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水滴的聲音,清脆,綿長,迴盪。
眼前一片漆黑。
若是極力往深處去看,兩簇溫熱的光暈在左右燃燒。
“到這裡就差不多了。”前面的女人說道。
黑布條蒙着雙眼的楚子航停住了腳步,擡起頭,他最後落下的鞋底與堅硬的石面碰撞的輕響,回落在冗長的空間中飄蕩。
“誒?到了嗎?意思是可以把布取下來咯?如果看到不該看的不會被推到午門殺頭吧?”
楚子航聽見了夏彌的聲音,距離很近,就在離他不到十釐米的左側,他現在擡起左手與身側形成15°左右的時候應該就能觸碰到夏彌柔軟的右手小指外側。
“可以摘下布條了。”前面的女人又說。
楚子航的身後有人爲他解下了遮目的布條,視野恢復之後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面前站得筆直的李秋羅,楚子航卻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自己的身後。
除了一條拱形的綿長石道外卻沒有看見任何人,一排排通明的燈燭掛在三米寬闊的石道左右,延伸向極遠處匯聚成明亮的一點,昭示着這條路有多麼幽長。
他又看向左手邊,在他並肩的身邊,眼前蒙着黑布的夏彌老老實實地揹着手,在地道中站得筆直,只不過就算蒙着雙眼那顆小腦袋不老實地東偏偏,西偏偏,精緻的鼻子還時不時抽兩下,很不安分。
楚子航擡手替她解下了臉上的黑布,夏彌被地道中的燭火一晃神,擡手揉了揉眼睛就開始左拱右拱,上下左右到處亂看,立馬對現在所處的環境表現出了驚訝,“這是地道?見鬼了,我們之前不是在故宮嗎?等等你們在故宮下面修了密道?”
是的,他們此刻正在故宮的地下,所處的環境就是這麼一條密道,通體青灰色石材鋪設,寬三到四米,高四到五米,逼仄卻不會顯得太過狹窄,唯一的光源是兩側的燈燭,這也使得整條石道火光灼灼,光與影的排布有序得讓人心中感到幽然。
“《乾隆朝實錄》中提到過故宮地下可能存在着許多被封閉的宮殿。這些宮殿可能是明、清兩代君主的私人住所、祭祀場所或者其他特殊用途的建築。這些通道就是連接着那些地下建築的密道嗎?我以爲這只是民間的傳說。”
楚子航擡手撫上身側地道充滿了年代感的灰色石塊,如果他沒有認錯的話,整條地道的內側表面都是由“萬年石”鋪設而成的,按現在的分類應該叫“青白石”,屬於大理石的一種,有質地較硬,質感細膩,不易風化的特點。
李秋羅在密道前方獨站着說,“各位乃是秘黨的尊貴來客,爲多多增加彼此之間的信任,總需要讓各位多瞭解一些正統的基礎,這一次交流學習我想我們雙方都是抱着友善的態度進行的,也希望能消除一些彼此的刻板隔閡。”
“要知道,極少有人知道正統的機構真正的所在地,介於秘黨和正統之間的合作關係,適當地互通有無,增進了解也不無不可——也請兩位珍惜這個機會,在茶會上說服宗族長們接納‘外來人’學習交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出了什麼岔子,作爲狼居胥總指揮使的我是要負全責的。”
楚子航微微頷首表示清楚。
就在昨天,還在被一手糖人,一手糖葫蘆的夏彌拎着逛圓明園的他,突發奇想地用手機聯繫到了李秋羅,詢問是否能參觀正統的一些基礎設施,學習一下正統各部門運轉的方式。
原本他那時都是抱着一定會被拒絕的心態去打通的那一個電話,結果得到的卻是片刻的沉默以及必要的上報等待時間。
很顯然,他現在能站在這裡,就意味着通過李秋羅上報的參觀學習申請通過了,批准他們請求的人自然就是那些正統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族長們,那些位高權重的老人欣然同意楚子航和夏彌這兩個來自秘黨的年輕人來正統的內部做客。
楚子航不知道那些老人的藏意,但他定然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刺探情報的機會,況且他本身也很好奇這個盤踞在東方世界的混血種勢力究竟是怎麼運轉的,等待着揭開正統的神秘面紗,
“不過,李總指揮,你說在茶會上說服的宗族長們,正統的宗族長們還會定期開茶會?難道正統的長老們都還有一顆愛開茶話會的少女心?”
夏彌彎着腰向前拱身盯着石壁上掛着的一盞銅雕的龍燈,暗金色的銅龍踏着祥雲,龍尾彎折攏出蓋子落在龍背呈着的燃燒燈盤上,盤內燈芯的周圍浮着一圈圈油脂,瀰漫着強烈的芳香氣味。
“不可妄言。”李秋羅搖頭露出了不贊同的目光,“不敬的話還是少說爲好。接下來的行程中麻煩多看,多問,少做,少議。”
夏彌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抱歉的動作,指了指面前的銅雕龍燈,尷尬地轉移話題,“呃,這就是傳說中的長明燈?裡面的燃油真的是人魚膏嗎?”
