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培元診所。
培元診所共兩樓,設計是住宅與診所結合,造型方正,按照設計藍圖來看,一層北側直接對外開門,作爲診所的出入口,廚房在門診背後整個平面的西北角臨靠廁所,進門診的東側是處置室和注射室,向裡走是門廳分隔的兩間輸液室和左側單獨的一間臥室,樓梯在西側連接二樓的主要居住空間,實用便利。
從三歲漸漸懂事開始,小月亮就開始一個人住在一樓單獨的臥室裡,爸爸和媽媽則是住在樓上,最開始她很不理解爲什麼爸爸媽媽執意要把自己踢出三個人的溫暖被窩,爲此認爲自己一定是診所外面菜市場垃圾桶裡撿來的,哭哭啼啼了好一陣子,最後媽媽給了她最愛吃的竹筍炒肉,告訴她這是爲了讓她提前自立才做出的決定,勉強讓她認同了,自此後努力克服怕黑的毛病一個人睡在底樓的臥室。
今晚的小月亮可能睡覺之前牛奶喝得有些多,半夜忽然一個挺身坐了起來,穿着睡衣的她揉了揉眼睛,懵懵懂懂地坐在牀上呆了好一會兒,直到感受到要壞事兒了,腦袋裡浮現了隔天媽媽給自己曬被子的時候黑黑的漂亮臉蛋,立馬就掀開被子披上外套小跑向外面。
晚上的診所很安靜,月光從窗外照入門診大廳裡在瓷磚的地板上折射出微冷的光,小月亮裹着披在睡衣上防寒的外套半眯着眼走向了離臥室近一點的廚房旁的廁所(診所一層有兩個廁所,分別在廚房旁和注射室旁)。
廁所倚着臨街的牆壁而建,頂上開有橫窗,半開通風的窗外照進來月光,隨即一起傳進來的是街道上悅耳的鈴鐺聲。
一次,兩次,三次。
小月亮眯着眼睛聽着那鈴鐺由遠至近然後消失,那是打更巡夜報時,在古代,人們缺少精確的報時手段,晚上的報時就幾乎全靠打更,這項傳統在這個川蜀的邊陲小城市裡延續了下來,只不過爲了不擾民,梆子和敲鑼就換成了剛纔悅耳的鈴鐺響。
鈴鐺響了三次,就意味着現在大概是三更天,也就是凌晨一點左右。至於爲什麼要說是“大概”,那是因爲有關本地的一個古老傳說。
小月亮所在的這個邊陲小城坐落在三江匯合之地,傳說在古代這座小城裡有位打更人晚上偷懶不上工找到了一處寺廟睡覺,剛好聽見兩個神仙的對話,說這座小城的命數已定,約定在隔天晚上四更天的時候發動神力將整座城市沉入三江之下,約定明晚打更人敲響第四下梆子時爲信號發動水禍引來無邊災難。
偷聽牆角的打更人聽見這個秘聞後第二天一早趕緊溜出寺廟,召集來全程的打更同行,告訴他們今天晚上打更一定不能敲響四更天的鑼音。
在夜晚的時候奉神仙指令準備發動災難的水龍王遊入三江,聆聽着地面上打更人的梆子聲,可無論怎麼等都等不來四更天的梆子,無奈只能憤憤離去,這座江上的城市才倖免於難。
自此這座城市就有了約定成俗的規矩,晚上打更人永遠不打四更天,只會在三更天之後跳過四更天,等到五更天明時悠然敲響迎來新一日的更聲。
現在外面巡街的人搖了鈴鐺響三次,那麼現在要麼是三更天,要麼是四更天,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離白天都還早。
小月亮上完廁所打開門,小臉藏在外套的絨毛裡就要縮回房間,可在經過側梯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樓上竟然有光線亮着,這讓她頓了一下腳步,眯起的眼睛也睜大了一些有些好奇地看向上面。
這麼晚了,爸爸媽媽還沒睡覺在做什麼?
小月亮在樓梯下站了一會兒,猶豫了片刻後還是沒能戰勝好奇心,躡手躡腳地偷偷走上樓梯,湊到了客廳門的邊上向裡探頭,結果發現只是客廳燈亮着裡面卻沒人,但在主臥裡卻隱約傳來了爸爸媽媽說話的聲音,有些模糊,聽不大清具體在說什麼。
難道說!
小月亮眨巴了一下眼睛,心想莫非這就是賣菜的王伯伯跟自己說的,每天晚上爸爸和媽媽都會做壞事?伯伯好像說是做完壞事自己就會多個弟弟妹妹什麼的,爸爸媽媽難道終於下定決心想要送給自己一個可愛的弟弟了嗎?
