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蒙古帝國的諸王齊聚和林城外的春營盤召開忽裡臺大會,我和額吉、哥哥們則在王邸等候消息。
征討宋國已經成了不爭的事實,但問題是派誰領兵。蒙哥汗親征是必然的,四弟忽必烈和六弟旭烈兀的軍功已經讓他十分不安,此番必須用實打實的軍功爲自己添添底氣。但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我都希望忽必烈能獨領一軍:一是能趁早恢復兵權,擺脫汗庭的轄制;二是經過漢人幕僚的薰染,忽必烈已改變蒙古人屠城的野蠻行徑,在蒙古宗王中,他是最不嗜殺的——既然伐宋不可避免,也只能希求傷亡能少點兒罷。
幾日來,我一面等着消息,一面繼續跟着不忽木學騎馬。自從那次八剌把我在馬背上摔打一番後,我對騎馬的恐懼心理已大大減少,騎馬時不再束手束腳,進益很快,已經敢獨自騎着小花馬讓它慢慢走了。
八剌自從上次拜望忽必烈以後,也會偶爾過來一次,明着說是和那木罕切磋騎術,但誰都知道他是來打探忽裡臺大會的結果。不過也好,他能順便指點下我的騎術,少走了很多彎路。
十天後,忽必烈同心腹大將霸突魯一道歸來。看到他陰鬱的面色就知道大會結果如何,爲此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話題,以免惹他不快。然而,諸人不問,他反倒自己跟大家說明白了。
忽裡臺大會上,領兵大將還未公佈,蒙哥汗已先下了一道諭旨,大意是忽必烈大王足疾未愈,前番已率軍遠征大理,功勳卓著,此次不應再勞動他出徵,還是在王邸療養腳病爲要。此旨一下,蒙哥汗便用正大光明的理由把忽必烈領兵的路堵死了。
忽必烈是有足疾不假,那是在他六年前遠征大理時落下的病根,然而近年來他並沒有外出征戰,腳病雖未痊癒,但基本不影響正常生活。蒙哥汗的話,純粹是個藉口。可那又有什麼辦法?此番,八剌想跟着忽必烈一道出徵的計劃也一道泡湯了。
鬱悶歸鬱悶,忽必烈明面上還得跟蒙哥汗表示:感謝汗兄的體貼照顧之心,俺全聽哥哥您的,您讓俺在家宅着,俺就老實宅着!——誰讓之前忽必烈已被蒙哥汗狠狠敲打一頓了呢,若是再急於請戰,那“不臣之心”也太明顯了!
雖然無法出征,但忽必烈還是記下了蒙哥南征的部署:蒙古大軍分爲東、西、南三路,東路由成吉思汗弟弟的後裔,東道諸王塔察兒率領,進攻荊襄;西路由蒙哥汗親領,攻略川蜀,還有部分漢軍相配合;南路則是由大將兀良合臺所領,由廣西、貴州進攻潭州。三路大軍總數約有十餘萬。(1)
結果一公佈,大家都明白了,這就是蒙哥汗給自己創造軍功的機會。塔察兒、兀良合臺雖都是一軍首領,但一個是成吉思汗弟弟的後裔,一個是勳貴速不臺的兒子,縱算立了功,也無法和蒙哥汗爭輝。如此一來,不僅窩闊臺系、察合臺系、朮赤系,就算拖雷系自家兄弟,都被排除在外了。不參與出征,就無法從掠奪地分得分地,功績和財富都撈不着——大汗的如意算盤打得叮噹響:俺就是想吃獨食的!
忽必烈真的是要在和林做一段時間的太平王爺了——蒙哥汗把留守和林的任務交給了七弟阿里不哥和兒子玉龍答失,軍國大事他是一點也碰不着。如此一來,忽必烈和衆幕僚更爲鬱悶——如今的情況,真的是虎落平陽,龍困淺灘了。
蒙哥汗八年三月,蒙哥從玉龍棧出發,南下川蜀。行前,留在和林的諸王都來爲他送行。出征大宴後,蒙哥汗竟又對忽必烈單獨下了一道旨令:大軍出征後,忽必烈可攜王妃察必、長子真金返回漠南開平府邸,其餘子女和妃子暫留在和林。
聽到這樣的旨意,忽必烈心裡是五味雜陳:蒙哥汗防範他的心思再明顯不過了。原因無他,每任蒙古大汗都必須在蒙古本部由諸王經忽裡臺大會推舉。他把忽必烈攆回了漠南老巢,這樣一來,他一則不在本部,二是遠離了西道諸王中重量級人物,三是他已被削奪了兵權財權——就算忽必烈有不臣之心想要自立,也得不到諸王認可,只能是唱獨角戲罷了。
不過,於忽必烈而言,這也不算太壞。漠南是他老巢,根基深厚,幕僚宿將大多在那裡,也少了汗庭掣肘。畢竟,他與和林這邊的諸王並不太熟絡。
可我和那木罕就相對憋屈了。真金是以“照顧父王的名義”跟着忽必烈走了,而我倆就被留下了。蒙哥汗明面上是說我倆從小長於漢地,沒來過和林,這次回來應多在帝都呆會兒,可這不就是讓我們繼續當人質嘛!那木罕是嫡幼子,意義非凡,而我較之其他庶子庶女而言,也算是一個分量稍重的配贈品罷!
