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車隊啓程,一路向西,浩浩蕩蕩,綿延數十里。除了成車絲綢鍛匹和黃金珠寶,還有數不清的駱駝、牛羊和駿馬,隨行的屬民也達三千戶之多。喧囂的人馬打破了秋日草原的沉寂,飛揚的煙塵似乎也透着喜慶的味道。
曲律的斤騎馬在前,我的婚車跟在後方,車馬粼粼,壓過枯草。我撩起車簾,向後回望,金蓮川離我越來越遠,送行的人羣也模糊成一條黑線。
這個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不知能否再回來;這片土地上的人呢,也不知能否重見。這麼想着,空茫的心慢慢被失落和悲悵所佔據,我放下車簾,重新倚靠在車上,手裡攥着那個紅粉色的荷包出神。
一切都已是過去了。
搖搖頭,我收回心思,把它小心地放在懷裡。
陪坐在身邊的阿蘭見我情緒低沉,便笑着安慰道:“公主,都放下罷,你現在應多想想駙馬!”
聞此,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斥道:“早知你這麼饒舌,就不該把你帶來!”
她聽了卻眼圈一紅:“公主,你又兇我!奴婢這輩子,已鐵心跟定公主了。”
看她眼中泛起淚光,我心下惻然:“我想讓你留在上都的,你偏不肯。跟着我,背井離鄉的,有什麼好處呢?”
她聽了這話,又急了:“奴婢自六歲時就跟着公主,如今已有十四年了!您拋下我,卻要我服侍誰呢?若是留下,早晚被隨便配給哪個男人,遇上不牢靠的,這輩子生不如死!”
我聞言不禁笑了,伸手幫她擦去眼淚:“我若幫你尋親事,還會薄待了你?趁着車隊沒走遠,趕緊求我,喜歡哪家男孩,我就派人把你送到他帳子裡去!”
“公主!”阿蘭急的要跺腳,像小丫頭一般,羞得滿臉緋紅,“我誰也不嫁,只想服侍您到老!您若是再攆我,我也只有尋死一條路了。”
“別說的那麼嚇人!”我連忙擺手,仍是忍不住笑。
阿蘭情急之下,說話也快了幾分,差點絆住了舌頭,仍急道:“只有公主才把奴婢當人看,換上其他貴族,奴婢不過是車馬牛羊一般的財貨罷了。您怎麼還不明白?”
我一時默然,良久,才自顧自嘆了一句:“把人當人看,不正是應該如此,怎麼還成了功德了?”
她又急着解釋,我只好安慰着:“好了!”
握住她的手,不再捉弄她,只道:“只有你願意,儘可以跟着我;你若想要自由身,我可以隨時放你。”
阿蘭得了這話,才擦擦眼角的淚:“奴婢一輩子都是公主的奴婢。”
我搖搖頭,沒說什麼,把胳膊枕在腦後,閉着眼睛沉默下來。
阿蘭也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見我眼睛微微睜開,才小聲問:“這車子公主可還安適,咱們一路要行很久呢!待到了別失八里,怕是要明年了!”
“比我從和林回來那次舒服多了。”
她聽了這話,卻嗤的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是啊,那次我們是倉惶出逃,要不是八剌王子,還不知何時能回來呢!可這次,公主是風風光光地出嫁,駙馬心疼公主,這車裡是最好的虎皮褥子,陳設一應俱全,倒像個小氈帳了,就算躺下去,也能睡得安穩!”
“你又多話了!”
阿蘭見我臉色發冷,立時噤聲。
她這番話又勾起了我的心事,想到八剌,心裡便煩悶不已。出嫁前忽必烈的叮囑,我也時時記在心頭:儘量避免與八剌爲敵。
他說這話時,心頭是窩着火的,可別無良策。縱然八剌奪了斡端,忽必烈也只能含忍容之,依舊默認他爲察合臺汗國的法定汗王。海都已同忽必烈交惡,若是再樹一敵手,西域再無寧日。好在八剌也算遵守諾言,已同海都交戰,這是忽必烈想要的結果。
目前戰局未定,我對此也頗爲關注,已派驛使前去探聽消息,好做下一步應對。畏兀兒地西線分別與察合臺汗國、窩闊臺汗國相鄰,我豈能不上心?這一戰,八剌若勝,便要着力安撫,還需提防他的野心,防止其進一步膨脹,而八剌若敗,必須盡力扶持他,以防其被海都吞併。
最好兩敗俱傷纔好!那樣那木罕便可以趁勢西進,重樹汗廷在中亞的權威!
