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李、趙孟頫等人第一次面聖,便博得了皇帝好感。皇帝對南人信任的姿態,也絕非做做樣子。很快,他以葉李爲顧問,要求其五日一次入宮議事;而對於趙孟頫,本欲授以吏部侍郎,奈何朝官非議孟頫年少,不得不改授兵部郎中。
二月初,皇帝駕幸柳林,百官隨行,葉、趙二人便在其列。但凡議事,皇帝都令二人與聞,這般親暱態度,便是對蒙古勳舊,也是少有。
真金去世至今,已有一年的時光。我卻覺得一切宛如昨日,每每想到,心中便悲傷難抑。忽必烈的心裡又何嘗能夠平靜?國事縈繞心頭,連清靜地獨享這份悲哀,於他都是奢望。
去歲,皇子脫歡徵安南失利,皇帝一直耿耿於懷,圖謀再戰。可因太子突然病逝,爲朝局考慮,他再心有不甘,也不能輕舉妄動。真金之死不難傳到西道諸王耳中,海都窺伺漠北多年,又豈能安分?皇帝命長孫甘麻剌協助那木罕同鎮漠北,便是這個用意。而他,也絕不能再一次失去那木罕了。
而東道諸王,因爭奪遼東之地,與元廷的矛盾由來已久。此番太子新喪,諸王都瞧着眼裡。很快有人爲皇帝遞來密報:東道諸王乃顏圖謀叛逆。因其還未動作,皇帝謹慎考慮,特命伯顏去往乃顏處探聽虛實。
反觀朝中,自盧世榮伏誅,答吉古阿散鉤考生亂,乃至累及太子,朝局未有一日平穩,漢臣苦苦期盼的局面也未曾到來。鈔法虛弊仍未好轉;年後京師又遭逢饑荒,朝廷賑濟之後,國庫更是空虛;眼下戰事又顯端倪,皇帝不得不提前籌備……百般亂事,交雜心頭,理財無能的平章政事麥術丁,並不能爲君上排憂解難。皇帝欲更換理財大臣,已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
……
今日飛放,皇帝並無太大興致,讓宿衛們盡興放鷹捕鵝,自己轉身回了營帳。不多時,一衆宰執要員也被召進了帳內。
我進來時,果不其然看見了桑哥。也不知何時起,他逐漸走入權力中樞,初而隱秘,後而張揚。雖無宰相之名,卻比當今宰相更受皇帝倚重——畢竟連新任宰執名單,皇帝都授權他具擬。
帳內諸人,除了丞相安童,平章麥術丁等省臣,還有葉李、趙孟頫。兩人悄然立於衆人之後,斂容低首,行止拘謹。
忽必烈沉默着,目光環視一圈,待落到一處,嘴角才露出些笑影:“蠻子秀才,朕以爲你還未到呢!你素有足疾,何苦幹站着?——來人,賜座!”
“蠻子秀才”是皇帝對葉李的戲稱,說出來自帶幾分親暱。帳內皆是蒙古、色目高官,他一個南人得此殊遇,除了感激,更多是惶恐,百般推讓,不肯就坐。倒是桑哥笑着勸道:“葉先生何必拘束?聖寵加身,您又怎忍拂了陛下的好意?”
葉李推脫不得,只得勉強坐了,皇帝又給趙孟頫賜座。而他卻以年少位卑爲由,執意推辭,皇帝勸不得,也不再勉強。桑哥沉默地旁觀,斜睨他一眼,嘴角露出幾分玩味的笑意,臉上的輕蔑不加掩飾。趙孟頫到底是年輕氣盛,莫名承受這不知所謂的敵意,臉色便白了幾分,頂着桑哥的目光望回來,柔和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帶着沉默的質問。桑哥看這目光,不由一怔,而後忍不住嗤笑出聲,他笑得無所忌憚,連皇帝都不禁側目。
忽必烈告誡似地望了他一眼,桑哥纔有所收斂,而後清清喉嚨:“陛下召臣等前來,所爲何事?”
我不禁挑了挑眉:桑哥眼下是總制院院使,有安童在此,他何以越過丞相,向皇帝發問?
我心下不悅,再看看安童,他果然臉色不好,卻也隱忍不發。皇帝於此視若無睹,神情肅然,直截了當地開口:“鈔法虛弊日久,物價騰踊,民力疲睏,各位可有良策?”
這是困擾皇帝許久的問題。阿合馬當權時,爲了斂財,圖一時便宜,挪用鈔本,增發紙幣,結果物重鈔輕,鈔法大壞。盧世榮當政的半年裡,也沒有多少治本的良策。待其下臺後,理財一職落到平章麥術丁身上。同爲回回人,比之阿合馬,麥術丁雖然清廉,卻無理財之術。鈔法之弊延宕至今,仍是無解。
“平章大人,眼下的難處,你來說一說罷。”安童一嘆,輕輕開口。
麥術丁本欲迴避,如今卻不得不出頭,他主管理財,鈔法出了問題,總要給個說法纔是。
“鈔法之行二十餘載,官吏奉法不虔,以致物重鈔輕,公私俱弊。今有省官奏請,謂法弊必更(1),臣、臣……”他一時語塞,苦着臉說不出話來,皇帝卻無絲毫體諒之意,冷冷逼問:“卿有何更張之策?”
