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慧琳在c城的家,是一個九十多坪的二居室。
房子不算新了,鋪着奶色的大理石方磚,玄關和客廳連在一起,沙發旁是一臺老式的淡綠色的冰箱,上面還搭着白色蕾絲方巾,壓着一個花瓶,是上個世紀的佈置風格,看得出老人挺簡樸,生活細節也用心。
她側身把許盈沫兩人讓了進來,沒看到柯荇有點遺憾,看着眼前兩個清俊漂亮的年輕人,又心生喜歡,這一笑,眼角皺紋就堆了起來,連連道:“快坐快坐。要喝點什麼?果汁怎麼樣?”又張羅着要去拿飲料。
“不用了,奶奶,不麻煩您了。”許盈沫趕緊止住了她,不知爲什麼,竟然會感到侷促。等到單慧琳坐下後,她才提起柯荇,道明瞭自己的來意。
“之前我聽柯荇在電話裡給我講過了,他也是有心,我那時跟他一提,他就記在心裡了。”單慧琳點頭,她本來是以爲對方是劇組那種帶着墨鏡穿着馬甲的樣子,不過眼前這兩個年輕人,看起來卻也可靠,有沉穩的感覺,像是經歷過事情的。
“這事情,我要謝謝你們,當然是支持的,不管最終能不能實現,你們有這份心,我也想……在最後的日子裡努力一把。”
她的態度非常和藹,讓許盈沫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反而無用武之地了。情況是超乎預想的順利,她看了一眼謝斯哲,想起他曾經給她提過的建議,轉頭對單慧琳說道:“那我講講,這個電影的形式吧,像個紀錄片一樣,我們把它當做樂團的紀傳體,以你們的演出作爲核心,再延伸開來,穿插追述你們這四十多年的經歷,這些經歷需要由演員來演繹。”
“至於演出的平臺,我們會嘗試去聯繫有影響力的大型歌舞劇院,我們也希望,您和其他人,一輩子的演出生涯,能有一個完美的謝幕。”
演出生涯的完美落幕。
單慧琳聽到這句話,饒是過了幾十年風霜的老人,眼睛也一時間有點微溼。
“好,你們有心了。需要我做些什麼?”
這時,門鎖忽然傳來鑰匙插入的轉動聲,幾個人向門口看去,一個燙過頭髮的中年女人進了門,看到客廳坐着的人後一怔。單慧琳起身,招呼着她介紹道:“這兩個人,就是之前我和你說的,柯荇的朋友啊。真是沒想到,我和柯荇幾年前說的事,他都一直記得。”
進門的是單慧琳的女兒,她聽了介紹之後有點意外,又看了兩個人一眼,總覺得特別年輕,不太靠譜。不過她終歸是生意人,歡迎了兩句後,就問道:“你們挺有心的,以前有什麼作品啊?”
見她疑問,許盈沫把準備好的策劃書拿出,給她看了一下。好在有着先前的積累,她們的策劃書比較好看,有投資公司,有工作室,還羅列着《日出的琴聲》《棱角》《香神領域》,有獲獎成就、播放平臺,這些作品都算是有點點小名氣的,不至於像個推銷自家門派的魔教教主。
單慧琳女兒驚訝地看了策劃書和往期作品,想起樓下停着的車也不一般。從她做生意的眼光來看,策劃做的挺專業,主題、時間安排、資金預算都有,她笑了一下:“這個《日出的琴聲》原來就是你們做的呀,我當時看到了,還給我媽看過,她看得可高興了。”
“誒,巧了呀。”單慧琳湊過來,聽女兒這樣說,她轉頭又看了一下兩個人。《日出的琴聲》是女兒幫她留心看到的,她曾經在電視上看過,沒想到創作方竟然就是眼前的年輕人。她感慨不已,拍着許盈沫的胳膊:“很少見年輕人對這些感興趣了,挺好的。”
