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回到家裡的路上,妙如的心臟還在一直撲嗵撲嗵地亂跳。
想起那個關係全家命運的關鍵時刻,她至今還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就算前世經歷再多,難免也會冷汗浸衫。
不過,這次運氣還算不錯。皇帝果然被那幅作品吸引了,還問她,那幅貞元皇后的畫像,是否也出自她之手?
妙如老老實實把當初被大皇子,請到薛家別莊作畫的事,全倒了出來。
“翌兒是個有心的孩子!也算你作畫有功,說吧!讓朕賞賜些什麼給你爲好?!”玄德帝身着紫檀色龍袍,面容清癯,神態安祥,四十歲左右的樣子。
妙如鼓起勇氣,恭敬地答道:“臣女不求任何賜賞,只希望有個機會,替父親脫罪!”說着,她一揖到底,連連磕頭求拜,最後伏在地上不再起來。
“替父脫罪?他與亂黨爲伍,自甘墮落。朕不忍忠肅公一世清名,毀於他手,纔給他一個反省的機會。”皇帝平緩的語氣中,隱隱帶着一絲怒氣。
妙如忙拿出隨身帶着的奏摺,呈給了聖上。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玄德帝慢慢擡起頭望着她:“這奏章何人所作?”
“臣女不才,在親友的幫忙下,草擬了此封奏章。箇中情由,全系親歷,句句屬實。懇請陛下給臣女一個盡孝的機會,爲父親作證辯解一二。”言畢,妙如又拜了下去。
“朕原打算,關一段時間,給個教訓就放他回去。你們家人其實不必如此擔心。”說完,皇帝喟嘆了一聲。
妙如低聲泣道:“求陛下原諒!此事皆因臣女而起,‘攀附權貴’這類惡名,爲了親人。父親已經揹負許多年了。雖說他不在乎,好似已然習慣。可臣女不忍心,更多莫須有的指責加在他身上。”
“罷了,罷了!”皇帝擺了擺手,“朕應了你就是!能不能爲他洗清污名,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坐在馬車上,妙如心裡暗想,接下來的事,就只有靠自身努力了。不管長公主府那邊的人,再怎麼不願意她拋頭露面。這個堂她是上定了。
回到鍾府,汪姨父和旭表哥早已等在家中。在場的,還有任昭和白姑姑兩口子。聽說她今日面聖了,衆人皆被嚇了一跳。
“我們都只以爲羅家三姑娘,幫你引見皇后娘娘。是想讓娘娘幫着求情,怎麼還見着聖上了?”汪嗣弘有些瞠目結舌。
“是皇后娘娘引薦的嗎?侄女你幾時跟皇后孃家,鎮國公府扯上關係了?”任昭事後才聽說她進了宮,急匆匆趕來的。
只有汪峭旭一臉焦急地問道:“姨父幾時能放回來?”
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妙如舒緩了一直緊繃的神經,面帶微笑答道:“妙兒求聖上早日審理此案。應該快了!”
“妙兒,爲何不直接求聖上寬恕了澈之弟?”汪嗣弘皺起眉頭,望了兒子一眼,“這樣,甥女你就不用上堂作證了……”
汪峭旭微微蹙了下眉峰,沒有作聲,也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妙如眸光一黯,凝神半晌。然後回答道:“妙兒並非沒想過。若是那樣,爹爹人是出來了,身上的污名可是一輩子都洗不掉了。無論以後爲官,還是回家教書,終身都要揹着這個惡名。咱們一家人該如何生存?”
“妙兒不能只顧着自己,家中還有四個弟弟妹妹。二弟都不到四歲。”她擡起頭來,臉上盡是不忍。
屋裡的三個男人都沉默了。一把扶過妙如,白綺輕聲安慰起她來。
梨清苑的宋氏,聽說大姑娘成功進宮,還見到皇帝。準備再次進宮,爲鍾澄作證,洗脫他的罪名。她坐不住了,等汪、任兩家人離開後。抱了明偲來浮閒居看望她。
妙如正在整理後日要帶去的東西,一些作呈堂證供的材料。聽說宋氏來了,忙讓人請她進來。
進門,宋氏就期期艾艾起來:“大姑娘,聽說你後天要進宮作證。可否帶上姨娘?”
