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中心的雪鳶樓。
雪鳶樓與其說是一棟客棧,不如說是一座客棧,除了開在中央大街上的主樓,還有七八個獨立的區域,每一片區域內的建築風格都不盡相同,這些不同決定了客房的裝潢、院落的精緻以及訂房時的價格。其中最昂貴的是客棧內院東區的起雲臺,裡面由一座座獨棟獨院的客房組成,奢侈典雅,美輪美奐。據說在這裡面住一晚要五百兩銀子,只是住宿,且不能賒賬。儘管如此,入住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樑錦就住在起雲臺內最最豪華的紫香堤。
紫香堤的四周由許多人把守,這並不奇怪,其他有客人居住的院落都有人把守,畢竟富貴之人人身風險很大,這樣的派頭在這裡十分常見,本不應該引人側目,然而現實卻是十分引人側目,因爲所有守衛的人清一色都是白衣,純色的白衣。
白衣在嶽樑國屬於素服,除非辦喪,不會有人這樣穿,雖然他們每一個人的腰間都綁了一根赤紅如血的珊瑚腰帶,即便如此,看起來也相當奇怪。
一身素服本來就夠惹眼的,更何況這些守衛的小哥們個個清朗挺拔,一表人才,就算五官不是特別標緻,但是那一身威風凜凜的氣度就與常人不同,自然十分引人注目。
蘇妙拉着回味的袖子遠遠地跟在樑錦後面,悄聲問道:
“這些人爲什麼都穿白衣,看起來像喪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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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白羽軍一出,就是給人送喪去的。”回味淡淡地回答。
居然是這個緣故,蘇妙的嘴角狠狠一抽。小聲說:
“不對啊,穿喪服也有可能是自己家有喪。”
回味看了她一眼,還沒說話,一直沉默地走在前方的樑敏忽然開口,肅聲回答道:
“軍旅之人生死難料,他們這樣算是爲自己提前治喪,也算是爲了已經犧牲的戰友守喪吧。”
後一句的確感人。可是提前治喪?蘇妙的嘴角抽得更厲害。雖然她是很尊重他人的信仰和想法的,可他們這些軍人的想法明顯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就算她努力想去明白。也覺得他們的想法實在有些古怪。
林嫣沉默地跟在樑敏身旁靠後的位置,剛纔還不容她開口樑錦就讓她也跟過來了。婚姻十年,她對自己這個公公並不瞭解,成親時她是新娘所以沒有見過。敬茶時他也沒有參加,除了鮮少出席的幾次宮宴。還有兩位小姑子出嫁時見過面,他們連話都沒說過。出於服從慣了的兒媳婦規矩,再加上那股子雖然在笑卻無形施加過來的壓力,她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便順從了。此時她的心裡很煩躁。煩躁於自己的懦弱、自己的膽小,更煩躁於明明想要改變自己卻始終積攢不起踏出第一步的勇氣,這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讓她覺得憋悶。心裡像有爪子在撓。因爲恨透了自己的軟弱,她越發沉默寡言。即使跟在樑敏身後很近,即使用了標準的妻隨夫行的姿勢,兩人之間卻彷彿隔了一條銀河,永遠不能交匯。
蘇家姐弟亦接受了邀請,純娘因爲胃痛先回去了,這會兒只剩下蘇嫺、蘇嬋、蘇煙三個人並肩走在後面,蘇煙扯着大姐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瞠大一雙鹿眼,悄聲驚歎:
“這裡好漂亮,我第一次看見這麼華麗的客棧,感覺像皇宮一樣!”
“別說傻話,皇宮比這兒要富貴上千倍萬倍。這算什麼,等你考中了狀元,你會見識到比這裡更貴氣的地方!”蘇嫺笑着說。
蘇煙嘿嘿一笑,不言語。
衆人隨樑錦來到紫香堤的花廳,典雅精美,鋪陳華麗,剛掀開竹簾,一股細細的軟香便襲人而來,這香的味道極是別緻動人,讓人的心不由得一動,蘇妙驚訝地問:
“這是什麼香,好香啊!”