“《太平御覽·火部三·燈》引注《三秦記》雲:始皇墓中,燃鯨魚膏爲燈。所謂人魚膏不過是鯨油,千年明燈,以鯨油爲燭。”李秋羅背手講解,身形在油燈的照耀下,影如利劍垂在密道的地上,“秦時,方士徐福受始皇之命尋找長生不老藥,中途無功折返,稟報去蓬萊仙島的路上偶遇一條如山般巨大的神魚,這條神魚死死地擋住了他尋找仙藥的路。始皇聞訊以爲求仙正確的訊號,龍顏大悅,派重兵射殺了這條神魚,取魚油祭祀壇上點長明燈,爲尋長生不老藥的徐福一衆祈福。”
“噢,所以這些油是鯨油?”夏彌好奇地伸出小指想一點油沫子,李秋羅沒有阻止她只是站在遠處定定地站着,在她小指快要碰到油麪時,手腕卻被另一隻伸過來的手輕輕握住了。
楚子航對看向自己的夏彌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亂碰還沒有真正下定義的東西。
在見到他阻止夏彌之後,長明燈照不亮的李秋羅眼眸微微一轉,回身向着密道的深處走去,一排排的長明燈在她兩側靜靜燃燒,聲音從前面漸漸落過來,“請兩位秘黨的訪客跟上,切勿在密道內走丟,即使是今天,故宮地下密道內的陷阱也未拆除,甚至重新修改調整過,一旦走丟到不該去的地方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假如真的發生了意外,還請走丟的朋友站在原地等待救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呃,如果不小心觸發了機關,會有大石頭滾出來把我們壓扁嗎?”
“我只能告知各位,很危險。”李秋羅忽然站定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夏彌,緩緩頷首重複,“很危險。”
“呃,好的。”夏彌被這位成熟的女性這麼一盯後,立刻就老實了許多,也可能是李秋羅讓她想起了卡塞爾學院的年輕教授,一個二個脾氣都很不算好(畢竟教資不夠,不大鎮得住年輕的學員們,腦溢血多了脾氣就差了)。
跟在李秋羅身後走在安靜的密道里,夏彌貓在楚子航身邊交頭接耳,小聲嘀咕抱怨着正統真小氣,卡塞爾學院都是公開對正統開放的,經常能見到交換生在圖書館裡啃資料,食堂的豬肘子和土豆泥也是免費派送,怎麼他們來正統這邊就得矇眼下地道?不公平!簡直太不公平了!
楚子航沒有對夏彌的嘀嘀咕咕表示同仇敵愾,他邊走在密道中邊觀察着四周,時不時用手貼在青石牆壁上感受着萬年石的細膩手感,以及石材後大地的厚重和深層。
他們是從故宮內一處偏僻的院子裡進入地道的,又或者說他們連地道的入口都並不清楚,站在院子中,李秋羅只是爲他們戴上了黑布,在片刻之後便讓他們向前走,時不時提醒他們過彎,到最後摘下黑布時,他們人便已經在了故宮地下密道的深處。
“正統大體由三部,二閣,一司,一房構成,可能秘黨的客人略有所聞,但我還是在帶領各位參觀這些司閣部所之前預先介紹一下。”李秋羅的說話聲與腳步聲在前方穩穩傳來,流於密道之中清晰可聞,不存在聽漏、聽差的可能。
“正統三部,分別爲:【綾羅綬】【尋骸所】【狼居胥】。二閣爲:【天機閣】【天定閣】,一司屬【丹鼎司】,而一房”
“這個我知道,一房肯定指的是【御膳房】是吧?我記得正統的那位好客的朋友,好像叫司馬什麼來着,他在四合院吃飯的時候提到過,你們當時爲我們接風洗塵設的宴就是【御膳房】準備的。”夏彌當了一回課代表,走在楚子航身旁舉手搶答。
“是的,御膳房。看來栩栩和你們說了挺多東西的。”走在前面的李秋羅沒有回頭,話中也很自然,彷彿並不意外。
“這些部門分別的職責是什麼,可以細說一二嗎?”楚子航開口請教。
“其實這些部門並不神秘,兩位其實已經接觸過其中的三個部門,我們接下來也會按着規定的路線循着這‘七星’完整地走一遭。”李秋羅說,“每一部每一門所掌管的職責並無想象中如此複雜,若要簡而言之的話,大致可以歸類爲:天機閣·鑄神工。丹鼎司·藥白骨。御膳房·食氣生。狼居胥·鐵浮圖。綾羅綬·金印綬。尋骸所·藏青烏。天定閣·占筮。”
“感覺雲裡霧裡的。”夏彌書讀得少,有些茫然。
“耳聽不如眼見,兩位的第一站已經快要到了。”李秋羅停在了石道的盡頭,拱形的密道終於到了頭,而到頭的是一扇拱形的青銅大門。
楚子航站在李秋羅身後,見到有兩條青銅的龍柱貫穿了大門左右的石道,像是在支撐這條密道的天與地。
楚子航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兩根龍柱,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燥熱感從心底涌起,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炙熱,與心火毫無相干,只是單純的“熱量”在積蓄,與那青銅的龍柱進行共鳴。
“師兄,你有沒有覺得忽然有點熱起來了?”身邊夏彌忽然問。
楚子航皺着眉頭將視線從那龍柱上挪開,落去了青銅的大門,兩隻瞳眸立刻被上面雕刻着一幅奇異的浮雕畫作佔滿了。
這一刻,他心中的那股熱量不減反增,到達了極致,無意識的呼吸中都吐出了灼熱的空氣。那漆黑的金屬質地彷彿並沒有給人腦海中回饋觸碰時冰冷滑膩的感覺,反之視線落到那漆黑的金屬上時,能驟然幻視浮雕熔鑄之前如是岩漿般流動的光和熱。
那是純粹的“溫度”,靜態的“火元素”。
青銅鐵門上,一獸身人面二臂燃火枝的怪人,架乘着兩條龍裹着大簇祥雲在山海中翱翔。《山海經·海外南經》記載:“南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
“門後就是我們今天要參觀的第一站。天機閣。”李秋羅回身看向兩人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