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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些日子的暴飲暴食與適當鍛鍊,趙凌覺得自己的身體強健了很多,雖然肉沒長多少,但有了稍許揮劍拉弓的力氣。
過了午上,就要啓程了,他準備找崔免要一把劍,作爲防身之用。
洛家軍裡最不缺武器,隨便送他一把就好。
他去找崔免,被告知崔免辦事未歸。
轉身走出營帳,迎面就撞見他非常不想見到的人。二十年不見,洛溢越發神出鬼沒了,每每都是從他背後忽然冒出來。狗腿兒寧莊跟在主子背後,不友好的給了趙凌一個白眼兒。
趙凌裝眼瞎,想就這麼錯過去,但寧狗腿兒非常不切時宜的來了一句,“十三殿下,你沒看見王爺在此嗎?”
“……”
廢話!我是裝看不見!不是您老人家說,讓我不要靠近你家王爺噁心你家王爺的嗎?
然而轉眼間,趙凌低着頭,立刻把趙斂的老鼠膽子擺了出來,“我我……我……”
說完,還緊張到手腳無措,略有哭腔。
就他對洛浮洵同學的瞭解,這位漠北血統的王爺,從小就最討厭扭扭捏捏的軟性子,尤其是蕭和那種,膽小怕事動不動就抽鼻涕的,絕對是他堅持拒絕結交的對象。他洛家秉承的家訓非常多,其中一條便是,男人該頂天立地無所畏懼,殺伐決斷所向披靡。
眼前的趙斂,比起蕭鼻涕,更加應該被他鄙視外加拒之於千里之外。
果不其然,洛王爺裝作沒看見他。
擦肩而過。
都不屑於鄙視他。
很好很好,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等洛王爺與寧狗腿兒遠離,趙凌才站定抖得發麻的腿。
劍沒要到,趙凌決定順路找個集市買一把。反正是防身之用,現在他這瘦弱之身,也用不上什麼削鐵如泥的好劍。
蘇妃給了他一千兩銀票,讓他隨便花。他想了想,把銀票放下,說用不了那麼多。蘇妃換成幾張一百兩塞給他,點着他的腦袋說,錢還有嫌多的時候嗎?
“容易被搶。”
“……”
趙凌把銀票放好,等將來逃離皇宮,能用的上。大票子不好花,容易被人盯上。百兩雖少,但大梁境內差不多的銀莊都能隨時兌換現銀。
集市上賣劍的不多,匕首倒是不少,趙凌挑了一把,只花掉了三兩銀子。二十年前,各國在在打仗,精鐵與精鋼幾乎都被國家徵用,民間千金難求。如今,已經便宜到一袋子小米的價錢。
趙凌回來時,洛溢揹着手,站在帳篷外,一直看向近山念明寺處。
兩家帳篷隔的很近,洛溢在外面,趙凌不願出去,趴在窗戶上,也跟着看那正在修繕中的山間懸寺。
他險些就死在那裡。
如果當時洛溢沒有拉住他,任由他掉下去,恐怕他現在又變回一件冷冰冰的屍體。
剛重生,就欠了洛溢救命之恩,不過趙凌很容易的說服了自己,是趙斂欠的,不是他欠的,因爲如果洛溢知道趙斂體內的魂魄是趙凌,一定不會向下伸那隻手。
不遠處,有幾匹馬。是崔免回來了。他帶着十幾個人,後面有個籠車。趙凌看不見籠車裡關着的人。或者說,根本不算人。
那人被一條粗大的鎖鏈,橫穿了琵琶骨,鎖鏈生生拽着他的後背,跪在籠車的中央,他的腦袋無力擡起,雙臂似乎被強力扭斷,垂在半空,而沉重的精鐵鐐銬,把他腐爛的雙腳牢牢鎖住。
在洛溢身後,站成一道標杆的寧莊,握住劍的手動了一動。
趙凌從窗子翻身出去,準備偷偷繞到帳篷後面蹲個茅廁。
“十三殿下!”
崔免喊住他。
尼瑪連個茅廁都不讓人去!
