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上瀰漫着死亡的氣息,經過一場慘戰,整個草原幾乎被染成血色,地上黑色的餘燼是屍骨焚成的焦灰,隨着河流漂浮而下的是泡得腫脹的屍體。禿鷹在天空中盤旋着,尖銳地嘶鳴,俄而又俯衝下來去叼啄腐肉。
昨天白日直到夜裡,札剌亦兒臺裹脅着我,帶着殘軍且戰且退,終於擺脫伊利汗軍的威脅,渡過也裡河,往木兒加布河一路撤逃。這一夜裡,不斷有察合臺軍的潰卒向他靠攏。到了今日正午,整個隊伍從最初逃命的幾十人已經彙集到上百人。
隊伍從察合臺軍遺棄的斡耳朵處得到了暫時的補給,暫不擔心飲食問題。在我們前方,還有大批潰軍四散奔逃,拼命往阿母河流域逃竄。札剌亦兒臺一邊撤退,一邊收斂殘軍,可始終沒發現八剌的蹤影。
除了札剌亦兒臺,無人再關心八剌的下落,士兵們唯一的念頭是怎麼活命,怎麼逃回家鄉去。
正午的陽光從頭頂撒下時,札剌亦兒臺宣佈隊伍在河畔暫歇。沒時間埋鍋造飯,大家都匆匆灌了幾口水,就掏出隨身的酪幹大嚼起來。
我獨自躲在一隅,靠着撒勒黑默然佇立,內心已從昨夜的激盪中平靜下來,接受再次落入羅網的現實,變得波瀾不驚。唯一掛心的是阿蘭,她從戰場上逃走之後,也不知是否還活着,人又去了哪裡?
陽光熾烈,頭頂的天空被照得耀白,卻透着揮之不去的慘淡。疾風帶着殘留的血腥氣刮過耳際。我忽覺腹中空空,便伸手去行囊中掏摸,卻發現乾糧早在撤逃中遺失了。
心中一餒,卻不願去和別人討吃食,索性不吃不喝,坐在草地上閉目休息。
耳邊傳來沉重的足音,碾過青草,向我步步靠近。札剌亦兒臺走到我身邊,俯身遞過來一塊風乾牛肉。
“公主把這個吃了。”他簡短開口,語氣中透着冷漠疏離。
我擡眼掃視一下,冷淡地一笑:“將軍不必把自己的乾糧讓給我,你是全軍的脊樑,不能倒下。”
“呵……”札剌亦兒臺簡慢地笑了一聲,而後在我身邊盤腿坐下,“你是我拼了命救出來的,若是餓死了,叫我怎麼同八剌汗交待?”
撒勒黑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將我二人籠罩其中,士兵們忙着嚼食,無人關注我們。
“八剌汗現在還生死不明呢!你收斂殘軍要緊,何必在乎這個無關痛癢的囑託?”我捏着草杆,望着遠處,漫不經心地迴應。
札剌亦兒臺沉默片刻,突然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湊近我的耳邊,惡狠狠開口:“你以爲我願意關心你一個小丫頭的死活?”
他毫無徵兆地翻臉,我怔了片刻,隨即釋懷,不用再僞飾,反而更容易說話了:“那麼,將軍不如成全我,拋下這個累贅,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公主打得一手好算盤!你私自放走帖怯扯克,泄露軍機,以致我軍慘敗。昨日你溜入戰場,是想同那個奸徒匯合罷?”
他冷眼看着我,語氣無不諷刺,像在對我的“罪過”進行審判。然而他把全部過錯歸咎於我,卻不願承認中了阿八哈的圈套纔是大軍失利的致命原因。
我沉默片刻,也不反駁,痛快地點點頭:“是,不錯,都說對了。所以呢?”擡頭看着他,幸災樂禍地笑着。
札剌亦兒臺瞬間雙目漲紅,指着我怒聲道:“公主冷血冷情,根本不配得到八剌汗的寵愛!可憐他生死關頭還念着你的安危!所以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帶回去,交由八剌汗親自審判,也好給無辜受死的兄弟們一個交待!”