記得王伯伯還說,如果發現爸爸媽媽做壞事,就一定要偷偷過去,忽然跳出來嚇他們一跳來着
小月亮覺得王伯伯和藹可親,一定不會騙人,所以繼續躡手躡腳走進客廳,然後靠近主臥緊閉的門。
走近臥室的門,小月亮蹲了下來仔細聽裡面的動靜,結果發現啥也沒聽到,再靠近一點耳朵貼在門上皺着鼻子努力聽門忽然就打開了,失去平衡的小腦袋一下就撞在了兩條腿上。
小月亮擡頭,看見了似笑非笑的李星楚穿着睡衣看着她,“幹什麼呢?小傢伙。”
“上廁所。”小月亮乾巴巴地說。
“我還以爲你做噩夢了。”李星楚蹲了下來,把她扶了起來,“上廁所怎麼上到樓上來了,樓下沒廁所嗎?”
“上完了廁所看見燈沒關。”小月亮從小就懂得一個道理,那就是在老媽在場的時候做人要誠實,否則下場很嚴重。
“媽媽呢?”小月亮向裡探頭。
李星楚擋了一下小月亮的視野,帶着她走了出去,順手把背後臥室的門帶上了,牽着小月亮向樓梯走去,
“媽媽睡着了,就不要打擾他了,白天媽媽工作很辛苦的。”
“可我剛纔聽見媽媽在說話。”
“你聽錯了,聽爸爸的話,下去睡覺好不好。”
“嗯。”
小月亮被帶着下樓梯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李星楚看着她上牀,替她蓋好被子,親了她額頭一下轉身離開帶上了臥室的門。
他回到了二樓,這一次關好了二樓客廳的門,走向主臥,拉開門進去後見到了坐在臥室角落渾身是血的李牧月。
在她胸口自然敞開的睡衣下,一顆血紅的猶如囊腫般不自然的紅球浮現在胸腔處,凸起的血管向着四面蔓延,隔着白皙皮膚那裡面轉動的紅光就像活的一樣,宛如一隻巨大的眼睛悄然對着外界的一切進行窺伺。
“還好吧?”李星楚趕緊上去把李牧月扶了起來坐在了牀邊,將她露出的胸膛用睡衣遮住。
“小月亮怎麼樣了?”李牧月閉着眼睛,有血痕留在她的臉頰上。
“她沒看見什麼,我帶她回去睡了。”李星楚低聲說。
“那就繼續。”李牧月淡淡地說。
李星楚擡起手貼在李牧月的胸口,他瞳眸漸漸亮起的璀璨的金色,嘴脣稍微蠕動一下後又停下了,黃金瞳漸漸暗淡了下來恢復原本的黑褐色。
“你的身體恐怕支撐不住了,還是下次再說吧。”李星楚收回手,有些不忍地看向李牧月,“解決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的問題。”
“我能感受到‘聖意’正在逐漸開始躁動,兩年前伱做的手段正在失效,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李牧月睜開了眼睛,熔紅的黃金瞳內沁着鮮血,她渾身上下的皮膚都在皸裂,往日裡被無數鄰里街坊的女人們豔羨的那身軀殼似乎正在逐漸地裂解,血珠從身體各個地方滲出來染紅了身上的衣裳。
“現在就取出‘聖意’實在太冒險了,我的技術還不夠成熟,設備和材料也完全見不到影,要不然我再效仿之前的手段,再來一次?”李星楚滿眼擔憂。
“我能感受到‘聖意’已經完全快要靠着自主意識衝開你上一次用你的‘真言術’製造的那些人工血栓,它不是死物,這種取巧的鎮壓手段第一次有用,但同樣的手段對它來說不會起一樣的效果。它已經陷入假死了整整兩年了,現在即將甦醒,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立刻進行手術把它取出體外銷燬掉。”李牧月低沉地說道。
房間內陷入了沉默。李星楚在死寂中不由陷入了回憶。
三年時間,已經整整度過了三年多時間了,從一開始滿懷雄心帶着身邊的女人逃離家族,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什麼難題能困擾他,到第一次在隱蔽的房間內真正接觸到“月”系統被那複雜的鍊金系統所震撼,隨之升起的強烈自我懷疑和無力感讓他明白了什麼叫現實的殘酷。
三年多以來,“聖意”從未真正地離開過李牧月,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因爲李星楚做不到將她們兩者進行安全地分離。
在最初的一年,李星楚在和李牧月找到了一個正統影響力最低的地方藏下後,他費盡心思只找到了一個權宜之計,那就是將“聖意”置於假死的狀態,儘可能地讓它對李牧月這個宿主造成的影響降到最低,拖延時間給他做更完備的準備。
現在時間不多了,而這段時間裡,小月亮的誕生更是讓他的精力分散了不少,對於“聖意”分離手術的準備進度一直都很慢,直到現在他提起這件事都只感覺到沉重和窒息。
“如果‘聖意’復甦,最壞的情況是什麼?你會死嗎?”李星楚低聲問。
