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車,一前一後,出了濱江城,駛上江堤,沿着防護林開了近一個小時,小周的方向盤一轉,車拐進了一條顛簸不平的泥路。天氣好久沒下雨了,路面上灰塵很多,車像在雲霧裡行駛,小周把兩邊的窗戶全部關緊,前面根本看不清方向,只能摸索着前進。
過了好一會,車停了下來。幾個人捂着嘴巴下了車,衝出雲霧,眼前一片茫茫的灘塗,一條水流湍急的河流伸向遠方。
“現在水流就這麼急了,到了發水期,水位還不知高到什麼樣,擋潮閘早就該建了。”寧院長小聲和趙工議論着。
池小影從包裡拿出相機,拍了幾張河流的近景照,調整焦距,想再拍幾張遠景照,鏡頭裡突然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溫度高,他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襯衫,衣袖挽起,頭髮被沒有阻擋的江風吹得有些零亂,臉色比她最後一次在電腦城附過見到時憔悴得像老了好幾歲,可能爲工作室的事累的吧!
池小影定了幾秒,鏡頭挪開,繼續選景、拍照,神情自如。
宣瀟先到的,等了有一刻。工作室也來了三個人,另外兩個是寧伊和司機。
寧伊先看到池小影的,宣瀟正與浙江水建的工程經理握手、寒暄,她走過去,輕輕扯了下宣瀟,對着拍照的池小影挪了下嘴。
宣瀟沒有說話,眸光陡地就深了。
浙江四建的工程經理要爲寧院長和宣瀟介紹,寧院長微微一笑,“不必了,我和宣總是老熟人了。”她不放心地瞟了眼池小影,見她在忙,輕吁了口氣。
宣瀟點頭招呼時,目光一直追蹤着池小影。
寧伊和趙工相互道了好,一行人沿着河流往前走,拿着圖紙,比比劃劃。
池小影拍好照片後,開了錄音筆,與他們隔開幾步距離,不緊不慢地跟着。宣瀟說幾句,就會回頭看一下。每次看時,她不是低下頭,就是看着別處,兩人的視線始終沒有交會。
看完工地,有關事項互相磋商得差不多,時間快到中午,工程經理就在江邊的一個漁村宴請幾人。
人有些多,一桌不好坐,開了兩桌,池小影和司機們擠了一桌,寧伊想過來坐,被工程經理拉了過去。
池小影平靜如常,和司機們喝着涼涼的果汁,吃各種味道鮮美的江魚,想着這裡真不錯,不知秦朗有沒來吃過,不如這個周未讓他開車一起來嚐嚐。
果汁喝得有點多,沒幾個菜,覺着肚子有點漲,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門外擋着一個人,她整個人繃得緊緊的,擡眸,神情鎮定。
宣瀟。
從她上車的時候,就做好了見面的準備。這只是工作的緣故,不是她刻意要出現在他的面前。如果必須要打招呼,就象和對別人一樣,露出很職業的微笑,點頭問好,不失禮也不過分熱情。
可是,想得好好的,怎麼到了實施時,居然木木地像個呆子似的。
他有了新女友,她又離他遠遠的,事業又好,這麼幸福的人,爲什麼要瘦得形銷骨立?
她定然是被他的變化嚇住了。
宣瀟不說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俊美的薄脣顫抖着。
他擋住了去路,她走不過去,沒轍,只得乾澀地憋出一個字來,“嗨!”,擠出一絲硬邦邦的笑意。
宣瀟一動不動,目光毫不稍離。
“男洗手間在隔壁。”默默相對良久,無奈,她只得沒話找話說。
他仍是不接話,灼熱的眼神裡卻是千言萬語。
“你……有事嗎?”池小影都感到詞窮了。
宣瀟隔了好一會,開口道:“你好嗎?”
“我很好呀!”爲了讓自己的話有可信性,她特地露出一臉甜蜜的笑意,“你呢?”純粹是禮貌,不是關心。
“我過得不好,一點也不好。”
池小影愣住了,這不像是眼高於天、驕傲自信的宣瀟講的話,酒喝多了?
“是嗎?對自己要求不要太高,差不多就好。知足者常樂!”對於已經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兩個人來說,她只能說些像外交家常掛在嘴邊的空白辭令。
“我要求不高,很少,只有一個,我想……回到從前,哪怕付出我現在的所有。”
池小影微揚的嘴角不知不覺落了下來,無助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中隱隱露出一絲悲傷。
宣瀟似乎被那目光觸動,他忽地上前一步,低低喚她:“小影……”
有那麼一瞬,他眼中的堅冰出現裂痕,壓抑在背後的種種情緒,頃刻間氾濫得遠邊無際。
他伸出手,也許是想撫摸她,也許想擁着她。
池小影后退了一步,搖了搖頭,“沒有任何人能回到從前的,過去的就過去了。”
曾經,她以爲只要彼此努力,就能回到過去;只要心裡有愛,所有的錯都能隨風,可是事實讓她醒悟這只是癡人說夢話而已。
他的那一巴掌,他說的那些話,如同烤熱的烙鐵,烙在了她的心上,每想起一次,都疼得不能自己。
深愛一個人,是想得到幸福,不是給予他一次又一次傷害自己的權利。
人生說短,只有幾十年,可分成一個個日子,就是一個龐大的數字,這些個數字裡,誰能保證哪一天裡不會發生誤會和意外?