我這麼想着,心裡便思念起那木罕來。他如今怎樣呢?離家也快兩年了吧,他可還是當初那個囂張跋扈的小王子?在外面多少吃些苦頭吧,他可還受的住?
腦子慢慢描摹着地圖,那木罕卓帳之地,應在阿力麻裡與別失八里兩地之間,也是對陣海都和八剌的前線。目前,他一定也密切關注二者戰況,伺機而動。
這個哥哥,他可知道我出嫁了?可知我們也許能見面了?想到這裡,我興頭一起,即命阿蘭備好筆墨,準備給那木罕寫一封家信。這麼想着,心情都好了許多。
把毛筆蘸滿了墨,剛要落筆,車子突然一震,緊接着就停了,墨汁啪嗒一下滴在皮紙上。我皺了皺眉,有些不悅,阿蘭隨即打起簾子查實情況,卻是曲律的斤的貼身伴當迭林過來了:
“公主,駙馬請公主稍事休息,廚匠們已埋鍋做飯,不一會兒就要用膳了。”
往車外望了望,太陽果然已掛在天頂,明亮的一團。
我點點頭,讓他下去了。他轉身時,突然回首,戀戀不捨地望了阿蘭一眼。阿蘭猛地對上他的目光,臉一下子紅了,慢蹭蹭地埋下頭,仍忍不住擡眼瞧他。
迭林一時看呆了,腳步竟移不動,阿蘭忙啐了他一口:“快走罷!”
小夥子憨憨一笑,魂都丟了。
“唰”地一聲,阿蘭沒好氣地拉下簾子。我不免失望:熱鬧還沒看夠呢!
“我道爲何你不願留在上都,原不是爲了我,好個臭丫頭!”我咬咬牙,欲拿她問罪,“老實說,你倆什麼時候的事?”
阿蘭被我逼到了壁角,沒有退路,只得老實交代,聲音像蚊子一般:“駙馬在上都都呆了三個月了……”
“他人可牢靠?待我問明曲律的斤,把你嫁他可好?你還能在我身邊服侍……”
“公主!”阿蘭臊的不行了,嘴上卻沒拒絕,只道:“還是到了別失八里再說罷!”
我瞭然一笑:“記住了!”還要說什麼,卻被她慌忙截斷:“好了!駙馬該等急了!”
……
吃了午飯,車隊又匆匆啓程,再次停下時,已是傍晚。諸人選好了宿營地,隨即紮起帳篷,曲律的斤非常忙碌,一邊向家臣和百戶長分派任務,一邊還要安頓屬民和牲畜,待回到帳子時,天上已佈滿了星星。
午飯是和畏兀兒部隨行的親貴一起用膳,晚膳就只我們夫妻二人。阿蘭默默布好了飯,就候在一旁。我也不餓,便等着曲律的斤。
過了一會兒,曲律的斤派人傳報,問可否方便過來。我向阿蘭示意,她隨即上前,打起了簾子。
曲律的斤興沖沖地進帳,把帽子隨手扔給了身後的迭林,大步往裡走,見我默默注視着他,腳步反而踟躕起來,摸摸頭笑笑:“公主,我魯莽了……”
我擺擺手:“無妨,你是駙馬,不必太過拘禮。”又揚聲叫阿蘭,“阿蘭,服侍駙馬用膳。”
阿蘭會意,伺候曲律的斤在我對面坐下,曲律的斤這回自在多了,感激地衝我一笑,他摘下了帽子,頭髮有些凌亂,因額頭有汗,一縷還粘在前面。
我打量他幾眼,心下思量起來:我對他雖談不上喜歡,但也絕非厭惡。做不了恩愛夫妻,做個友愛的兄妹姐弟,還是可以的。西部欲安穩,我和他必須關係融洽纔是。
這麼想着,再一擡頭,卻看見他熾熱的目光,正出神的盯着我,心下驟然亂了:自己真是一廂情願,恐怕他可不止想與我做兄妹姐弟。
“駙馬?”我喚了他一聲,他纔回過神來,慌亂地收回目光,埋下頭,有些侷促,手去拿桌上的羹匙,見我還沒動,又尷尬地收回來,嘴上喃喃說着,“今天折騰了一天,我竟糊塗了,不僅讓公主久等,還亂了禮數,望公主見諒。”
他在我面前如此緊張,我不禁失笑,卻不忍讓他難堪,便問:“駙馬今天操持諸事,着實辛苦了。父汗看得沒錯,你確實能獨當一面,不會辜負他的厚望。”
他聽了這話,卻垂下眼睛,一點也興奮不起來,怏怏地抱怨道:“可叔叔還說我手忙腳亂,管得太細。他說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好了,亦都護親躬庶務,有損大體。我只想着以前自己性情柔懦,從未能擔當大事,想借此機會歷練一番,唉!”