本來是頂着一顆受風雨摧殘的心來的,如今見老太太的家人態度很支持,許盈沫心裡鬆了口氣。“可以提供一份團員的名單給我們嗎?我們會負責聯繫到這些人,組織大家演出和拍攝。”
聞言,單慧琳對女兒吩咐了兩句,她女兒走到電視櫃下,拖出一個盒子,從中拿出了樂譜。打開,裡面夾了一張信紙。信紙很薄,甚至能透過紙背看到後面的墨漬。上面一共寫了38個人的名字。
團長一人,指揮一人。
絃樂,二胡8人,高胡2人,中胡4人,大胡2人,革胡2人。
管樂,笛子4人,笙2人。
彈撥樂,琵琶5人,柳琴2人,中阮1人,揚琴1人,箜篌1人。
打擊樂,排鼓、木魚1人,中國大鼓、小鈸、大鈸1人。
她把名單遞給許盈沫,名單拿在手裡,那麼薄的一張紙,卻有一種灼熱的沉重感。
單慧琳戴上了老花鏡,指着上面每個人的名字,一個個地講:“我們分開也有快三十年沒見了,當時有些人,留的是廠裡的電話,或者家裡的住址,那時候都沒電話啊。現在只能去找原單位或者家裡,難度太大,太大了……”
她的口氣裡有點沮喪,許盈沫安慰道:“有名單就好,我們會盡力去找,也會在電視報紙上登尋人啓事,我們團隊做事情,風格就是這樣的,要做一定要做好,決不留遺憾。”
她的手拍在單慧琳枯瘦的手背上,帶着一種春風化雪的親和力。
單慧琳的女兒回來收拾了一點東西,熱情招呼道:“那正好,你們遠道而來,一起吃個飯吧,去吃火鍋怎麼樣?”
許盈沫正要答應,感到身邊的人忽然沒聲息了。她轉過頭,看到謝斯哲一言難盡的表情,忽然想起來,他是不喜歡一羣人圍着一口鍋,幾雙筷子伸進冒着泡的油裡挑挑揀揀,一定很挑戰他。
而單慧琳一家還挺熱情,對於吃火鍋表現出了美好的嚮往。此情此景不好煞風景,讓婉拒也成了一種技術活。考驗人的時刻到了!謝斯哲微微一笑,站起身客氣道:“這樣太給你們添麻煩了,再者,是我們來打擾了你們,既然提出合作,這頓飯應該我們請,來表示誠意。老人家吃不慣西餐的話,自助怎麼樣?”
他實在是不想撲面一身火鍋的味道,和許盈沫走在一起呀……_(:3ゝ∠)_
誰知單家女兒豪邁地一揮手:“沒必要沒必要!”
謝斯哲心裡幾乎流下眼淚來:“我們應該做的。”
許盈沫夾在中間,此時終於明白了趙婷和容嫵爭執不下的心情,她很想提議兩個人乾脆剪子包袱錘算了……
*****
從單慧琳那裡拿回了聯繫方式,兩人回到了帝都,整個團隊開會,羣策羣力玩“找找看”。面對着名單,劇組現在面臨着開拍生涯的第一個難題——
#主角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這不是片酬能夠解決的問題。尋找那些人的過程,纔是這部電影最大的難關。
“但也是亮點。”趙婷敏銳地截斷了別人的發言,“再好的題材,抓不到點也是白搭。就像我們《日出琴聲》參賽那會兒,有個紀錄片叫《醫院裡的黎明》,不就是敗在了點沒抓好嗎?”
“即便有的人,實在沒找到,也是可以反映進電影裡的。”趙婷指着名單上的人,內心悽愴:“比如這個孫盍銘,去了某地車輛廠,那個車輛廠我上網一查,現在都沒了。還有人在化肥廠變電站,可化肥廠都已經推平,要順着這條線查他們,還不如去社保局查同名同姓的。”
何潤萱的父母是機關人員,她對這方面要清晰一點:“去社保局公-安局查人,反而是最快的方式。可是我們算什麼,人家又憑什麼幫我們查?”
