽然從牀縫裡發現那塊碧玉,又是激動又是後怕,握着辟邪玉,淚水漣漣,將枕頭都沾溼了。”

拓跋野心中一動,道:“那辟邪玉是被公孫嬰侯換過了麼?”

流沙仙子妙目怒火閃爍,咯咯笑道:“不錯!那狗賊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塊一模一樣的碧玉,質地、大小、就連上面雕刻的每一道紋理,都毫無二致。起初,我毫不懷疑,只道是自己粗心着急,沒有在牀縫裡發現。

“但過了半個多月,無論吃什麼花草,都沒有刺痹澀麻之感,我心裡反倒漸漸起疑。是藥三分毒,天下花草哪有半點毒性全無的道理?

“於是我趁着他們不備,悄悄地採了一些斷腸草放在嘴裡咀嚼,結果除了酸苦之外,也無其他異味。我的心登時沉了下去,就像置身夢魔,偏偏卻不能醒來……

此時,青冥紫火已漸漸轉爲青綠色,在石棺四周燃燒得越發猛烈,“疇啪”作響,棺內的溫度也越來越高,像是蒸籠一般。

兩人汗水淋漓,衣服全都溼流流地緊貼着肌膚,宛如透明一般。拓跋野不敢側望,但聞着她身上的奇異幽香,心中仍是“坪評“狂跳,燥熱如焚,慾念越來越熾烈。

流沙仙子喉中乾渴難耐,咳嗽了幾聲,續道:“那時汁玄青早已不讓我照看公孫青陽了,就連我採回的草藥、蟲種,也要先放在地火宮裡,由她親自一一驗證過後,再收人藥房。

“我知道他們早已對我有所戒備,幾次想要逃離皮毋地丘,全都被汁玄青撞見。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互相防範,但表面上仍要裝得像往常一樣親密無間。但每侮想到我將他們視若親人,他們卻如此算計我,下毒害我,我就說不出的傷心、憤怒……”

流沙仙子眉尖一挑,嫣然笑道:“都說天下至毒的花草蟲獸全在皮母地丘。但縱然是地丘所有的花草加在一處,又毒得過世間人心麼?從那時起,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已。”

聽她笑聲激憤悲苦,拓跋野義是憐憫,又是難過,嘆道:“世間花草果實何止萬幹,有辛澀劇毒的,自然也有清甜裨益的,仙子義何必一棍子打死?”流沙仙子咯咯大笑道:“花草劇毒,尚有精鞭可以試探。人心險惡,義有什麼能夠甄別?倒不如一竿子打死,落個清淨。”

頓了頓,又道:“如此過了半個多月,公孫嬰侯突然笑着對我說:‘恭喜恭喜!你的大仇今日可以報啦。’見我驚訝迷惘,汁玄青又說:‘今天是你爹的壽誕,公孫府上上下下都要擺酒慶祝,你這一年多究竟學到多少本事,今夜就能瞧個究竟了。’

“我心中狂跳,義驚又喜,不僅是因爲終於等到了報仇的一天,更覺得這是我逃出皮母地丘的絕好良機。我將數千種蠱毒一股腦兒裝進百香囊,帶上玉咒角,隨着公孫嬰侯出了地丘,馭風急行。傍晚時分,終於回到了至爲痛恨的公孫府。

“天邊的晚霞像烈火一樣地焚燒着,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燦燦的,那麼刺眼。想起我娘,想起這些年在這裡受的種種苦楚,我渾身顫抖,一步步地向大門走去。公孫嬰侯則靠在門外的大樹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門口的衛士認出了我,臉色頓時變了,一個賠着笑上前招呼我,另一個則慌慌張張地跑進去報信。但剛奔出幾步,就被我的‘蜜蝶香’薰得七竅流血,雙雙踉蹌摔倒,渾身抽搐。

“我穿過大門,走進廳堂,繞過花園,向內宅慢慢地走去。所過之處,那些曾經嘲笑辱罵過我的奴僕、賤牌,全都爛泥似的癱倒在地,雙手扼住自己的咽喉,瞪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全身漸漸地變成青紫色。就連懸掛在檐角的畫眉、趴伏在窗臺的小貓,甚至從花園裡飛過的鳥兒,全都不能倖免……”拓跋野心下凜然,流沙仙子臉上暈紅,眯着雙眼,嘴角勾着森冷的微笑,柔聲道:“走到內宅大堂時,裡面歌舞翩翩,獻籌交錯,正熱鬧得緊,所有的人都忙着給公孫長安敬酒祝壽,誰也沒瞧見我正站在梅花樹卜。那株梅花是我娘生我的那年冬天,她親手栽種的,滿樹繁花,灼灼豔紅,在黃昏裡開得絢爛。

“聞着那淡淡的梅香,就像是聞着了她衣襟的味道那一刻,眼淚流過我的臉頰,滾燙得像是地丘裡的烈火。我渾身戰抖着,卻哭不出聲,取出玉兌角,嗚嗚地吹了起來。心裡想,娘,這是我給你吹的最後一個曲子。“聽見號角,大堂裡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又是驚愕又是訝異。公孫長安那老賊臉色漲紅,‘啪’的一聲,將杯子摔得粉碎,指着我喝道:‘你這個小賤人,殺了三娘,還敢回來搗亂!’

