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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僥倖活了下來,我也以爲是在做夢。可事實如此,當年我們被大火困住時,地底忽然裂開一個大洞,洞裡有人爬上來,拿着你的薛家軍的兵符,他說是你的友軍,專程救我們,我們跟着他們,鑽進洞中逃走。穿梭在地下,最終到了遠離大火的安全之處。他們讓我們暫時在附近的山洞裡躲避,乾糧與酒水,早早已經準備好。”
地底?
難怪,神不知鬼不覺。
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消耗多少人財,才能挖通西境長廊的山脈地底。浩大的工程,幾萬人不眠不休也得幹上三個月。而且是偷偷的挖,不能大張旗鼓打草驚蛇,難度可想而知。
趙凌脫口而出,“是洛溢?”
秋衡點頭,“我當時也很驚訝,爲何會是他?”
“是我……我把兵符給了他。”趙凌回想當年,大火燃盡一切之後,他後悔萬分,痛恨自己看錯了人,他當時已經走投無路了,但他必須守着自己需要保護的東西,他不想大梁的勇士,跟着他混成叛軍。他求洛溢幫他一次,因爲只有洛溢有能力把三萬西境軍保下來,西境軍還能爲大梁所用,不至於爲了活命,東躲西藏進山當山匪山賊。
洛溢答應了他,他把兵符送給洛溢。可洛溢回報他的,是西境長廊漫天火海。他一直以爲,那場火是洛溢放的,他以爲洛溢選擇了聖旨而背叛了他,率領樑軍用火攻逼着薛家軍投降,活活燒死了曾經與之並肩作戰的西境軍的三萬將士。
一直到死,他都恨着洛溢,恨到骨子裡,恨到宮成跪在他面前求,他都不願回頭看一眼他曾經惺惺相惜的好兄弟,然後……釀成大錯特錯。
他忽然一拳砸在地上。“薛家軍……在哪兒?”
“躲了一陣子,後來,趙起登基後,建了念明寺。念明寺山下,有大小村落幾百個。村民都是西境軍。沒有人知道他們活了下來,他們改名換姓爲布衣,娶妻生子,過了二十年平凡的日子。你當年託付給洛溢的人,一個不少,全都活着。”
“爲什麼?爲什麼他不告訴我!我以爲薛家軍都死了,我以爲你也死了,我才……我纔會……”
趙凌把重生後的記憶碎片穿了起來。他胡亂闖進的村子,村外有陣法,普通的村子哪裡會有陣法?分明是不想外人進來而設下的迷局。
“你給過他機會,與你說真相嗎?”楚笛聽的眼睛裡,是確定的答案。
“我……”
沒有。
二十年前,他趙景明曾對天發誓,與大梁恩斷義絕。母妃自盡,舅舅慘死,薛家軍三萬人全軍覆沒,揹着叛軍的罵名,被一場山林大火活活燒成了灰。
他一心一意爲大梁,甘爲質子,不計生死,他犧牲了大半薛家將士,破了伏天陣,滅寧國的功勞算頭一份。可大梁又如何對他的?污衊他偷藏寧國玉璽,逼着薛家軍變成了叛軍,還逼死了他的血肉至親。
他曾爲了救趙起不顧性命,趙起卻無視他的最後的懇求,讓洛溢騙走他的兵符,一把火燒了西境長廊密林,薛家軍的藏身之所,他最後的歸處。
他恨透了洛溢,恨透了大梁的所有人,戰場上遇見就是死敵,不死不休,手起刀落,殺戮成河,他根本沒給洛溢任何解釋的機會。
直到最後,凌遲三千刀,很疼,很疼,他那時很想洛溢出現,讓洛溢看看他有多疼,可洛溢始終不曾出現。
楚笛聽接着說,“洛溢知道,宮太后絕不會放任你活着,答應鄺承宗的也只是個幌子。所以清霽國投降時,洛溢讓漠北軍駐紮在樑都三裡之外,當時薛家軍也扮做漠北軍的模樣,時刻待命。洛溢寧願違背誓言,與大梁爲敵,與趙起爲敵,也要救你性命。”
“但那時候並沒有……”
“那時洛溢畢竟年輕了些,宮太后先下手爲強,收買洛王府近臣,利用趙起,在皇宮設下陷阱,擒住洛溢,秘密把他關在後宮之中。”
趙凌想起祠堂牆壁上的刀劍的打鬥痕跡。
“城郊兩軍一直在等信號,可信號遲遲沒有傳出。當洛溢從後宮出來時,雙手滿滿的都是血,他是用雙手挖穿磚牆,哪怕挖開一點點縫隙,也能傳遞出救援的信號。可一切已經晚了。你已經遭受凌遲之刑。所有的事,已經塵埃落定。”
“是了……所以我行刑的時候,唯獨他沒來看。我還以爲,他有那麼一點點不忍心,同情我,或者恨我恨得連看一眼都不願,”趙凌此時反而沒有了洶涌的心緒,“卻不知……他是在準備……救我……”
到底,沒有來得及。
趙凌彷彿看到洛溢雙手染血的模樣。爲了他嗎?他不值得。他給洛溢找了多少麻煩,多少麻煩……
“他自始至終相信着你。可你從來沒有相信過他。你寧願信任鄺承宗一個外人,也不願相信他。”楚笛聽說,“洛溢有多懊悔,有多麼恨他自己無能?他把你在彩月宮栽的無掛果樹,移到他的院子裡,當寶貝似的每天澆水。他把你埋在洛王府後院的酒,全都挖出來,日日夜夜喝的酩酊大醉。誰人勸他,他都不聽,喝完了你埋的那些,他就差人去外面買,無人可差,他就自己去酒樓喝。趙起最後沒辦法了,用了禁衛,把他綁起來戒酒。”
“所以……”
院子裡那顆無花果樹……是他栽的那顆?已經長得那麼大了?