“可以的,合理利用我們現在掌握的資源。”許盈沫心中一動,掰着指頭開始數:“我們想想,這個電影做好了,獲益的有哪些機構?找他們來牽線。”
“比如光華大學。可以讓學校開介紹信,給當地發傳真,申請查詢某某人現居地的函。”作爲國內top2的頭等學府,光華大學這個招牌,到哪裡都是光環,介紹信是非常有效力的。“此外,我們還可以砸錢啊,在電視和報紙上,投放尋人啓事。廣而發動,至少可以找得到三兩個。”
於是就這麼定了,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既然要做,就不能嫌麻煩。
----
這次,聽說許盈沫她們又想拍電影了,黨委副書記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他在辦公室裡,趕緊把空調溫度開成16c,給自己降降溫。
迎頭吹着小涼風,他心裡感慨,現在的年輕人,比他們趕英超美那時候的步調都快,真希望她們不要扯着蛋啊。
雖說驚訝,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地一路開了綠燈。許盈沫她們,如今是學院裡實踐成績最好的一屆,電影學院成立的年份不久,遇到這麼上進的,自然願意傾斜資源給她們。還有一兩年畢業,以後她們功成名就了,也是學院的知名校友。
他簽好了字,看着面前春風和煦的女孩兒:“你們想法好歸好,不過這個電影,打算怎麼拍?這個可不好做哦。”
“我們也是量力而行,做的是半紀錄片形式的電影,以樂團的演奏爲主場和主線,穿插每個人經歷的輔線,相當於用一場電影的時間回顧他們和樂團的一生。”這段話,許盈沫已經說得非常溜,她每天要對着不同的人,做這麼一番解釋:“至於真正的大製作大電影……那個還是等以後,我們跟着前輩學習提高吧。”
副書記一聽,心裡大概就估算出了成本,確實不高,有的地方用不着膠片。這種格式的電影,其實很不商業。不過她們都說了,就當做公益電影,再看劇本,也確實沒往商業劇本的寫法上走。
-----
拿到學院介紹信和紅頭函件,大家就開始準備了。
劇本很簡單,因爲樂團老人們聽這個項目、答應參演的過程,都是作爲紀錄片電影的一部分。所以,從劇組開始去尋找老人起,這部電影,就算正式開拍了。
“唉,我們這個,算不算是一邊等光腚腫菊發證,一邊先拍着呀。”分組前,水兵還開了個玩笑。
按着兩人一組,許盈沫和謝斯哲,何潤萱和水兵,趙婷和柯荇,容嫵和寧真,至於還有兩個來幫忙的……焦子玉和樸水正被分到了一組,每個組又帶了一個攝像。
“喲西,開機了,開拍了!我們的處女作電影!”分好了組後,許盈沫豪情萬丈地揮手:“從現在起,我們每個人,都算是獨立的演員了。記得不要蓬頭垢面,每天早晨要洗頭!拍《香神領域》一星期不洗頭的形象,我不想在我們的處女作電影裡看到>_
其他人衝她比了一個手勢,內心充滿了第一次拍電影的雀躍。
--
根據現有的名單,按圖索驥,許盈沫和謝斯哲兩人,先來到了另一座城市的一家醫院裡。
先前,她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叫曾華庭的老人,卻發現他已經住院大半年了。謝斯哲找人查了查,曾華庭是肺癌,爲此,許盈沫還猶豫了很久,怕這樣找過去,會打擾了老人的清淨。
想到這畢竟是樂團共同的願望,最終,他們還是決定,先來拜訪看望一下,是否上臺,要尊重老人的意願。
醫院裡人來人往,聞着消毒水的味道,謝斯哲忽然聯想到了許盈沫的病情,雖然後來醫院會定期把病檢報告發給他,也看得到許盈沫的身體一直在緩慢復甦,但此刻站在這裡,他還是心頭逐漸沉重。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願意把自己一半生命分給她,在有限的生命裡,好好地看她過半輩子,也好過每天都提心吊膽,有時候晚上睡不着,還要起來翻一翻病例。
然而他這個太監難過,許盈沫這個皇帝卻沒有他那麼傷感。兩個人上了電梯,攝像臨時關了機子,謝斯哲便過來牽住了她的手,這樣能夠讓他安心。
電梯里人很多,看到這對漂亮的男女,以及身後跟着的攝像,以爲他們是來做節目的,一時紛紛投諸了各種目光。還有人在小聲議論着:“這年頭的相親節目真是拼,都相到醫院裡來了。”
謝斯哲:“……”我就只是牽個手……