我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心想:有自知之明,便不是壞事。
“駙馬想的沒錯,叔父也說得沒錯。屬民是父汗賜下的,你尚不熟悉,親自問候安頓,可以樹立仁愛的名聲。但切勿事事親躬,擇其一二,做便好了。爲上者,要懂得提綱挈領,要知道總持綱維。否則,下臣覺得你干涉太多,也會心生不滿的。”
曲律的斤聽了,若有所悟的點點頭,又抱怨道:“要是弟弟在就好了……”
“弟弟是誰?”我不禁探問。
“我的同胞弟弟,火赤哈兒的斤,奉命駐守本部。他行事果斷,定不會像我這樣摸不着頭腦。”
“可你纔是亦都護啊!”我無奈一笑,心下又憂慮起來:這個火赤哈兒的斤,還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聽這口氣,似乎比曲律的斤更具才幹。這麼柔懦的兄長要做國王,卻偏偏有個優秀的弟弟……不知他可是安分的?
曲律的斤雖性子和軟,卻絕不愚笨,當下看出了我的憂慮:“公主!弟弟是忠誠可靠之人,勿要疑他,否則父親也不會留他駐守本部了。”提到馬木剌的斤,他又一時傷感,悶聲不說話了。
“放心。”我安慰了一句,把桌上的羊肉推給他,“吃飯罷。”
他點點頭,擡眸望望我,溫柔地一笑,而後爲我滿上杯盞:“西域的葡萄酒,不知公主可還喝的慣?”
“上都便沒有葡萄酒嗎?縱然不及高昌的醇美……”我笑了笑,輕輕啜了一口,慢慢品咂。紅澄澄的酒液,在金盃裡微微搖顫,剛入喉時,有些苦辣,稍過一會兒,口舌上便有絲絲甘甜,倒也醇香醉人。
“果然比上都的更濃烈一些。”我不得不承認。
曲律的斤聽了,得意的笑笑,臉色又微微泛紅。
我和他不再言語,用刀子切下肉,默默吃着,偶爾飲一口酒,晚飯用的不多,一會兒便飽腹了。
阿蘭和其他女孩兒拾掇碗盞,又服侍我們漱口,休整了一會兒,我和曲律的斤閒閒聊了幾句,天便晚了。
帳內的蠟燭還算明亮,我想起白天未寫成的信,又來了興致,便在桌案上鋪開皮紙,提筆思索起來。
曲律的斤只是默默看着我,既不說話,也沒有離去。我也未在意他,只是落筆,把我的情況一一寫下來,問問那木罕的近況,以及中亞的局勢。
家信不長,一會就寫好了,我只坐着,等墨跡乾透。阿蘭卻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走到我身邊,小聲問道:“公主,今晚駙馬怎麼安置?你告訴奴婢,奴婢也好準備……”
聲音不大,曲律的斤卻能聽見,他望着我,眼裡帶着同樣的疑問,他臉色微微泛紅,一時侷促不安。
我的興致頓時減了半分,自己又不是單純無知的小孩,當然知道這話意味着什麼:我和他……畢竟是夫妻了。
我垂下眼睛,咬着嘴脣,一時賭氣沒有做聲。阿蘭卻急了,忍不住小聲催問:“公主?”
曲律的斤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隱隱透着緊張。
一時又心煩不已,我索性道:“奔波了一天,我很累了,駙馬也累了,還是……各自安置罷。”
曲律的斤嘴脣一顫,有些失落,但也沒太過沮喪,只道:“是我顧慮不周,擾了公主休息,公主還是早點睡下,臣告退了。”
我點點頭,沒有做任何挽留。他也不滯留,行了一禮,慢慢退出帳子。
阿蘭見他走了,瞅瞅他的背影,又瞅瞅我,恨鐵不成鋼道:“公主!你們倆又在胡鬧什麼?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她的話帶着點斥責的語氣,我卻沒有惱怒,只是有點煩亂和悲愁,低頭抱住膝蓋,小聲道:“不行,至少現在,我還做不到……”
這麼說着,眼睛竟溼了,微微閉上,那個面孔又浮現出來,冷冷地看着我。
輕輕嘆了口氣,心裡也一時氣恨:自己爲何不能再冷酷一點兒?
淚水無聲地滑落,我用手抹去,對阿蘭道:“你出去罷,我想睡了,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