崔免強拉他到衆人之間,說道,“這個人,是大梁刑部抓了二十年的亂臣賊子。”
“管我什麼事?”趙凌聽着“亂臣賊子”四個字,相當刺耳。
“十三殿下不是一直好奇,我們在找什麼東西嗎?”崔寧指了指籠車,“他就是我們翻遍山林才抓到的人,也是念明寺廟放火的兇手。”
趙凌睜開半隻眼,他正在僞裝被死屍嚇得瑟瑟發抖的小白兔。
隔着籠車很近,趙凌心下感嘆,此人真是條漢子!都這般模樣了,不喊疼不罵天,依舊想要垂死掙扎一下,拼了命的活動鎖鏈,結果身體被牽引,所剩無幾的血又流出來好幾滴。
趙凌忽的睜開雙眼,後退半步。
“十三殿下?”崔寧見十三皇子有些不對勁。
趙凌的失神,僅僅存在了片刻,他拿出皇家子嗣一貫的悲天憫人的眼神,看了眼籠車裡血肉模糊的人,說,“這人挺可憐的。”
可袖子裡的食指,已經被他的指甲掐出了血。
“他可是險些害死殿下與蘇妃娘娘的人。”崔免說,“這些年,他殺害我大梁命官無數,朝廷懸賞萬兩黃金通緝。我抓到他時,也是吃了一大驚,他與小尼姑們描述的,放火燒山的樵夫,長的如此之像。”
“是嗎?洛王爺千里迢迢來西南,是爲了抓他?”趙凌靠近籠子,“也是,二十年前的恩怨,他一定想要親手了結。”
崔免看看洛溢,洛溢自始至終沒有看籠車,而是在看趙凌,只是趙凌一直在裝看不見不搭理。他擡手,示意寧莊把籠車推走。
趙凌也轉身緊跟着籠車,寧莊橫掃他許多白眼,趙凌巋然不動的全都接受了,寧莊冷冷的嚇唬,“別看他鎖着,你若靠近,他照樣能殺了你。”
趙凌搖頭,“我不信。”
“無知。”
“有你保護我,他殺我得先過你這一關,他傷成這樣子,打不過你了。”趙凌擺出孩子的天真,“天脈宗劍術名滿天下,第一是他,第二是你,據說劍門比試你輸的相當慘,三招都沒接得住。我雖然在深宮裡遊手好閒,但偶爾也會翻翻舊書,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無知。”
籠車裡的囚犯,竟然哈哈的笑了兩聲。
寧莊砸了下籠子,“瘋子。”
趙凌拐出去上了個茅廁,茅廁就在放籠車的帳篷旁邊。寧莊跟崔寧打了個招呼,上山走走散心,剛纔被趙凌氣到了,他對第二這個詞相當敏感,趙凌還故意提了那次劍門比試。如今的他早就排名第一,這該死的無知皇子,也不知道看的是何年何月的古舊記載,誰人那麼無聊,把他最糗的那次比試給寫進了書裡!
趙凌圍着茅廁繞了一圈,又溜達着去了伙伕的帳篷,要了碟桂花糕,又慢慢悠悠的走了回來,看洛溢與崔免已經回帳篷,他趁人不備,進了放囚車的帳篷。
帳篷有水缸,也有瓷碗。原本是幾個下人在住。趙凌舀了一碗水,從籠車的縫隙遞進去。
囚犯把頭偏向一邊。
“我與你無冤無仇,爲何要放火?”趙凌把手挪了挪,又放到囚犯的嘴邊。
“你該死。”囚犯堅持不願要趙凌這份人情,勉強活動鎖鏈,鎖鏈碰上趙凌的胳膊,趙凌的手沒端住,水灑在囚犯的傷口上,囚犯眼眉一緊,強忍住半聲不吭。
“該死?因爲姓趙?”趙凌嘆了口氣,“二十年前你拼上性命,給姓趙的賣命,怎麼,後悔了?”
“你知道些什麼?滾!”囚犯動了怒,但嗓子發不出太大的聲音。
“你不喝水,那吃點東西吧,吃飽了,纔有力氣逃走。”趙凌沒理會,只是把桂花糕掰碎了,拿起一小片,從籠車的柵欄空隙遞過去。
囚犯忽然咬住趙凌手裡的桂花糕,連同口中的血水,呸出去老遠。
“滾!我殺了你!”