“噓,你小點兒聲!我還想活命呢!別讓人聽見……”我將他的手從肩頭彈開,盯着他冷笑道,“札剌亦兒臺將軍,你也別在我面前做戲了。你滿不情願地帶我撤逃,不是爲了八剌的囑託,也不是爲了所謂的審判,不過是想借我公主的名義,收斂殘軍安定人心罷了!你看看他們這一個個的,可憐惶遽的表情,僥倖活下來的都成了驚弓之鳥了!若是察合臺軍崩潰四散,汗國也就完了……”
他徹底沉默下去,無言便是默認了我的說法。我懶散地揉了揉被他抓痛的肩膀,將那塊牛肉毫不客氣地奪回來:
“既然我還有利用的價值,便也不算吃白飯。”說罷,用牙齒將乾硬的牛肉一點點撕咬開來。
札剌亦兒臺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決然起身,拂袖而去。
……
跟着札剌亦兒臺返回察合臺汗國的路上,我已想好了接下來的對策。如果事情不能如我所願,最不堪的結果不過是按着八剌的意旨,嫁給篤哇——那又怎樣呢?他比八剌年輕,又比八剌溫柔,的確是不壞的選擇。
想到這裡,我突然想放聲大笑:命運還真是荒謬!所謂流着最尊貴血液的家族出身的公主,幾度輾轉人手,幾於財貨無異,也不知忽必烈知道的話是怎樣的心情?
我重新打起精神,思慮着回到河中地區後可能面對的亂局。
跟着札剌亦兒臺沿着木兒加布河北上麻裡兀,之後渡過阿母河繼續北上。到達不花剌的時候已是深秋。
汗廷由那海哈屯和二王子篤哇留鎮,察合臺軍戰敗後,大王子別帖木兒也從駐地那黑沙不撤回不花剌。札剌亦兒臺最終帶着一千餘士兵回返,這給惶惶不安的那海哈屯帶來了信心。因而接待札剌亦兒臺的晚宴格外鄭重。
宴會規模不大,只有那海哈屯和兩個王子,札剌亦兒臺還有幾個宗王出席,我也在受邀之列。與出征前的豪情萬丈不同,這夜的宴會上氣氛格外沉悶,處處透着悲情和傷感。沒有絃歌和舞蹈,諸人沉默地喝着酒,情緒異常低迷。
札剌亦兒臺率先打破了沉寂,他放下酒杯,望向那海哈屯:“如今情形如何呢?還請大哈屯明言。”
那海哈屯目光一顫,苦笑道:“札剌亦兒臺將軍,你可以自己看,去年同你一起出徵的異密,眼下還有誰坐在你身邊?唯有將軍的忠勇值得信賴。”
札剌亦兒臺慘淡地笑了笑,悶下一口酒:“麻耳忽裡不幸殞命戰場。也速兒呢,也在戰爭中被衝散了……我退回阿母河以後也曾聽說,很多察合臺系宗王潰敗後沒有退回河中,反而在也裡河南的昔思田劃地自守,脫離王庭。我只是一介將領,無權號令宗王……唉!”
“不止他們呢。阿合馬大王、聶古伯大王也分別逃往別失八里和忽氈。你看看,我們的王庭還剩下誰?接下來要怎麼辦,還需等汗王回來給個明示。”那海哈屯搖頭嘆道。
聞言,我和札剌亦兒臺俱是一驚,同時繃緊了腰身。我還未及說話,札剌亦兒臺已搶先開口:“汗王他有了消息?”
“已跟着殘部到達麻裡兀,因爲腿傷,行程很慢,”那海哈屯沉痛道,“我已從自己的斡耳朵撥出糧食衣物爲他送去補給,也不知能否撐到不花剌……而今這裡的飲食也供給困難,已有數部族人叛逃……實在熬不過,就只能求助海都阿合了!”