兩個人之間,起碼的信任都沒有,起碼的扶持都做不到,怎麼應付那些誤會和意外呢?
她想通了,就釋然了。
他永遠成不了她命中註定的良人,所以她決定和秦朗正式開始。
“過去不是一灘水漬,擡手一抹,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果可以自欺欺人的說沒有,那麼我們就當是陌生人,重新開始好嗎?”
她突然想笑,他說得真輕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想開始就開始,想結束就讓她永遠不要出現。
他哪來的自信,認爲她一定會圍着他團團轉。
沒笑得出來,眼淚刷地涌滿了眼眶。
她譏諷地看着他,“那你把你的小女朋友放在哪?”
他正要回答,寧伊跑了過來,急急地催道:“宣總,史經理找你敬酒呢!”,眼角的餘光瞟到池小影也在場,一時怔住,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宣瀟轉過身去,池小影從他身邊走開了。
“小影,”宣瀟揮手讓寧伊先走,伸臂拉住了池小影,“我聽說了你媽媽的事,我可以幫你做點什麼嗎?”
“你別說了,”池小影打斷了他的話,“我媽媽很好,什麼事都沒有。就是有,那也只是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
說完,她掙開他的手臂,匆匆離去。
回到酒桌坐下,包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秦朗。
她捂着話筒,走到角落裡接聽。
“今天怎麼沒在辦公室?”
“呃,你怎麼知道的?”
“我來接你吃午飯,撲了個空。”
“我和院長一塊來工地了。那你現在吃了嗎?”
“稍微吃了一點,一會我要去機場接個重要的客人。”
“誰呀?”
“明天介紹你們認識。小影,你可能這幾天要住到憩園來,幫幫我。”
“爲什麼一定要住到憩園?”
“無可奉告。今天太陽火,回來記住塗點防曬霜,別曬傷了皮膚。”說完,秦朗收了線。
她回過頭,正對上宣瀟灼灼的目光,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連脖子都通紅的。
她拿起筷子,繼續吃菜,再也沒擡眼。
一頓飯吃完,宣瀟那桌,女同胞還能保持點禮儀,男同胞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了。
池小影早拎着包包,回到車裡休息,車窗關得嚴嚴的。宣瀟瞪大血紅的眼,想穿過茶色玻璃,尋到她的身影,肩膀上被人從後面輕輕拍了兩下。
他回過頭,盡力保持清醒,是寧院長。
寧院長輕輕搖頭,拉着他又進了漁村,“你既然已經放手了,就不要再去招惹她。她過得很辛苦,好不容易有了現在,你怎麼忍心一次又一次地去傷害她?”
宣瀟頭嗡嗡作響,腳下一踉蹌,他忙扶住漁村的大門,站穩了,“我是傷害了她,何嘗又不是傷害了我。寧院長,幫幫我,我不能失去她,我愛她。”
寧院長再次搖頭,“你們分分合合兩次了,你還不醒悟嗎,你們兩個完全不合適,她太內斂,你太驕傲。她父親過世太早,又太突然,她雖然盡力像個大人似的撐起了家,可她實際上還是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姑娘。她需要的是一份像長者般包容、寵溺而又安全的愛,那個人不是你。”
宣瀟突然動了怒,“爲什麼不是我?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她想要什麼樣的愛,我都給她。”
“晚了!”寧院長同情地閉了閉眼,“她馬上就要調到北京去工作,很快就會結婚了。如果你真的在意她,給她祝福,別再糾纏她不放。”
寧院長的話字字砸在地上,宣瀟聽得胸膛急促地起伏,猛然間聽到結婚兩個字,人都呆住了,怔了幾秒,他拔腿就向車窗撲去。
“宣總,我們的車在這。”工作室的司機衝過來抱住他,抱歉地對寧院長點點頭,把宣瀟拉開了。
寧院長嘆口氣,拉開車門跨進去,池小影閉着眼像是睡着了,外面發生的一切,她估計什麼也沒看到。
“開車吧!”寧院長對小周說,然後對趙工輕輕搖了下手,趙工會意地點點頭。
“小影在那裡,我要和她說話。”宣瀟失控地指着飛馳而去的車,大聲叫嚷。
“好的,那我們追過去。”司機哄着他上了車。
一上了車,他整個人在座椅上癱成了一團泥,趴在車窗上,追着設計院的車子,眼底泛出一絲溼霧。
烏溜溜的黑眼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