“三年的調養讓我自己的心臟康復了一些,‘聖意’就算復甦也不會立刻要我的命,但在它完全復甦後一定會發起求救。”李牧月說。
“求救?向誰?它只是顆心臟!”李星楚不解。
“‘聖意’從來都不只是一顆簡單的心臟,它是古龍的器官,比起心臟他更像是大腦,擁有自我意識。正統留了後手在‘聖意’上,只要它完全清醒,並且理解了自己的處境,必然會主動觸發正統留下的後手,這樣極大可能會讓正統循着它找到我們。”
“那我們就出國,跑得遠遠的,又或者尋求其他人的庇護。”李星楚眼裡有些發狠。
“別傻了。”李牧月看着盯着自己的男人緩聲說,“身懷‘聖意’的我們不可能相信任何人,就算出國,正統也能循着復甦的‘聖意’找來我們身邊,那是超越距離和空間的聯繫,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手術把它取出來,這難道不是我們一開始就做好的打算嗎?爲此我們準備了整整三年的時間。”
“但我還沒準備好。”李星楚看向自己的右手低聲說,“風險太大了。這些年裡我們一直都在研究你身上的‘月’系統,爲的就是解決掉這個後患然後遠走高飛,但越是研究我就越清楚這套鍊金系統的複雜和可怕,想要取出那顆龍心需要的準備太繁雜了,隱秘的場地、稀有的鍊金材料、尖端的醫療設備、以及大量的資金”
越是這麼說,李星楚眼神就越是黯淡,他的確有辦法解決李牧月身上的那顆定時炸彈,但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人完全包攬後勤工作的情況下,如果是在正統,大量的資源都可以通過他的家室進行撬動,無數珍貴的設備和鍊金材料都只是他走走關係就能搞到手。
可自從離開正統之後,孑然一身的他忽然就意識到了,許多東西當你只能靠你自己去獲得,往常隨手可得的東西都會難如登天。
開着一家尋常診所的他或許能得到所有街坊鄰居的認可,口碑,名聲,乃至一些富餘的財物以及權力層的青睞,但對於他想要準備的那些東西來說,這一切都只能算是杯水車薪。就只單單說心臟外科手術方面投入設備、器械等價值就超過3000萬元,除了國內的大醫院外幾乎沒有什麼地方能滿足他的需求,更不要提那些鍊金材料和物品了。
其實單憑藉李牧月的本事,就算“聖意”被壓制了,僅靠“乾”位混血種的實力就可以選擇去當賞金獵人,來獲得大量的資金進行填補,但這個決策一開始就被兩人否決掉了,爲了躲避正統的眼線,他們不得不一切行動都低調到極致。
“也許,你需要的所有準備,我已經找到辦法解決了。”李牧月低聲說,“我今天白天又去了一次凌雲寺回來,這次得到的結果和往常不太一樣。”
“凌雲寺那邊鬆口了?你是怎麼做到的?”李星楚聽見李牧月的話驟然精神一振,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李牧月。
他們選擇隱居在這座邊陲小城不是當初隨機去挑選的,李牧月提到的凌雲寺就是他們定居在此處的最大的原因之一。
“張主持已經隱隱有些被我說動的意思。憑藉凌雲寺的底蘊,我們想要的東西他們都可以爲我們提供,鍊金材料,頂尖的設備,以及雄厚的資金,至於凌雲寺本身就是最隱蔽的地方,正統的勢力遠不能覆蓋到這裡。”
“張主持?我記得凌雲寺的主持不一直都是悟徹大師嗎?”李星楚愣了一下,腦海裡浮現起那個無時無刻杵着根桃木柺杖笑得跟彌勒佛似的大師,對方還給小月亮算過命,說她命帶魁罡,以後必然執掌大權,在命格里一般有魁罡坐鎮,則衆神退位,惡煞不臨。
李星楚回家還自己查問過相關的批語解命,好像都說這是個好批語,魁罡又稱魁罡貴人,八字命理學中四柱神煞之一。都說女命逢魁罡,精明能幹,有女強人的底氣,性情剛硬堅毅,心高氣傲。只是唯一的毛病就是無論男女,都不太利婚姻,雖事業有成,但姻緣不美,如若性格太過剛烈急躁,也會比較獨斷專行。
“悟徹大師圓寂了,新換上的大師法號允誠,真名張鐸鍾,是從烏尤寺調來的,聽說和悟徹大師是師兄弟關係,悟徹大師圓寂前放不下寺廟大大小小的事情,於是將身後事都託付給了允誠大師。”
“那條件是什麼?”李星楚面色有些憂慮,“雖然他們是佛教中人,樂善好施,但總不會心甘情願做出那麼大的犧牲來白白幫助我們。”
“沒有提到條件,因爲我還沒有完全說動他。但比起悟徹大師,這位允誠大師更年輕,以前當過一段時間武僧,思想更爲激進,嫉惡如仇。佛教自成體系,對於他們來說正統很多舉動都算得上是異端,所以我一直試着從這方面入手。”
“你和他說了‘月’系統的事?”李星楚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你瘋了,佛教的那些人可能會直接把你當做異端殺了你!”