趙凌又拿出一塊,繼續堅持喂桂花糕,“你殺我易如反掌,如果你不是這麼危險的人物,他們也不會穿你琵琶骨了。可殺了我之後呢?洛溢跟寧莊,照樣會把你關起來,送回樑都,斬首示衆。除了多一條人命債,殺我沒有任何意義與價值。”
囚犯動了動脣,確是沒有說話。
“吃吧,”趙凌的手腕,還留有在後山爬懸崖的傷痕,就像一條紅色的蚯蚓橫在蠟黃的枯木上,“吃完了,準備逃,明天上路,我大概就沒機會幫你了。”
聲音很小,小到只有兩個人能聽到,趙凌邊說,邊用另一隻手沾着水,在籠車上畫下一個圓,圓裡潦草幾筆。
囚犯睜大了眼睛,只聽趙凌中指對脣“噓”了一聲。
趙凌一塊一塊的喂,囚犯聽話的把所有桂花糕狼吞虎嚥的吃了。
然後,趙凌的手指摸了摸傷口,把敷在傷口上未及滋潤進皮膚的傷藥,刮下來些許,放進剛剛盛水的瓷碗裡。
兌上半碗水,趙凌又送進籠車,囚犯看也不看就喝下去。
時機正好。
故意氣走寧莊,第一步。
在人前端着桂花糕晃盪,降低洛家軍的對他的注意,第二步。
水裡的融化的藥膏,是他薛家軍的傷藥,外服止血,內服止痛。
寧莊不在,崔免空有才華不懂武功,只剩下洛溢一個人比較難纏。洛溢多多少少會顧忌蘇妃肚子裡的孩子,蘇妃對自己,絕不會見死不救。
趙凌爬上籠車,從袖子裡抽出一條細細的鐵絲。
把所有的鎖都打開,剩下穿胸的鎖鏈。
“再忍一忍。”
他閉上眼,用盡力氣使勁一抽,囚犯如他所想,一聲不吭。他繼續從自己的傷口上扣下來傷藥,全都塗在囚犯的傷口處止血。
“過一會兒,挾持我。”趙凌把剛買的匕首,送到囚犯的手中。
“你與薛家軍,是什麼關係?”囚犯握緊匕首,還是沒能忍住問了出來。
趙凌沒有回答,他砸碎了手裡的碗,大叫,“你……你……你怎麼樣……來人啊!來人啊!救命!救命!”
門外的守衛,聞聲衝了進來。
“別……別過來……我……他說只要我聽話,就不會傷害我……嗚嗚嗚……”找零眼淚吧嗒吧嗒的,總歸是個皇子,沒有人敢上前。
“方鏡!他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皇子,你以爲你能逃的走嗎?”崔免沒想到有這麼一出,他囑咐趙凌的難道都是廢話嗎?
“準備一匹快馬。”方鏡說。
趙凌邊掉淚邊嘟囔,“給他,快給他一匹馬,越快越好。”
蘇妃也從帳篷裡出來,沒明白這麼一回事,只知道十三皇子有危險,“洛王爺!洛王爺!救救十三皇子!”
崔免看自家主上,洛溢站在帳篷前,點了點頭。
很快,洛家軍準備了一匹馬,圍住他們的人向兩邊散開。方鏡捉着趙凌飛身上馬,胳膊一抽,馬向着山下跑去。趙凌重生後頭一次體驗了一把馬上飛奔的爽快,他身子瘦小,坐在前面,感受着犀利的冷風貫穿咽喉。
“拉弓!”崔免命令洛家軍裡的神箭手準備。
“不用了。”洛溢看着一馬兩人,逐漸遠離視線,“放他走。”
“可是王爺……”
“放他走。”洛溢從來說一不二,很少把命令重複第二遍。
“是,王爺。”崔免暗恨,這時候寧莊偏偏不在。
洛溢吹了個口哨,一匹棗紅色的馬從馬場飛奔過來,那是他的坐騎,千里馬小三三。名字雖然奇葩,但無人敢小瞧小三三的實力。
“我去去就回。”
王爺要親自去追?