洛溢爲何會喝酒,萬萬沒想到,洛溢因爲他的死變成了酒鬼。烏嵐說的含糊,或許烏嵐也不知道來龍去脈,他那時候只是個孩子。但楚笛聽被洛溢救了之後,就一直跟在洛溢身邊,洛溢的這些變化,他自然清楚。
“好在給戒了,大哥總不會放着洛王爺不管。”
“你沒發現嗎?他失去了味覺。就因爲酗酒。”楚笛聽葉佩服死趙凌的後知後覺,趙凌當世子爺有一段時間,兩人在一個宅子裡,竟然沒有發現,虧他還曾經跟洛溢青梅竹馬過。
趙凌想起他故意給洛溢挑辣椒吃時,洛王爺欣然嚥下,好不厭惡。不是洛王爺能吃辣,而是他根本嘗不出味道。
“對了,我該送你一樣東西。”楚笛聽從袖中拿出一把扇子,“我修好後,一直沒有機會交還給王爺,今日見你,就直接給你吧。”
那是他的扇子,念明寺的時候,他無意中撿到,還沒有捂熱乎,就爲了救蘇妃,把扇子掉在了懸崖下面。
“洛溢找了幾天幾夜,甚至把熟讀地形的崔免調了過去,終於找到了。可扇子浸了水,上面的墨花了。總歸是出自我之手,當年我送你時的紋樣我還依稀記得。就試着修修看。畢竟是你最喜歡的扇子。”楚笛聽把扇子遞給趙凌。
趙凌接過扇子,揣在懷中。
“所以……洛溢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趙凌聽楚笛聽說到此處,心裡如明鏡一般,如果洛溢不知道,這把扇子絕不會轉了個圈又回到他的手上。他是怎麼知道的呢?趙凌自問藏的還行,雖晚與趙斂性格差的有點兒遠,但與從前的趙凌比起來,可是低調甚多。
楚笛聽回答他,“直覺。洛王爺堅信是你。如果不是這樣,他不會過繼你到洛王府,即使知道你不願意,他也想把你留在身邊,護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說的跟娶媳婦似的……
趙凌聽得就肉麻,但楚公子說起來尤其嚴肅。
“趙凌,你還不明白嗎?罷了……我不與你直說,你大概活兩輩子也不會明白。”
“那你說呀?你不說我怎麼會明白?”趙凌最討厭賣關子。
“洛王爺喜歡你。”
嗯?
趙凌以爲自己聽錯。
楚笛聽又說一遍,“洛王爺他愛着你,愛的至深。”
或許因爲趙斂是個斷袖的關係,楚笛聽說洛溢喜歡他,他竟然也非常自然的接受了。
“楚哥哥……你說誰愛的至深?”寧秋墨換了身衣服,抱上楚哥哥的脖子,在楚哥哥面前,他永遠是個孩子。
趙凌忽然轉身,向着門外跑,錯過寧莊,他忽然停下,問,“王爺呢?”
“去了書房,你與楚公子多年未見,給你時間敘舊。”
“你也知道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趙斂,洛世子,十三皇子……”
這位壓根兒什麼也不知道!
趙凌一路狂奔,站到書房門口已經氣喘吁吁,他扶着門框,在書房正中的書桌前,看見正翻閱着奏報的洛溢。
洛溢擡頭看他,也是早有準備,淡然道,“什麼事?”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趙凌上前幾步。
“念明寺你受傷的時候。”洛溢說的迅速。
那麼早?
趙凌又上前跨了兩步,“你怎麼知道的?”
“你救蘇妃時候,把蘇妃與你綁在一起,打的結,是薛家軍裡的獨門打結術。我問過幾個得救的小尼姑,結是你打的,你還教了她們。”洛溢放下奏報,站起來。
“然後呢?看着我演戲好笑?”趙凌又上前幾步。
“不知道,如何開口。”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趙凌死死的攥住長袖,他害怕忍不住揍洛溢一拳,上輩子被他騙的有多慘,如果不是洛溢騙他,他根本不會答應鄺承宗的邀請,去清霽國當什麼將軍,或許他還有浪子回頭的可能,或許阿成不會死,小師妹就不會成了寡婦……
可這都怪不得洛溢,洛溢保下了他的薛家軍,甚至爲了救他差點與趙起爲敵。
作出選擇的,始終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心智不堅定,是他自己被莫須有的仇恨矇蔽了雙眼,是他自己忘記了曾幾何時玄烏閣裡一起許下的誓言。
守土開疆,衛我大梁。
趙凌又向前走,兩人只有一步之遠,他得仰頭才能與洛溢的視線平視,他許久沒有這麼近這麼仔細的看洛溢的臉了,二十年依稀,歲月不饒人,“洛浮洵,你想我嗎?”
念明寺……念明……思念……趙景明……
趙凌不用洛溢回答他,就知道答案。
“想。”洛溢伸出手指,劃掉趙凌眼角的一滴眼淚。
“想再見你一次,親口告訴你,你的薛家軍,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