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華拉着池小影,剛到樓梯口,遇到送劉大隊下樓的宣院長。
“我們去吃飯,你要一起去嗎?”田華說道。
宣院長皺了下眉頭,“怎麼能把宣瀟一個人丟在病房裡,這樣吧,我陪小影去吃點東西,一會給你裝個盒飯帶回來。”
池小影一怔,迅速感到不自在起來。
對於這位前公公,在與宣瀟建立戀愛關係到結婚四年,好象她從沒有和他單獨相處過。宣院長不苟言笑,清正廉潔,一張宛如包青天重生的威容令人不寒而慄。她對他非常敬畏,因爲父親的事,還有一層不安的成份在內。除了平常的問候,她和他從來沒有多話講,到是和田華講得多些。
“阿姨也一起去吧,不會耽擱很長時間的,宣瀟那裡有護士呢!”
田華搖搖頭,“護士哪有自家人貼心,宣瀟剛醒,見不到人,怕他是要亂髮脾氣,我還是去陪陪他。老宣,買個清淡的盒飯。”
“知道了。”宣院長點頭。
池小影無奈,只得侷促不安地和宣院長一前一後地往醫院外面走去。
醫院西側的一個小巷裡,賣着各種各樣的吃食:米線、燴麪、炒涼粉、炒麪,包子,燒餅夾肉,餃子,胡辣湯……小販們熱情地招呼着:“老伯,來點兒什麼?”
“老伯,和你姑娘一塊進來坐吧!”
“小影,我們炒兩個菜,來點白米飯,好不好?我記得你不太愛吃麪食。”宣院長回過頭。
“我……隨便。”她有點訝然,宣院長竟然注意到她不愛吃麪食。
兩個人進了一家很乾淨的小飯館,要了幾個涼茶、兩個小炒,一份湯,兩碗米飯。飯館生意不錯,上菜稍微有點慢。
池小影幾乎是強硬逼着自己硬吞下了半碗米飯,雖然她的胃袋裡空空如也,但就是什麼也不想吃。
“壓力那麼大,不多吃點怎麼能撐得住。”宣院長看了她一眼,慈藹地笑笑。
池小影數着碗裡的米粒,也跟着笑笑。
飯吃了差不多,宣院長放下筷子,讓服務員送上兩杯綠茶,推開碗,一副準備長談的樣子。
池小影忙正襟端坐,腰桿筆直。
“小影,這次真是難爲你了,我和宣瀟媽媽對你非常過意不去。你和宣瀟是成人,你們對婚姻的態度,我一向都很尊重,相信你們不會視作兒戲。不得不說,宣瀟事業做得很成功,但在做人方面,做丈夫方面,有點失敗。我以前沒察覺,這次他被人買兇刺殺,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太自大了,與一建公司合作那麼久,爲了個人恩怨,把一建公司玩弄於股掌之間。所謂狗急也跳牆,如果你嚴重侵犯了別人的利益,別人怎麼會不跳起來咬你呢!一建公司都能把洪指揮拉下馬,怎麼可能放過他?他能有現在這樣子,真是萬幸。宣瀟是我兒子,我對他是又心疼又生氣,不過,有了這次教訓,我想他以後會知道怎麼做人的,只是不知他還能不能恢復記憶。”
宣院長的語調是一貫的威嚴,但多少帶是帶了點無奈和惆悵。
池小影微低着頭,雙手下意識地轉動着茶杯,看着幾粒茶葉在杯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宣院長又說道:“宣瀟從小都很讓我和他媽媽省心,非常有主見,從初中時,他的事就自己拿主張。當年高考,他的成績達到了北京幾所高校的分數線,可他自己卻要讀濱江工程學院,後來工作、開公司,他連創業基金都沒向我開過口。一直以來,他都是自信滿滿,彷彿他想做什麼,沒有不成功的。只有一次,他在我面前哭過,對我說:爸爸,我該怎麼辦呢?”
池小影震愕地擡起頭。
“具體的過程我沒有問他,那件事好象和柏遠有關係,他懇求我到公安局調柏遠的卷宗,看過後,他捂着臉痛哭。我說一個男人犯了錯,就應該承擔起錯誤的後果。他是失魂落魄離開我辦公室的,從那以後,整個人就消沉了下來。一開始他媽媽說起他的婚事,他能保持沉默,後來,他媽媽還沒開口,他就對着他媽媽大吼大叫。小影,你有想過宣瀟爲什麼會單單遺忘了這幾個月的記憶嗎?”
宣院長清冽的眼睛裡是滿滿的希翼、懇求和哀傷……她驀地低下了眼簾,沒有勇氣再對視下去。
“作爲長輩,我不應該插手你們的事。可是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看着你們明明心底裡割捨不了彼此,卻又互相傷害着。小影,如果宣瀟現在是癱了,還是傻了,我不會向你說出這番話,現在他的情況非常好,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象個孩子似的一刻也離不了你。其實他不管是在被刺前,還是被刺後,他的心裡只有一個你,我看得很清。現在,你能爲了宣瀟留下來嗎?”