電梯打開,他們到了腫瘤專區,提前已經聯繫過醫院和對方的家人,家人沒說歡迎,也沒說不歡迎,態度模棱兩可,一個護士先給他們帶路,來到了曾華庭所在的病房。
這是一個多人間,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泡麪和飯菜的味道,有人靠在牀頭輸液。兩人走進去,一眼看到了窗邊牀頭,正在做檢查的老人。
他臉色消瘦灰白,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剛做完放療,正暈眩着,模模糊糊看見走過來的年輕男女,也沒力氣看。他的女兒和許盈沫交談了幾句,俯下身:“爸,你以前那個c城民族管弦樂團,有人找過來了。”
——c城民族管弦樂團。
好像黑暗中,被注入了一縷光芒,是如此耀眼。曾華庭原本半陷入睡眠中,這道光,讓他忽然清醒了過來。
他努力撐着,掀開眼皮,望了一眼許盈沫她們……是年輕人啊。不是他們。
他有點失望,卻還是點了點頭,示意有什麼話說。
許盈沫從包裡,掏出了在單慧琳那裡影印的舊照片,遞到曾華庭的面前。
看着照片上的字跡,看着那些抱着樂器合影的故友……曾華庭躺在枕頭上,只看了這麼一眼,心情澎湃而上,一行眼淚順着眼角滑落,暈染了枕頭。
“我們先前,聯繫過單慧琳……”聽到這個名字,曾華庭不住地點頭。
許盈沫把來意和想法講給他,不知道爲什麼,面對着這些老人,她有點忐忑,也許是因爲尊敬,所以纔會不安。
一個完美的謝幕啊……記憶裡的c城禮堂,紅色的幕布,臺下人的掌聲……
曾華庭閉上眼睛,想了想,復又睜眼,他伸出手,摸了摸照片上一個雙辮女孩兒,她抱着琵琶,巧笑嫣然,過了四十多年,再看還是一樣好看。
看着照片裡,他年輕時暗戀的人,曾華庭開口,聲音不大,卻還是穩:“她……她還在嗎?”
他指的這個琵琶聲部的女孩子,她倒是真的去世了,臨出發前,都在當地部門查過。許盈沫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因爲那聲音裡帶了一絲聽不出的渴望。還是謝斯哲微微嘆息,替她開了口:“她前年冬天……走得很安詳。”
……都已經故去了。也是,畢竟這麼久了。
曾華庭的目光黯了下來,默然地又看了一會兒照片,彷彿看到故人的音容笑貌——他排練時慢了一拍,她嬌笑着捶打了他一下,他一邊笑一邊躲開,心中卻是甜的。
“可惜了。要是她還在,一定挺高興……她可喜歡了,自己練的最多。”大概是老了,他說話比較跳躍,可週圍人還是讀懂了他的意思。見他掙扎着從牀上坐起,他的女兒趕緊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曾華庭垂下了頭去,入目是潔白的被單。
要是就這麼死了,是不是就像這潔白的被單一樣,滾過人間紅塵,就是沒有留下過濃墨重彩?
手背上還插着點滴,他看了一眼,忽然想拔掉。
能再次上臺,就算不治病了,他也要去的。
他要替她完成這個願望,他們一起創作的曲子,就算過去四十多年,也一定是最好的,他要爲她去演出,這次,再也不故意慢一拍了。
他的女兒擔憂道:“您這樣的身子骨,還怎麼折騰,去了帝都,您不治療了嗎?”她也是多少了解樂團的情況,排練都要幾個月呢,這麼累,可未必吃得消。
曾華庭擺了擺手,口氣堅決:“我都活到這個歲數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也沒區別,讓我把這件事辦了吧,安心地走人。”
他女兒不知道怎麼勸了,束手無策的模樣,看了一眼來客。謝斯哲一旁給她吃了顆定心丸:“我們劇組和光華附屬醫院有合作,老人住在帝都後,會聯繫那邊的醫院,不會耽誤他的治療。”
光華附屬醫院,畢竟是比本地的醫院好了太多。他女兒聽了這個保證,終於算放下一顆心,也就不再反對。
*****
在大家分頭去尋找健在的二十幾個老人時,電視和報紙上的尋人啓事,也刊登了出來:
【尋找c城民族管弦樂團二胡演奏者時青茂、魯源,柳琴演奏者徐芳菲……現組織樂團重新演出,由單慧琳牽頭,聯繫人:許佳倩】
許佳倩在幫忙整理材料,電話忽然響起來,她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一個老先生的聲音,有點猶豫:“你們……是登尋人啓事的人嗎?單姐還在嗎?”