崔免不知道王爺在賣什麼藥,這二十年,但凡與薛家軍有關的人,有關的事,每一件都要要到自己的手裡親自處置。此番,從漠北趕來西南,費了那麼大的功夫,還利用了蘇妃跟鄺貴妃的矛盾,才佈下了這個陷阱,引得方鏡上鉤被擒。可偏偏十三皇子冒出來,悲天憫人的給人家送吃的,被劫持了除了哭什麼也不會做。
皇家怎會生得如此孩兒。真是丟盡趙氏皇族的臉。
趙凌可不這麼想,他見無人追過來,就從馬上跳下來,他還不能走太遠,否則洛溢翻遍山頭也得把他找出來,萬不得已決不能跟洛家軍當對手,會給方鏡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跟方鏡招了招手,“趕緊走,別整天想着報仇,天下罪人多了去,你能殺得完嗎?太平盛世,有多難得,享受都來不及,做個平凡的人,好好活下去吧。趙小七九泉之下,如果知道你還活着,不知該有多開心。”
方鏡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可他胸口疼的厲害,再耽擱下去恐怕神仙難救。這個孩子與主上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知道太多薛家軍的秘密,傳信秘符的圖案,外傷藥方與水的配比達成內服止痛效用,還有拔出穿他琵琶骨鎖鏈的果斷,可爲何他的一言一行,明明與主上完全不同,卻給他那麼熟悉的感覺?
他的臉……
長得有五分像主上。
難道……
主上偷偷生了兒子沒有告訴他們……
方鏡差一點就脫口而出,想了想,來日方長,以後再問不遲。
方鏡離開,趙凌蹲在原地,不出意外,果然有人追了過來,但沒想到是洛溢。
“王爺,嗚嗚嗚……好可怕……”趙凌抱着臉哭,越哭越傷心,從看見方鏡還活着的那一剎那,涌上心頭的喜悅之情,憋得他難受至極,如今全都化作了盈眶熱淚,刷刷直流。
“上馬。”洛溢隔着他十米遠。
趙凌抹乾淨眼淚,站住不動。
確定要跟我一起騎馬?
趙凌抽抽嘴角,他這身衣服可是髒的不成樣子,難不成悶葫蘆的潔癖症痊癒了?
小三三扭轉了馬頭,大概也對此表示懷疑。
多年未見,小三三生的更加強壯英俊,棗紅色的皮毛晶晶亮,放在千里馬堆裡,也是佼佼馬。想當年,小三三可是險些被宰殺當馬肉稱斤賣,還好遇上他這個伯樂,不僅救了它的命,還給它找了個好主人家,順便取了個獨一無二的好聽的名字。
也不知自己的小七七,去哪個山頭佔山稱王了。
“上馬,”洛溢牽着馬,向前走了三步。趙凌覺得洛溢似乎害怕靠近他。大概是太髒的緣故,衣服上不僅有灰塵,還沾了不少血。
“我……我腿軟……你能不能……抱抱我……”大難不死,依着趙斂,此時絕對會抓住時機,噁心洛溢,然後想入非非兩人有肌膚之親之後,洛溢會被他的美貌所迷,繼而成爲他的稻草過繼他到洛王府……既然用了趙斂的身子,多少尊重一下原主的性格。
以他對洛溢的瞭解,洛溢一定會非常後悔追過來,甚至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沒讓方鏡直接殺了這個給趙起丟盡臉面的十三皇子,多半會讓他離着自己的馬遠一點然後走着回去。
“上馬。”
“啥?”趙凌扣扣耳朵,沒聽錯吧?
洛溢牽着馬上前幾個大步,把他的後領提起來,很嫌棄的扔上了馬背,趙凌以貓撲動作緊緊抓住了繮繩,纔沒滑下去。
坐正了姿勢,趙凌摸了摸小三三的鬃毛,心裡想,回去洛溢一定會給你洗至少三遍澡,讓你受委屈了。
他靠前挪了挪,馬背寬闊,他身形瘦小,兩人中間空個半人左右的位置,也是能坐得下的。
洛溢牽起馬繩,似乎是要這麼牽着馬走回去。
如果皇宮裡知道堂堂漠北洛王,給他渺如塵埃的十三皇子牽馬,得羨慕死嫉妒死活活氣死吧!這待遇,他上輩子也就享受過那麼一回,還是在受重傷快要死了的時候。趙凌把臉貼上小三三厚實的鬃毛,沒憋住,笑出了聲。
洛溢的後背,微微的顫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