“我現在還坐在這裡。”李牧月的手輕輕覆在了自己丈夫的手背上,“我決定就近一段時間再去一次凌雲寺,只要那邊鬆口願意介入我們的事情,那麼一切的麻煩都會迎刃而解到時候就看你的了。”
“”李星楚低着頭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那隻沾着鮮血還帶有少許裂痕的纖纖細手。
“你害怕了麼?”李牧月輕聲問。
“沒有。”李星楚說,“我不害怕,就連你自己都不怕,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害怕?”
“如果一切都順利,你打算以後怎麼辦?”李牧月問。
“能不能現在別問這個,感覺有些不吉利,等事成之後再討論這些吧?”李星楚面露苦笑。
“如果不想太過悲慘的話,最保險的方法就是不要期望能很開心麼。”李牧月笑了笑,“我還記得你帶我走的時候說的那句話但現在不一樣了,不爲了我們,單單隻爲了我們的女兒,我們也一定要成功,所以想想以後開心的事情也無妨。”
“小月亮不一直吵着要去看海麼,之前我發現她不知道從哪兒撿了一張旅遊社的宣傳單藏在她的玩具盒子裡,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就關了診所找間旅行社報名去馬爾代夫玩吧,如果小月亮很喜歡那裡,那我們就在那裡定居。”李星楚輕聲說。
“馬爾代夫麼?既然小月亮喜歡,那麼就馬爾代夫吧。”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她將自己的肩膀倚靠在了身旁男人的肩上,側頭輕輕碰着他的腦袋,“這個世界上只有你能完成這個手術,你是除了正統以外最瞭解‘月’系統的人,再加上上天賜予你的‘真言術’,這個困擾着我們最大難題的解題人非你莫屬。”
“我知道。”李星楚伸手輕輕碰住了李牧月的手掌,瞳眸內全是堅定,深吸了口氣,一掃陰霾,牛逼轟轟地說,“手術而已,只要設備和材料齊全,區區一顆‘聖意’,你老公我出馬,輕輕鬆鬆就能挖出來!到時候拿來幹炒還是油爆都是你一句話的事情!我長那麼大還沒吃過龍王的心片呢。”
“就這個週末吧,我再去凌雲寺走一趟,希望事能成。”李牧月頷首說。
“我也陪你去一趟,帶上小月亮一起。”李星楚說,“求人辦事總要有誠意,光讓你一人到處跑我有些過意不去。”
“可你週末不是要帶小月亮去遊樂園嗎?她一直吵着要去玩那些刺激的項目。”
“上凌雲寺爬一下大佛,走走‘九道拐’也挺刺激的吧?性質都是一樣的,小月亮應該不會生我氣?”
“那你最好做好哄孩子的心理準備,這次我可不會幫你兇她。”李牧月從牀邊站起身來,走向客廳,“我去洗個澡,順帶下樓看看咱們女兒睡着沒有。”
她脫掉了睡衣,露出了光潔的後背,那裸露背腰上的那些細小傷口都在淡淡的白色蒸汽中癒合了,側眸的熔紅之下渾身上下都瀰漫着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這一幕讓她身後的李星楚沒有欣喜只有擔憂,因爲這意味着“聖意”的確正在慢慢復甦,與之而來的則是強大的血統開始崩騰在李牧月的血管裡沸騰咆哮,那是災禍的警示,也是他不得不在就近未來面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