“臣、臣別無良策……”衆目睽睽之下,麥術丁無奈承認自己的無能,幾乎丟盡了顏面,一張臉急得漲紅,幾乎要哭出來。
皇帝氣恨地橫了他一眼,想要斥責,又覺無益,揉着額頭煩躁不安。麥術丁乾乾站着,進退不能,安童見狀,只得出面道:“麥術丁所言,並非無益。鈔法之弊,正因官吏奉法不虔。遙想中統之初,鈔法初立,公私貴賤,愛之如重寶,行之如流水。十七八年,鈔法無少低昂(2)。蓋因平準庫鈔本充足,印鈔節制。及至阿合馬當政,枉顧法令,濫印超發,挪用鈔本,終至鈔法大壞,民信盡失。爲今之計,在於重立鈔法,以增民信。”
他心裡十分明白,卻只點到爲止,不說詳情,不施一策,原因爲何,我自是清楚:當初增發紙鈔是爲的什麼?挪用鈔本又因爲什麼?皇帝龍驤虎視,雄心不已,四海烽煙不歇,民生凋敝已久。而天下之財本有定數,軍需若無節制,民用自是匱乏,鈔法哪有好起來的道理?平準庫裡的金銀原本用以平衡物鈔輕重,沒有白銀爲本,紙鈔只是一紙虛文。如今都挪作他用了,想要重新充實,又從哪裡籌措銀本?皇帝卻還想着徵安南、徵緬國、徵日本、徵爪哇、發歲賜、行佛事……這哪一樁事,又能離得了銀錢?
安童話畢,緘口不言。忽必烈直直望了他半刻,似是明白他的深意,冷淡地哼了一聲,似有心事一般,扭過頭望向別處。
安童見此,臉色一灰,神情黯然,默默退回原處,茫然出神,眼眸裡盡是無力和悲哀。
桑哥冷眼觀望,而後感慨似的,望着安童憫然一嘆,自然而然便引來皇帝注目:“汝可有建言?”
“如丞相所言,不如重立鈔法,以增民信。”
他的答覆並無新意,附和得卻是乖巧,以圖消解安童的疑慮。皇帝卻是不滿,不依不饒地追問:“如何重立鈔法?”
桑哥卻不急於回答,他目光流連,兜兜轉轉,不意間落到葉李身上。葉李一直坐在下首,久未開口,幾乎要被衆人遺忘了,此刻陡然靈醒過來,起身上前一揖,做恭順聆聽狀。
“鈔法本起自江南,故宋慣用會子,葉先生於此,或有嘉謨。陛下不妨聽之。”桑哥笑道。
他無意間賣了個人情,給葉李一個獻策的機會。葉李自是感激,卻仍是剋制,推辭了一番,才勉強開口:
“中統鈔空虛日久,已成事實。若欲重立鈔法,不如更換新鈔。以新鈔一貫兌舊鈔五貫,擡升幣值,平抑物價。新舊鈔並行,逐步回收舊鈔。至於平準庫銀本,也亟待充實,規定銀鈔比價,允許百姓以鈔兌銀,如此方能重獲民信。否則縱有新鈔,也是無本之木,滯澀難行。”
葉李言罷,屏息許久,始終不敢擡眼。皇帝積威甚重,不語時,那股無形的壓力更爲迫人。葉李的脊背稍稍鬆懈,在皇帝的目光下,又很快打直,繃得像一棵鬆,再過了一會兒,後背的衣襟都要汗溼了。
忽必烈輕聲笑了,滿意地點點頭,這便是無聲的嘉賞。他示意葉李落座,而後又開口:“國家財賦不足已是大患,平準庫胎本又將如何充實?”
此言一出,諸人神色俱是一凜。理財之策可以說的輕巧,籌來真金白銀纔是真正的難題。中統鈔貶值的根本,便是沒有足夠的銀本作爲準備金。皇帝籌措軍需歲賜還來不及,哪裡還有多餘的銀子充作胎本呢?