時青茂每天都有看報紙的習慣。
儘管如今的時代,已經步入了網絡信息時代,但他固執地每年都要訂報紙,每天的事情,就是早早起牀,去買了豆漿油條,回來時在樓下小報箱裡取出一天的報紙,仔細一張張看。
這一天,他看完了第一版新聞,正往後翻,忽然在報紙縫隙的中間,看到了一段尋人啓事。
這一眼,他就怔住了,仔細湊到眼前看了下,沒錯,是他曾經所在的樂團,是他的名字!再看看那些熟悉的團員的名字們,他激動得手都要拿不穩報紙。
一旁餐廳裡,正吃完早餐的兒子兒媳,準備出門上班了,見狀奇怪道:“爸,你又在幹什麼?”
時青茂揚了揚手中的報紙,他整個人臉上都換髮了光彩,呵呵笑道:“有人找我了,我以前的樂團成員。哎呀,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
他的兒子今年已經四十多了,眉心間是深深的川字紋。聞言皺起眉頭:“您又在折騰什麼事啊,都是多少年前的了,還放不下,老小孩兒似的。”
理想和執念這種事,時青茂不想和孩子們解釋,他們根本不能理解他。他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種孤獨感,趁着兒子兒媳都不在家,時青茂才抓起電話,偷偷撥出了那個聯絡人。
到了晚上,一家子人都回來了,時青茂已經做好了晚飯,擺在餐桌上。見孩子們心情尚可,他也鄭重地說出了他的決定:“今天,我和樂團的人聯繫了,那些老朋友們也在找我,我們打算去帝都,開一次音樂演奏會。”他的臉上,洋溢着光彩。
兒媳婦兒聽了,夾筷子的手一頓,皺起眉頭:“爸,您說去帝都,是打算這段時間都不回家嗎?鵬鵬這段時間要中考,我和他爸還要倒三班,孩子誰來照看?你這樣不負責任,這麼關鍵的當口兒,讓我們怎麼辦?”
時青茂頓了一下,面對兒媳把孫子擡出來,也有點虛:“我就去去,開完了,就回來。”
兒媳婦兒把筷子重重往碗上一拍:“誰知道什麼時候搞完是個頭兒啊?您說您年紀也大了,七老八十的,還去跟着湊這個熱鬧幹什麼?再說了,萬一劇組裡出什麼意外呢,到時候怎麼扯?”
時青茂不說話了,放下筷子沉默,然後嘆氣。他的兒子沒有說話,一頓飯的氣氛,瞬間僵硬至極。
----
電話這頭,許佳倩根據這個老人在電話裡所報的地址,通知了水兵,恰好她們就在附近的城市。
水兵喜上眉梢,不過當順着電話撥回去的時候,卻是一箇中年女人接了起來,脾氣暴躁地摔了電話:“打錯了!”
水兵再打過去時,電話線已經被拔掉了。
然而許佳倩傳遞的信息,是再三確認過的,不可能有誤,於是她跟何潤萱商量了一下,兩個人還是決定,直接登門拜訪,有什麼誤會當面可以解除。
---
時青茂家裡住的是一片老式居民樓,外面沒有貼瓷,一打眼望過去灰撲撲的。抓着冰冷的鐵管扶手,沿着水泥路的臺階上樓,兩邊牆上還用各色粉筆畫了塗鴉,可見這家生活狀況不太好。
兩人站在門前,輕輕叩了叩門,一陣腳步聲響起,須臾後,一個婦女打開內門,隔着防盜門的鐵欄,不客氣地問道:“你們誰啊?!”