札剌亦兒臺聞言沉默下去。宗王部屬的叛逃,軍隊給養的匱乏是眼下面臨的兩大嚴峻問題。先前出征,八剌幾乎將不花剌和撒馬爾罕兩城的財富搜刮殆盡,如今怕是再也榨不出油水了。
“麻速忽丞相不能想想辦法麼?他是否回到了撒馬爾罕?”札剌亦兒臺探問。
不等那海哈屯開口,一旁的大王子別帖木兒已忿忿出言:“別提這個小人!趨炎附勢的奴婢而已。他獨自逃回了不說,見我父汗落難,不思出謀劃策,反而馬不停蹄地投靠新主子海都去了!”
“大哥!”篤哇及時止住了哥哥的牢騷,“他本不是父汗的廷臣,此舉也無可厚非。我們時運不濟,人心渙散也屬常情,眼下還是儘快收拾殘局爲妙。”
“那你說該怎麼辦!”別帖木兒捶着桌案怒聲道。
“別帖木兒!”那海哈屯嚴厲地喝住兒子,“毛毛躁躁的像什麼樣子!”又望向篤哇,“你說說看。”
篤哇沉默着,苦心思謀起來。札剌亦兒臺也急得坐立不安。我把諸人的表情打量個遍,而後微微一笑:
“我可以撥出自己斡耳朵的財產供給軍隊,幫八剌汗和那海哈屯渡過難關。”
沉默多時的我甫一開口,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札剌亦兒臺詫異地望着我,嘴上露出意味深長地笑,搖頭不言;別帖木兒和篤哇同時眼睛一亮;唯有那海哈屯還算穩得住,雖然心動,仍謙辭道:“公主斡耳朵的財產是忽必烈合罕送給您的嫁妝,怎可動用?”
“噯,”我擺手一笑,“都什麼時候了,還談這些?再者,難道我不是八剌汗的妻子嗎?札剌亦兒臺奉八剌汗囑託竭力救我性命,就憑這點,我又怎能袖手旁觀?”
我把謊話圓得無可挑剔,連札剌亦兒臺也只能笑着嘆氣。那海哈屯已被說動了,但還在猶豫,我便趁機堅定她的決心:“望大哈屯不要再懷疑我的誠意!我做這些,也只希望您不要向海都汗求助。何況海都也不會真心相助!”
“何出此言?”那海哈屯望着我不容置疑的眼神,驚問道。
我不急着回答,端起酒盞輕輕啜飲一口,擡頭掃了一眼別帖木兒:“這個,我想大王子應該更明白……”
別帖木兒經我提點,當即恍悟,猛然站起身,握緊雙拳悲憤道:“我當然明白!今年初,察合臺軍尚未與阿八哈決戰。我們的盟友窩闊臺宗王欽察、察八惕便相繼叛逃。欽察心懷鬼胎,逃回阿母河時我苦留不住,直接回了海都的駐地;察八惕更是與我翻臉,被我一戰擊潰,逃亡時便驚懼而死……海都口上說着助父汗出征,實則希望我軍和伊利汗國兩敗俱傷!窩闊臺軍臨陣撤逃,置我軍於險境,用心險惡,可見一斑!”
我不禁以欣賞的眼光看着別帖木兒:他對我的想法不僅心領神會,還完美地表述出來。這樣的話由他說出,不是更可信嗎?
但這還不夠。
我又望望札剌亦兒臺,笑道:“將軍,您還記得昔只克都獻馬一事嗎?欽察大王對您的羞辱,我可是至今難忘啊!”
被揭了傷疤,札剌亦兒臺立刻解除對我的疑慮,沉浸到憤怒的回憶中:“他豈止是侮辱我,根本是當衆打八剌汗的臉!欽察自己享用良馬,卻把拿不上臺面的貨色叫昔只克都呈獻八剌汗。可見他從未真心尊奉八剌汗!我只以言語相激,他就藉故叛逃,連察八惕這個不相干的人也隨之逃竄。窩闊臺系宗王無疑是串通一氣!大王子所言不虛!”
我笑着點頭,一時不語,留時間給那海哈屯自己決斷,在她猶疑不定的時候,適時開口:“所以說嘛,求助海都絕非良策。他也許會出手幫忙,但也必定另有所圖。察合臺汗國若重振旗鼓,難道是他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