妙如擡起頭來,一臉茫然,不知她是何意。
“大姑娘別誤會!聽說御史還彈劾老爺,替楊家藏匿贓物。妾身就想,這事我去證明會更好。畢竟妾身乃皇上賜賞的,從宮中出來,替老爺作證,或許更有說服力。陪着姑娘作作伴也好。”宋氏滿臉的誠懇。
妙如見狀,點了點頭:“好吧!不過姨娘要請記得,洗清爹爹身上的污名,保住咱們一家子才最重要。千萬別節外生枝……偲弟今後的成才,需要一個安穩的家。”
“大姑娘請放心,妾身省得,不會胡來的。”宋氏作出保證。
妙如又把關於鍾澄窩贓這部分的應對,跟宋氏合計了一遍。
這日,妙如特意穿了身較爲素淨的衣裳,帶着了一箱子證物,和宋氏乘着馬車出門了。
上面安排,在早朝宣和殿的偏殿裡,爲鍾澄的案子作最後的問審。
因這案子沒有原告,只有被告。而且還涉及到忠肅公獨子的家事,在妙如遞上奏章後,皇帝就吩咐,讓人把鍾澄從刑部大獄,轉到了宮中來關押。
這天,前來聽審的朝臣,除了三司的都察院御史,刑部尚書和大理寺的官員,當然還有內閣的幾位輔政大臣,以及帝師程太傅。
太子姬翌作爲監國,也列席其中。
看到滿堂的大臣,不是鬍子花白,就是目光銳利,氣勢壓人。
妙如心裡難免有些發怵。不過,她一想到這是最後的機會,就暗地裡給自己打氣,不能退縮。最後鼓起勇氣,拿出當初畢業答辯、找工作面試、設計稿當衆宣講的勁頭,硬着頭皮進來了,宋氏被擋在了外面。
不過,有一點還是值得慶幸的。因爲禮俗上的避忌,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戴上面蒙。這樣也可幫她擋掉一些刺人的視線。
走到大殿中央,拎着裝證物的箱子,她小心翼翼跪下叩首行禮。
“下跪者何人?”堂上傳來肅穆冷厲的質問聲。
妙如擡起頭來,前面是一位冷麪的中年官員,也不知是何來路,光憑氣勢就能嚇退一票膽小的。
“稟大人,小女乃翰林院侍講學士鍾大人之女。”妙如恭聲答道。
之前她想過,爲了不輸氣勢,答話時千萬不能畏縮。是以,她雖然跪在地上,也把腰桿挺得筆直的。
“來此地何事?”
“回大人,爲父申冤,替父作證。”清脆的女聲在空曠的大廳上回蕩。
此時,殿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的議論之聲。
“冤從何來?”堂上的大老爺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
妙如並沒被嚇住,跪立在地板上,向前方圍坐的一衆官員們拱了拱手。
“不知我父下獄,是因何緣由?”
“御史彈劾他三大罪狀:不認親女,虐待謀害親女、窩贓。”
“可有證據?”
“這裡有彭澤、杭州他昔日同僚的證詞。同地爲官,他們竟從未聽過,他大女兒是元配所生親女。”正位上的主審,讓旁邊的侍者,遞來一疊文書。
妙如應付地掃了一眼。
“請問大人,那鍾大人有跟他的同僚親口說過,小女子不是他親生女兒嗎?”
“這……”
“想必那些人的供詞,多爲道聽途說,或是女眷之間的猜測議論。婦孺閒聊時的笑談,豈能拿來作證?!”
“本官派人到鍾府調查過。你家奴僕證實,在鍾大人回鄉守制之前,你都稱他爲‘老爺’,稱他妻子楊氏爲‘太太’。而你兩位妹妹,皆爲他們爲‘父親、母親’,可有此事?”
“不錯,六歲前,小女子確實都是這樣稱呼父親的。”
“那你還有何話好說的?”
“大人明鑑,小女子出生時,是昭明初年,那時祖母和孃親皆在逃難途中。因爲顛沛流離,生母林氏誕下小女和雙生兄弟後,就離世了。哥哥也當場夭折。後來幸得繼母之父派人搭救。咱們祖孫倆,才被千里迢迢送回到家鄉,與父親相聚。小女子自幼身弱多病,聽祖母講,還在襁褓中時,有次生病,眼看快要不行了。得遠來的遊方和尚醫好後,說小女子父母緣薄,得出家才能養活。祖母和爹爹自是捨不得,那僧人又指點了一條化解之法。說只要在六歲之前,不認他們爲父母,當成從外面抱來的或過繼的撫養。是以,小女平日都喊他們爲‘老爺、太太’。”
“此話你可有證人?”
“當然有,父親和祖母都知道!只因那和尚說,不可讓外人知道。否則,此法就不靈了。其他人並不知曉。是以,繼母進門後她也不知道,以爲當真是抱來的。小女子四歲時還因這個緣故落過水,差點沒命。”
此話一出,讓人聯想起,之前關於楊氏的傳聞。似曾有她出手害眼前這位落水的說法。
“既然沒人知曉,你又是從何得知的?”
“祖母臨終前,親口告訴小女子的!”
“鍾姑娘,鍾老夫人去世時,你有多大?”
“五歲!”
“五歲的女童,能聽得懂此事?還能記上這些年?”
“那天是小女子此生最痛苦的時刻,印象自然深刻。而且還記得當時替祖母診治的,是前朝宮中出來的裴太醫。說是虛勞之症,油盡燈枯……”說到最後,妙如的聲音有些哽咽和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