下一刻,她看到何潤萱漂亮,水兵氣勢十足,後面竟然還帶了個人,扛着個攝像機,她的氣焰也不由弱了幾分。
她心裡暗自嘀咕,怎麼電視臺做節目,做到她家這兒來了?
水兵隔着門,客氣問道:“請問這是時青茂的家嗎?”
女人警惕地上下打量着她們:“你們是誰?有什麼事?”
聽到這裡,何潤萱基本上確認了,這裡就是時青茂的家,但這個女人不歡迎她們。水兵正要開口說明來意,她阻止了水兵,自己上前說道:“我們是來談合作的,有報酬。”
對這種態度不好的人,三句話說不到對方想要的,就會被趕客,所以她言簡意賅說重點。
何潤萱開門見山亮出錢,那個女人的態度便有些鬆動,猶豫了一下,水兵笑道:“您是在擔心什麼呢,這裡是您的家。”
女人想了想,就把人迎了進來,進去喊她老公:“死氣!有人找你爸,說是要合作,有報酬。”
客廳裡,何潤萱和水兵坐在沙發上,何潤萱一側頭髮挽在耳後,只畫淡妝,氣質驚豔;水兵穿着鉚釘高跟,一側碎鑽耳釘,手隨意的揣在兜裡,卻令人生出過目難忘之感。
一旁則是一臺巨大的攝像機,六柱三腳架,這麼一看頗鎮場,兒子兒媳都不約而同地整了整衣服,又理了理頭髮,那女人乾脆跑進衛生間裡,給頭髮上噴了點摩絲。
梳頭的間隙,她忽然想起何潤萱有點眼熟……哪裡眼熟來着?忽然靈犀一動,翻了翻兒子放在廁所裡的電影週刊,都是去年的舊雜誌了,果不其然,內頁封皮就是這個女孩,下面有《逝水》電影處女作的介紹。是個開始有點名氣的小演員。
演員啊,片酬那麼高,來合作應該是有戲吧?
時青茂正在屋裡守着孫子寫作業,聽到外面的動靜,跟着兒子兒媳,走出了屋。
看到了眼前三個年輕人時,時青茂的心情莫名雀躍,又難掩複雜,直到何潤萱從包裡掏出一張複印過的名單,還有影印的合照,遞到他面前。
老人原本還比較平靜,看到名單上熟悉的字跡時,手就顫抖了,整個人激動了起來。
“是,是,這個就是我們當年的彩排現場,你們現在條件好啊,這個是我們那時候,爭取下來的最好的場地了。你看,哎呀,這個人,他當時很有意思的,叫曾華庭來着,你吹笛子的時候,他就總在旁邊說笑話,害得你都吹不好,想打他……”
一說到當年的樂團,時青茂的眼睛都亮了,話匣子也打開,指着每個人,滔滔不絕地回憶,一邊揉了揉眼睛。
攝像機趕緊推拉鏡頭,跟着照片,把這回憶的一幕記下來。
時青茂的兒子怔然看着這一切,他的父親,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光彩,這不同於自己結婚、孫子出生的時候的喜悅,而是另外一種……混雜着感懷與思念的欣喜。
何潤萱說了幫他們完成演出,請他們配合拍攝的想法,時青茂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沒問題沒問題,只要能配合,我都可以。能完成這個,我到走的時候,都可以好好閉上眼了……”
沒想到還算順利,何潤萱露出微笑,看了他的兒媳一眼,深知這人不好打發:“那至於片酬……”
“不要!你們幫我圓了這個念頭,我謝謝還來不及,怎麼還好要你們的錢!”老人思想很是質樸,連連推拒。
時青茂的兒媳在一旁聽着,臉色變了,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爸!”她聽說拍電影就算跑個龍套,都有個萬把塊的收入,他怎麼說不要就不要呢!對方還是個“攀女郎”,能差了錢嗎?