忽必烈還有何話可說?這趟回來就是要表忠心的,老哥把他小兒子留下也只能認了,能把真金帶走已經是汗兄開恩了——做人不能要求太多。
可我不情願啊!
*
三月下旬,我和忙哥剌、那木罕及其他庶母、兄妹爲忽必烈等人送別。七叔阿里不哥也來了。
三月末了,漠北再冷,也有些許春意了。鄂爾渾河兩岸的淺灘處,已能看出微末的綠意,連天上的飛鳥也似乎多了起來。我的心情卻沒有走出寒冬,依舊荒涼入骨,想到忽必烈夫婦即將離去,感覺自己就像被拋到荒島上一樣,無依無着,心裡空茫茫的,面對無力把控的未來,更有種無可名狀的恐懼感。
七叔阿里不哥乘着春意,心情酣暢,連送別四哥時應該流露的惜別之情都沒有表現。看着他的臉色,我似乎能腦補出他的心思:暢快啊!汗兄明顯是信任俺不信任四哥啊!這回四哥回漠南了,和林的軍國事務俺就可以獨裁了,玉龍答失這個毛小子,還不夠格呢!
忽必烈的心情應該是複雜多了,面對送別的諸人,他雖然也如一貫那樣微帶笑意,但誰都能看出他眼裡的苦澀。看向諸子時,臉上更是悵悶不已。那木罕緊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他捏着那木罕的肩膀,想囑咐什麼,卻也只是嘆了口氣,苦笑着把話嚥了回去,揮揮手道:“回去罷。”
那木罕緊緊拽着他和察必的袍角不放,咬着嘴脣,不讓眼裡的淚珠落下來,小臉憋得通紅的。擡頭瞅瞅父母,滿是不捨,而看向真金時,則多是嗔怨。
真金也一直看着那木罕和我,臉色像忽必烈一般沉鬱,似乎想說什麼,礙於大人們在場又不好說似的。看着我的時候,目光裡多了兩份憐意,當我把他送給我的小掛墜拎出來時,他的眼圈立刻紅了,刻意別過頭去。
阿里不哥看不下去了,上前拍拍那木罕的肩膀,笑道:“男子漢堅強些,以後你可是要做草原上的巴圖魯呢!”忽必烈也笑着揉揉他的頭:“回去罷,有你七叔在呢!就跟我在身邊一樣。”
忽必烈不再滯留,和察必一道坐上氈車準備走了,察必上車時停了一下,忍不住回頭,這一眼卻是看向我的。我的心瞬時像被掏空一般,頭腦也不清醒了,擡腳就往氈車那邊跑。
撲到額吉懷裡,我渾身都在顫抖,沒有哭,但聲音發顫:
“我想跟着阿爸額吉回去,這裡太冷了……沒有額吉的地方,哪裡都是冷的……”
察必把我揉在懷裡,忽必烈則是沉默地拍着我的背,呼吸沉悶而壓抑。我還心存僥倖,希望能他們把我帶上——我不過是個女兒而已,沒那麼重要。
“察蘇不想多在和林好好玩上一陣兒?”阿里不哥已經很不耐煩了,想快點把忽必烈打發走。
我被阿里不哥從父母身邊拉開,忽必烈笑着安慰我,又望着留下的近侍燕真、闊闊等人,囑咐道:“照顧好王子公主!”衆人點頭應命。
他催着氈車上路了,再不回顧。我望着遠去的車隊,頭一次感覺自己是這麼孤獨。黃塵漫漫,音訊難通,我就要這樣留在漠北極寒之地了?
*
回去的路上那木罕沉悶不語,月烈、茶倫等人落落寡歡,我也怏怏不樂。阿蘭試着和我說話解悶,我也懶得迴應。回到和林的王邸,於我來說,更像是回到一個囚籠,每一步都走得不甘不願。
遙望自家的斡爾朵羣,此刻看着空蕩蕩的,忽必烈不在,它們似乎都只是擺設。我望着遠處晦暗不明的天幕,重重地嘆了口氣。
經過馬場時,似有沉悶的馬蹄聲傳來,我們無心去看,只是埋頭往帳幕那邊走。那人卻騎馬迎了上來,把我們攔住。
“那木罕,要不要去賽一場?”
八剌直身坐在馬上,笑問那木罕。他可真有心情,我心想着。但看看他的眼睛,卻也深藏着一份不甘。
那木罕沉默了一陣兒,終是叫不忽木去牽了他的黑馬來。八剌又笑着對我說:“你也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