宣院長包了盒飯先回醫院去了,池小影說要去前面超市買點東西。
走進超市,池小影先去了一趟衛生間,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眼睛裡滿是陌生的東西,讓她覺得隱隱的恐怖。
偌大的超市裡,這邊是五塊九的七匹狼棉襪,那邊是十三快八毛的潔婷衛生巾,這邊螺旋式的衣架上是彩色繽紛的花雨傘內衣,那邊化妝品展示如上是玉蘭油玲琅滿目的贈品……池小影在人潮中站立着,覺得自己離周圍的人是那麼遠,離這個超市是那麼遠,離這個世界是那麼遠。
她握着一卷清風的捲紙,眼淚象聽到命令一樣刷地流了出來。
宣瀟一醒,來看他的人越來越多。有的是第二次來,第三次來,這些人都是與宣瀟工作室有些業務往來的施工單位的老總們,大包小包的拎着東西,千里迢迢地趕過來,笑容可掬,比親人還親切,直追問宣瀟什麼時候能出院上班。
“沒那麼快,這次要好好休養,以後的業務也不能接太多,不然我家小影要把我趕出家門的。”宣瀟揶揄地瞟了瞟站在一邊愣愣出神的池小影。
“那是,那是,健康是生命的本錢,宣總只要關照我們老客戶就行,別的甭理,這個宣夫人沒意見吧!”
池小影木木的。
“她這陣照顧我,累壞了,有點心神不一。”宣瀟愛憐地一笑,用沒受傷的手臂推了池小影一把,“小影,人家老總問你話呢!”
“喔,時間差不多了,醫生說宣瀟不宜多說話,還是要多休息的。”池小影忙接話。
“你看,你看,兇吧,這就趕人了,我可不敢得罪她。”宣瀟嘴上說得可憐,神情卻非常愉悅。
老總們打趣說宣瀟“氣管炎”患得很重,樂呵呵地告辭出門。
人一走,病房裡才安靜下來,池小影打開窗戶換換空氣,一次把送來的禮物堆到牆邊,“小影,別忙那些,我們來說會話。”
她低眉斂目走到他面前。
宣瀟頭部的引流管和血袋撤掉後,頭上就是少了頭髮,整個人看上去已經沒那麼令人心慼慼的。
“小影,我病了這些天,醫生和護士都挺費心的,我聽媽媽說,後天是端午節,給他們送點禮吧!”宣瀟說道。
“其他人送超市卡,泰醫生是個清高的人,我們就不要褻瀆他,以後單獨道謝。”
池小影眼瞪得溜圓,連這些都能考慮得這麼周到的宣瀟,怎麼就會單單失去一部分記憶呢?
“幹嗎這樣看我?傻傻的,象嚇着似的。人要惜福,要知足,對於別人的好,要學會感謝。這是小錢,主要是表達我們的心意。不肯去做這麼委屈的事?那讓劉會計來吧,不過你去送會顯出我們的誠意。”
她不是神,食人間煙火,懂得人間世故,人情往來。只是以前,逢年過節,無論是工作還是家裡,這些事宣瀟從來沒有讓她經手過,除了她媽媽和公婆那邊。
沉默了片刻,她開口道:“還是讓劉會計來,我嘴笨,怕說錯了話,人家不肯收。”
宣瀟嘆了口氣,“好吧!”
劉會計差不多天天來醫院,前面是不放心宣瀟的病情,現在是彙報和請示。宣瀟是病了,可工作室接下來的業務還得繼續,有的可是有時間限制的。幸好這幾年,宣瀟也帶出了幾個業務能力不錯的人來,影響不算太大。
送禮的事落實給劉會計後,宣瀟整個人就悶悶的。下午所有的點滴吊完,他堅持要下牀活動活動。
池小影扶着他,走了三步。他的兩條腿明顯發軟,僅僅三步,他的額頭大汗淋漓,隨之他排出的大便成了黑色,泰朗讓他去抽個胃液檢查下,發現了一些咖啡色的絮狀物。
“這是昏迷時,插胃管灌流汁引起的胃出血,沖洗兩天就會好了,不要太急躁,儘量臥牀休息,少講話。”泰朗說到。
宣瀟沒看泰朗,緊盯着池小影。
池小影的眉頭一直緊鎖着,她詢問地看向泰朗,希望他能說的再清楚些,可泰朗一直埋頭在醫案上奮筆疾書,沒擡頭。
晚上,她早早想回憩園,去泰朗辦公室想一起回來,發現他早走了。
她打了車回來,進屋之後,發現泰朗並沒有回來,屋裡顯得非常冷清,池小影走到窗口望着無邊的夜色,整個人跌入了那一團黑暗之中。
她洗了澡,簡單做了晚餐,進了書房。
憩園的房子,泰朗只是臨時暫住,書房裡沒什麼書,只有一臺電腦。池小影開了電腦,上網,想起自己好象有好一陣沒寫專欄了,自嘲地一笑。
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有時也是一種奢侈,大部分人都是爲生計而生活,而不是爲生活而生活。
這很悲哀,卻又無奈。
她在百度裡搜了選擇失憶和胃出血處理狀況,選了幾個專業網站,整理了幾頁資料,正在影印時,書房的門開了,泰朗疲憊地倚在門框上,瞄了眼影印機上的資料,沒有馬上說話,只是笑了笑,張開了手臂,池小影走過去,埋在他的胸前。
兩個人都象觸電了一般,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下。
好象他們之間,已經有好幾天沒這些親暱的行爲了。
“小影,宣瀟的病沒有什麼大礙了,以後就是逐漸恢復的過程,我已經把他的所有資料移交給神經科的一位醫生。我們回北京去,好嗎?”泰朗期望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