何潤萱朝她投過了一瞥。莫名的,對着這兩個女神,時青茂的兒媳婦不敢太撒潑,快五十歲的人了,在她們兩個小輩面前,隱隱壓着怒氣。
主要是水兵剛進門那會兒,有點嚇到了她。水兵坐下時,單手把沙發往前一挪——他們家用的是舊式木頭沙發,十足的重,水兵竟然單手就可以拖動,足見其力氣有多大!人在武力面前,都要選擇低頭。
她心有不甘地看了老公一眼,誰知道老公也垂着頭,從頭到尾不說話。想到這裡好歹是她的家,錢不能不要,她站起來嚷嚷開了:“哪兒能這樣子,找人拍電影不給錢啊,《今日說法》不還說肖像權嗎?我們把人給你們劇組,中間有個傷了病了的怎麼辦,誰負責醫療費?這些要扯清楚!”
時青茂急了,反過頭呵斥,她不依不饒,頭髮一甩,指着大門:“你們是電視臺的也不能不講理,不信我們出去找人評評理去,這年頭,找人幫忙拍個照片還得給錢呢,鏟個草也得給個百兒八十的吧。”
見她壓根連電視臺和劇組都分不清楚,何潤萱也不想爭論什麼,影響自己形象。反正工作室有錢,拍不起大製作,小投資的紀錄片電影還是給得起。
她也不提醒,任對方的貪婪醜態,就這樣暴露在攝像機裡。淡聲微笑道:“錢,自然是要給的,你不用擔心吃虧。不過,協議也要籤明白,這個錢包含了——我們在您家拍攝的一切素材,以及之後爲時青茂老人拍的素材,都是合法。”
兒媳婦兒想了想,就是家裡被拍一下,也不吃什麼虧,反而能拿錢,拍戲果然是好營生,怪不得現在的男孩兒女孩兒都去當演員。聽到給錢她就同意了:“你給開價,低於三萬沒商量。”
她琢磨着報了自己底線,不敢開價過高,也不甘心喊得低。何潤萱脣角彎起:“沒問題,我們是正規劇組,尊重這些意願。”
見她答應得爽快,時家兒媳頓時後悔沒有要的更高。可是話已出口,這也晚了。她左思右想,又覺得不甘心,自己要價低被坑了。她又追加道:“你這協議裡得加上一條,要是老人家在你們劇組傷了病了死了,你們劇組要賠!”
“那我死在家裡,你們怎麼就不說誰賠了?合着死在外面,給你們賺錢的機會了,是吧?”時青茂一聽,心裡極端憤怒,爲這世態炎涼,手都有些顫抖。
“不管你們怎麼盯着這點錢,反正,我會和劇組籤免責聲明,這條命是我的,我人生一輩子,爲了養兒養女,沒有隨心意做過什麼,現在這把年紀,不知道還能看到幾天太陽,我就只是想,完成一個心願而已!死了活了的,跟你沒有關係!”
何潤萱看向時青茂的兒媳,淡淡道:“大嬸,老人家一輩子的夙願,您不如就尊重一下老人的意願吧,誰這一生沒個願景呢,臨到頭來,養大了兒子再養孫兒,一輩子沒個歇兒,現在想去完成年輕時候的願望,都不準嗎?您錢畢竟也拿到了。”
時青茂兒媳的臉青青白白,被何潤萱說得有些掛不住。怕電視臺反悔不給錢,攝像機又在對着,也只能算了。她煩亂道:“成成成,我是不管了,你愛咋地就去吧!”
*****
兩個月的時間,每個組,都或多或少,像何潤萱和水兵這樣,遭遇過一些阻力,她們更多的時間,是化在這上面,用各種辦法去解決。
而例數所有人,焦子玉和樸水正的進展,堪稱是所有小組裡面最順利的!當許盈沫對着一位心臟病的老人時,他們已經把所有人都找到並取得了同意。聽到電話裡傳來的好消息後,許盈沫內心簡直複雜。
因爲,吹牛二人組所向披靡,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做通了那些老人家屬的思想工作,具體表現爲……自賣自誇。在他們的忽悠下,一部小成本電影,忽然就變成了國際聯手鉅製。
吹牛也是靠技巧的,七分真三分假,纔不會顯得失真。如何用東家的雞,套西家的狼,把別人的優勢轉換爲自己手裡的資源,這上面焦子玉頗有心得。
“我們這個電影的陣容,雖然投資不大,但是跨領域聯合,多方合作,是個不小的項目。比如你看我們的合作方,有光華大學(黨委副書記:→_→),c國藝術研究院(宋老爺子:→_→),中央歌舞團(宋琢曦:→_→),ivc創投(謝大伯:→_→),國家大劇院(一羣人:→_→),還有h國青草大學(???→_→),h國留學生團體(樸水正:→_→)傾力支持,你看,這是我們的h國合作方,也是個小明星呢!”焦子玉說着,拍了一下樸水正的肩膀,把他推了出去。
“小明星”樸水正心理素質非常人,竟然就這麼接受了自己被拔高的現實。他撥了撥劉海兒,想想他這麼帥,腿這麼長,h國造星如義烏的小商品生產基地,多得數不過來,誰敢懷疑他不是某個小明星?
