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掛爐烤鴨(下)
走近了,含釧纔看到瞿娘子的食指、虎口和大拇指有一層厚厚的繭。
只有常年握筆,或下苦功拿過菜刀的人,纔會有這層繭子。
含釧垂了垂眼。
心裡嘆了一聲。
說實在話,今兒個的舉動,是有些貿貿然的。
若留仙居這樣亂搞,是這兩口子合謀爲之,那她今兒個就像個丑角似的,變成了鼓上的跳蚤,一蹦躂一鼓點,除了樣子不好看,還平白無故惹人笑;若是瞿娘子與那老黃瓜感情甚好,無論那老黃瓜怎麼糟踐留仙居,瞿娘子也一字不提,那她就枉做小人了。
歸根究底,老黃瓜再怎麼糟踐留仙居,也是別人的家事。
衝擊到了“時鮮”,她怎麼應對,卻又是她的本事。
要應對,其實對含釧而言,也簡單。
含釧說完,屋子裡的溫度陡然涼了幾分。
“時鮮”全然可以不予理會,一個“拖”字訣了事,大不了推兩道極難極富噱頭的硬菜,留仙居學不出來,那“時鮮”只要穩住了,還是贏。
含釧忙起身,卻被瞿娘子一把薅住胳膊,“您且請坐,讓下人們收拾。”
“留仙居最近一直在推新菜.”含釧斟酌着字句,“您或許有所不知,兒經營的食肆叫‘時鮮’,也常常推新菜”
瞿娘子見含釧有些猶豫,嘆氣後又笑一笑,手撫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您不用顧慮我,我腹中的孩兒姓瞿。”
人還懷着孕呢!
含釧輕輕頷首。
含釧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幾分欣賞,不愧是老牌食肆的傳家人,便是不幹這個行當,老手藝也沒丟。
瞿娘子看了眼碗碟裡還剩下的鴨肉,深吸一口氣,再道,“上色的糖水也不對,用的是塊糖,麥芽糖熬得很老,期間有雜質,吃在嘴裡不滑順。甚至連烤鴨的爐子也換了,沒有用柴爐,用的是炭爐,炭爐火力大小不好調節,鴨子流出的油太多,不好吃,柴爐烤制的鴨肉乾淨清亮,卻表皮的油流得少,甚至帶有木柴特有的薰香氣。”
抄襲其他食肆的菜譜菜式?!
這是閃現在瞿娘子腦子裡最突出的兩個字。
破局好破,放任老黃瓜糟蹋留仙居,含釧卻於心不忍。
瞿娘子雲袖高拂去,將木案上的茶盞、繡花的繃子、裝鴨肉配料的碗碟盡數掃落在地!
茶盅落在鋪了厚毛毯的地面上,沒碎沒裂,沿着盅沿“哐哐”轉了兩圈。
丟人。
瞿娘子蹙了蹙眉,“‘時鮮’?我聽說過這家食肆,小巧精緻,我爹去吃過一次,很是誇讚過,說假以時日,必定在北京城有一席之地。您便是‘時鮮’的掌舵人?這樣年輕的姑娘!?”
含釧擡頭看瞿娘子氣得面紅耳赤,心裡有些後悔。
含釧點了點頭。
這不是個死局。
既是這樣說,含釧索性眼一閉,心一橫,連珠炮似的,“‘時鮮’近日推新菜後,留仙居立刻推同樣的菜式,可無論是出品,還是食材,都壓低了成本,直接導致口味與用料比起之前留仙居的水平都落了下乘。如今,留仙居藉由推新菜的勢頭,確是蒸蒸日上,可這種賺快錢、毀名譽的方法,兒是外人不好評論。”
“哐當!”
瞿娘子見含釧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幾分苦笑,手放在腹間,身形向後靠了靠,好似要找一個支撐,輕輕開了口,“食肆的其他菜.是否也有問題?”
含釧沒笑,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輕聲道,“瞿姐姐,您說,有差別嗎?”
含釧鬆了一口氣。
吃起鴨子不對,這在含釧的意料之內。
含釧眼見瞿娘子胸腔有了幾分劇烈的起伏後,方緩緩平靜。
一家百年老店做起來要幾代人付出心血,做毀做垮,卻只需要一個人、一個胡作非爲的念頭——同行生嫉妒是不假,同行也可惺惺相惜,含釧不忍心看到老黃瓜一個人毀掉了留仙居百年基業。若是瞿娘子執迷不悟,或壓根便是一對豺狼虎豹的兩口子,那含釧雖做了小人,卻也做得心安。
食材上的偷工減料,尚且可算作是被人坑蒙拐騙了。
看着眼前這個溫婉柔軟的女子,含釧有些不忍。
吃出糖水用料、爐子用材,含釧沒想到。
含釧態度很真誠,“如同您所說,您姓瞿,您肚子裡的孩兒姓瞿,往後您的子子孫孫都是瞿家人,留仙居是瞿家的產業,你們卻不能不知道如今的形勢。”
瞿娘子擡頭的眼神,初帶了幾分惘然,不過一瞬便緩緩恢復溫婉,喉嚨發苦,語氣如古井無波,“.鴨子不對,不是用的掛爐白油鴨,肉裡沒那層間花,略微發柴,用的是普通麻鴨,肉是黑紅色的,吃起來肉老,細嚼下去有酸溜溜的味道。”
瞿娘子說了這麼多,反倒叫含釧刮目相看了。
是真的於心不忍。
太丟人了!
瞿娘子幾個呼吸,已然平復下來,看地上一片狼藉,茶湯將厚毛毯氤氳出一片深褐色。
瞿娘子先單吃了一口鴨肉片,面色沉凝地挑了醬料沾在舌間上,閉脣抿了抿,放下銀箸。
她怎就啥話都說出口了呢!
每間食肆的菜譜均是不外傳的,越高檔的食肆,菜式越獨特越富有特色,叫人一聽就知道是這家食肆出品的菜餚。
瞿娘子腰有些酸,再往後靠了靠,抿脣笑了笑,“您年少有爲,兒很是敬仰。”
隨之而來的憤怒、羞赧和歉意,都沒有這個情緒來得強烈。
又想起含釧沒說完的話,趕忙請含釧繼續說下去,“您且說,留仙居這些時日還有哪幾處不妥?”
那些個魚香肉絲、溜肉片、清炒蔬菜等等家常菜,每個食肆都會,撞了菜譜倒是無妨。
可別的食肆推一道新菜,自家就跟着推一道一模一樣的
百年間,留仙居從沒做過此等下作之事!
太丟臉了!
若是她死了,不.不!列祖列宗會先將百年之後的父親罵回陽間吧!
瞿娘子一手緊緊握住木案的邊角,一手撐在後腰上,眼神閃爍。
再見含釧似有愧疚的神情,強撐起身來,站着衝含釧拱手致謝,“.今兒個謝謝您了,您來告訴兒此事,必定也是思慮猶豫過後的結果——兒不甚感激,必定徹查清查此事,給您給白師傅一個交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