“那時,我突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只覺得怒火在胸腔裡燃燒,這些年的仇恨全都涌上了心頭,放聲大笑,用玉兌角吹奏着我娘生平最愛聽的‘春水謠’兒百種蠱蟲隨風飛散,迷迷濛濛,像花粉似的落到那些人的身上,隨着號角聲,鑽人他們的體內……

“看着他們嘶聲慘叫,撓得滿臉鮮血,跌跌撞撞地摔了一地,我的心裡從未有過的暢快這些狗賊,朝着我磕頭求饒的時候,全都忘記了當年是怎麼對待我們母女的啦。一刀殺了他們也戎便宜,只有讓他們被萬蟲噬咬,生不如死,才能泄我心頭之恨!”

她一邊柔聲述說,左手情不自禁地越握越緊,指甲深深地陷人拓跋野的手掌,鮮血長流。

拓跋野聽入了神,五味雜陳,一時竟忘了疼痛,那熾烈的情慾也感覺不到了。

流沙仙子道:“唯有公孫老賊真氣渾厚,又會些法術,中蠱之後仍能苦苦強撐。他踉蹌奔出,咬牙切齒地罵着我,接連打來幾記氣刀。我繞着梅樹飄忽躲閃,像貓逮耗子似的戲耍着他,直到他周身血肉激破,爬滿了蠱蟲,再也不能動彈,才停了下來。

“太陽落山了,寒風呼嘯,到處刺鼻腥臭,我形單影隻地站在暮色裡,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寂寞。從那一刻起,在這世上,我再沒有任何親人;就連仇人,也少得可憐了。

“確認所有的人都已死絕,我飛快地穿過後堂,鑽人一個極爲隱秘的地道。地道朝南蜿蜒六裡,直通流沙河。出了地道,我順流南漂,過了兩個多時辰,來到了荒無人煙的流沙山。

“月亮升上來了,圓盤似的懸掛在山頂,連綿的銀色沙丘像雪山,又像凝固的波浪。流沙從山頂洶洶衝下,卷着濛濛自煙,在河邊堆積成沙灘。我坐在沙灘上,渾身溼淋淋的,凍得發抖,看着匕魚從粼粼的河水裡破浪衝起,聽着寒風在對岸的樹林裡呼嘯,落葉紛飛,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自由。”她嘆了日氣,淡淡地道:“天下之大,我似乎哪裡都可以去,但卻哪裡都不想去。於是我就在那流沙山住了下來,渴了就喝河裡的水,餓了就吃肥碩的飛魚,困了就睡在漫天飛舞的流沙裡。

“那一年,我不過十一歲,可是卻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候照見河裡的倒影,突然會記不起自己是誰,記不起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聽着她那甜美、倦怠。盯又蒼涼的聲音,拓跋野心中隱隱刺痛,又想起了童年孤身一人,漂泊流浪的日子忽然覺得和送膚女之間,竟有着如此多的相似與共鳴時熱血如沸.也不知是蠱蟲作祟,還是隋難自禁,竟鬼使神差地轉過頭,在她耳垂上輕輕地一吻。

流沙仙子微微一顫.像是陡然僵住,呼吸頓止。

拓跋野嘴脣方甫碰到她滾燙的耳垂,登時醒過神來,心中抨坪狂跳,不敢擡眼看她,大是羞慚後悔,對自已暗罵不已又不好意思立即縮回頭來,進退兩難,尷尬之極。

所幸流沙仙子動也不動,沒有進一步的反應,過了片刻,又繼續柔聲道:“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一天夜裡,我突然肚痛如絞,接着身上又長出了許多紅斑,時而惡寒,渾身冷戰,時而酷熱,大汗淋漓,難受得恨不能跳入流沙河淹死。

“我忽然想起從皮母地丘出來的前一天,汁玄青曾神色古怪地告訴我,她新培植了一種奇毒花草,服用後半個月發作,症狀便與此一模一樣如若得不到她的獨門解藥,就會渾身潰爛,過上七日,便只剩下一堆自骨……”拓跋野大凜,失聲道:“銘心刻骨花!”

《百草注》中記載了這種南荒特有的珍罕毒草,只能生長在腐骨爛肉之中,所開的花朵瑩自奇香,一旦誤服,血肉糜爛,無藥可救。不知汁玄青所謂的獨門解藥又是什麼?

流沙仙子道:“我又驚又怒又怕,知道千防萬防,終於還是着了她的道。那天夜裡,我強忍着劇痛,連夜趕回皮母地丘,趁着天尚未亮.悄悄地潛人照影峰,藏在碧虛潭裡。

“每個月的十五月圓之夜,公孫嬰侯都會離開皮母地丘,去私會當下的情人。而當夜子時,汁玄青也必定要到陽極宮的地火洞裡,修煉半個時辰的‘地火大法’。整個陽極宮裡,守衛公孫青陽的,便只有七隻地火兇獸”拓跋野一震,才知道她原來竟打算挾持波母一歲大的幼兒,來向對方換取解藥!但以公孫母子陰狠毒辣、酷愛折辱仇人的脾性,除此之外,只怕也找不到其他良策了。

正自黯然,忽聽“轟”的一聲震響,石棺微震,熾烈飛舞的火焰陡然熄滅。從氣孔朝外望去.道道霜風從神壺上方自濛濛地怒卷而下,洞內鵝毛大舌紛飛飄舞,一片又一片地覆蓋在石棺上、

霎時間,方纔還滾燙如火的石棺“咯啦啦”地結起一層層厚冰,神壺四壁更是銀裝素裹,殼茫蒼蒼

狂風捲舞,嗚嗚如狼嚎,森寒徹骨兩人像是忽然從蒸籠掉進了冰窟,激靈靈地掃了幾個寒譁,牙關咯咯亂撞,不由自主地朝彼此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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