於是他自信地看着老人的家屬,伸出長腿,張口,蹦出了一堆h語:“前軲轆不轉後軲轆轉思密達!”
老人家屬:“哦(⊙o⊙)!”
樸水正繼續改回中文:“這個電影呢,也算是c國、h國兩國合拍的電影,思密達,我們劇組和中央電視臺、□□、光腚腫菊都有過合作,獲得過它們的推薦,作品在國外都有過播放。這一次是獲得v電影節大獎的原班人馬,您看,這是光華大學電影學院黨委書記的簽字!這個,是我們的作品,曾經獲得中央藝術研究院專家的推薦目錄!思~密~達~”
老人家屬:“哦(⊙o⊙)!”
焦子玉繼續接茬:“我們呢,是從國際著名畫家柯荇那裡,瞭解到了老人的故事,非常想要爲老人圓這個夢想。您知道的,對音樂演出而言,除開資金,平臺是最重要的,對多少樂團而言,爲了一場演出,他們要提交申請,要等審批,要等場地排期,要去通融……然而這些,對我們來說,反而是最容易的,因爲我們有這麼多國家部門的支持,思~密~達……啊呸。”
老人家屬:“哦(⊙o⊙)!”
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非常高端的平臺,人家願意主動找上門來,這個沒問題呀。老人家屬們紛紛表示:“好,我們的榮幸!支持。”
樸水正&焦子玉,戰無敗績。其他小組見狀,紛紛把自己這邊搞不定的家屬,都交給了他們去忽悠……
ωωω● т tκa n● CΟ
*****
容嫵和寧真也在碰壁中,滿世界的找人。他們一組的進展,和焦子玉她們形成了鮮明對比,可以說是最不順的。容嫵性情傲,寧真娘娘腔,這樣的組合拉出去,怎麼看怎麼不靠譜。
而在他們一路輾轉各處找人的過程中,有一個攝影工作室,也瞄到了她。
偏遠的別墅區裡,天鵝絨窗簾拉得緊緊的,不見一絲光線,幾個人站在電腦前,看着容嫵的舞蹈表演視頻,以及照片,不得不讚嘆,這個女孩子麗質天成,上輩子攢下福氣了,走紅只是時間問題。
“就她吧。她現在微博有幾萬粉絲了,她有出名的潛力,身上有這個星氣兒。這樣的人成名後,都害怕被爆醜聞,可以要個高價。”
“可以,準備好就聯繫她吧。”
電腦被緩緩合上,屋子裡光線昏暗,不見天日。
*****
經過了兩個月的四處尋找,樂團裡29位健在的老人,終於被聯繫到了一起,從國內乃至世界各地,齊聚到了帝都。
站在酒店的門口,而今故人相見,再難掩感慨心酸,幾十年不見的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們,一個個擁抱,熱淚盈眶,拉着彼此敘舊,神情間滿是懷念,又全然滿足——畢竟誰也沒有想到,都快死了的時候,還能再見着。
他們被安排下榻的同時,許盈沫也和趙婷一起,來到了c國大劇院音樂廳談場地。自從樸水正和焦子玉吹了個大牛,現在樂團很多老人口耳相傳,看她們都是一副全身心信任的模樣。
c國大劇院音樂廳,堪稱是國內最好的演奏平臺,站在這裡,許盈沫靠着光華大學的推薦信和宋琢曦的引薦,歷經艱難險阻地見到了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