這次皇帝沒給別人說話的機會,直接望向桑哥,君臣二人眼神一匯,已有默契。桑哥得皇帝默許,無所顧慮,篤定開口:“海內錢穀,中央及諸路官員率有欺蠹,侵吞漁利者,不在少數。朝廷寬縱日久,鮮有咎責。不如鉤考天下,一則追徵錢穀,以資國用;二則嚴懲官員不法事,肅清風紀,重振國法。”
一言落定,聲如驚雷,在場諸人無不變色。先前答吉古阿散鉤考,便惹得京師騷動,更是牽累太子,以致真金憂懼而死。此番桑哥竟不顧皇帝忌諱,重提此事,更要將鉤考的範圍擴至天下諸路,那後果恐怕不堪承受。
“臣以爲不可!”未等皇帝開口,角落裡已有人抗議,久未開口的趙孟頫陡然發聲,讓皇帝不免爲之一驚。桑哥亦是訝然,再望向他時,眼裡已寫滿恨意。
忽必烈一時沉默,目光在那張年輕的面孔上停留片刻,而後決然不顧,轉而顧視桑哥:“內外官員果有欺盜,的確不得不查。若能追徵錢穀,於國於民,都是益事。汝若能爲此事,朕以汝爲宰相!”
他的話語沒有分毫猶豫,怕是早有此念。我內心一驚,腦中卻亂無頭緒,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趙孟頫不甘地望着皇帝,卻再無說話的機會。
“陛下!”安童隱忍多時,終不能忍,不待皇帝允准,近前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之事?太子緣何而逝,陛下不明白?”
“這二者又有何干系!”皇帝目中有一閃而過的驚痛,旋即又恢復冷酷,語氣亦是十分不耐。
安童見此,心喪若死,卻又打起精神,毅然上前,撩袍跪叩:“昔日漢武帝惑於羣小,大興邊事,急徵苛斂,以致民力屈,財用竭,天下騷嚷,羣盜蜂起;更有巫蠱之禍,牽累太子無辜身死……最後不得已下《輪臺詔》,才得免亡國之患。史書明鑑,歷歷在目,陛下便全然不顧麼!”
他切切諫言,面色悲慼,眼裡幾乎滴出血來,卻只換來皇帝的冷漠。桑哥亦無謂一笑:“丞相言之過重。鉤考天下,爲的是清濁虛實,複覈奸贓,嚴懲官員不法事,何至於斂及百姓?實乃利國利民之善事也。丞相何必憂心過度?”
桑哥的態度稱得上溫和,面對安童的嚴詞指責,仍是笑如春風。安童視若無睹,只是搖搖頭慘然一笑:“自古至今,聚斂之臣,言之爲國爲民,其所行之策,又何曾惠及百姓?上有逋欠之需,下必強徵苛斂。權豪勢要不甘自損,必將重負轉嫁百姓。更遑論奸臣惡黨,藉此爲名,剝害生民以自肥。歷代姦凶酷吏,如此行事,不爲少見。院使廣聞博知,何不知史書也?”
安童冷冷望他,詞鋒甚利,逼得桑哥也一時無言。見皇帝亦是沉默,他猶豫片刻,終是心下一橫,憤然進言:“陛下欲理財富國,心意難改,臣力不能迴天,惟乞不用桑哥,別相賢者,猶不至虐民誤國。”(3)
桑哥哪料安童如此直言,當即如遭掌摑,瞠目結舌,一張臉霎時慘白,全無剛纔的談笑自若。他呆怔半晌,待回過味兒來,眼裡羞恨交加,兀自平復半晌,也難能忍氣,只得可憐地望向皇帝,以求公道。
忽必烈卻是出奇的平靜,他已冷眼漠視許久,看着針鋒相對的兩人,突然笑了,輕輕踱步下來,走到安童面前,用腳踢踢他膝蓋,示意他起身。
同僚面前,這番舉動於他無異於羞辱。他咬住嘴脣,恨恨起身,望着皇帝,並無半分妥協的意思,因爲憂急,眼睛泛紅,幾乎被激出淚來。看着他近乎偏執的倔強,皇帝臉上笑意更深:
“汝欲爲百姓哭耶?汝欲爲百姓憂也。卿既有此心,何不爲朕分憂,爲國分憂?汝乃朕之宰相,非民之宰相。不用桑哥,誰爲朕斂財,卿可爲之乎?若不可爲,無復多言!”
安童聞言,如遭雷殛,猶如失了魂魄一般,眼睛空洞茫然,怔怔下淚,口中喃喃:“陛下欲富國,亦當取財以道,施發仁政。否則民不存,國焉在,陛下又何以自處?”
“可朕要救鈔法、籌軍需,以防乃顏!若乃顏興亂,朕無錢糧以對,亡國指日可待!”
一聲怒喝轟然響起,皇帝驟然爆發,聲如雷霆過境,震得整座營帳搖搖欲墜。震怒之後,帳內猶有迴音,而後是駭人的沉默,如致命的毒酒,慢慢沁入人的肺腑,迫得人幾乎窒息。
“陛下欲斂財,總有一百個理由;陛下欲富國,也不止這一個辦法;陛下欲用人,國人可用者豈止桑哥?臣今日言盡於此,聽與不聽,全在陛下。臣無復多言。”
安童冷淡一笑,擡頭諦視皇帝,神色全無顧忌。兩人沉默地對視許久,幾乎又要釀成一場風暴。他卻突然收回目光,正色一拜,而後不顧皇帝意旨,徑自離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