“他自制的。”回味下巴往樑錦身上一揚,淡聲回答。
“兔崽子,老子是你爹,叫爹,什麼‘他’!”樑錦聽見了,回過頭,眼睛一瞪,嚴厲地說,只是他這個長相嚴厲起來卻給人一種慵懶的倜儻之感,非但不會讓人覺得害怕,反而讓人的心莫名地一動,卻見他轉過臉,笑眯眯地對蘇妙說,“你喜歡這香?這香還有,走的時候帶兩包回去吧。”
“……”瑞王殿下的愛好居然是制香,這還真是一個與他的威名不相符的愛好,蘇妙乾笑了兩聲。
樑錦在一副《海棠春睡圖》下面的紅木扶手椅上坐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美大叔進來,無聲地奉了茶。蘇妙認得他,正是幾年前在小船上見過的那位叫巖之的。
“都坐吧。”樑錦親切和藹地說了句,扭頭對回味笑道,“你娘出門去了,今天不一定會回來,在見你娘之前咱們一家人先吃頓飯吧?”
“我娘不是住在城外的莊子上麼,再說你今天去廚王賽上做評審我娘知道麼?”回味淡淡地問着,拉着蘇妙坐在樑錦右手下第二張椅子上,讓蘇妙坐在他身旁。
樑敏已經率先坐在樑錦右手旁第一張椅子上,回甘坐在他對面,這是根據家裡的排行固定了的座次,然而當樑敏看見回味拉着蘇妙大喇喇地坐下,而林嫣守着媳婦的規矩垂首站在他身後時,他心裡忽然變得很不自在。
回甘的待客之道是讓蘇嫺三姐弟按次序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滿屋子裡只有林嫣一個人站着。
這其實是很平常的,畢竟這是作爲一個媳婦應該遵守的規矩,若是在從前,樑敏壓根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可是現在,不知道爲什麼,他突然就注意到了,並且心裡不舒服起來。他突然覺得,林嫣這麼孤孤單單地站着看起來很孤單很冷清很可憐。他並不是在駁斥兒媳婦需要立規矩這一條規矩,只是他忽然想。如果他能讓她的心裡溫暖一點的話,她在孤獨地立規矩時是不是能更平靜一點,至少不會像現在那樣冷清。
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正在喝茶的樑錦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掃了一眼,沒有做聲,招呼人上茶來。上茶的人竟然清一色全是男子,看起來像軍中的勤務兵,這時蘇妙才發現。偌大的一座紫香堤內竟然連一個雌性生物都沒有。連樑錦的鳥架子上養着的一隻雪白的大鸚鵡都是公的,那隻大鸚鵡一直在模仿人的笑聲,哈哈哈傻笑個不停。
蘇煙第一次看見鸚鵡。當時就被吸引了,於是樑錦笑眯眯地說:
“後院還有更大隻的,煙哥兒要不要去瞧瞧?”
蘇煙靦腆地笑着,下意識看了蘇妙一眼。
蘇妙輕點點頭。
於是蘇煙站起來。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老老實實地回答:“學生想看。”
樑錦因爲他有趣的反應笑出聲來。吩咐毅之帶他去看鸚鵡,蘇嫺拉着蘇嬋忽然站起來,笑道:
“王爺,民女姐妹也想去瞧瞧。不知可方便?”
“啊?我又不想看那玩意兒……”蘇嬋不樂意地皺了皺眉,話未說完,卻被蘇嫺一把捂住嘴。
蘇嫺對樑錦笑笑。
她們集體離開正和樑錦的心意。看着蘇嫺,這倒是一個會看顏色氣氛的聰明姑娘。笑眯眯地說:
“方便,你們也去吧,這紫香堤雖是客棧,景兒卻不輸給石湖,你們可以隨便逛,不用拘束。”
“是,謝王爺。”蘇嫺深深地屈了膝,巧笑嫣然地回答。
“大姐怎麼了?”回味小聲問,雖然偶有生澀,但蘇嫺此時表現出的這一套不卑不亢的知書達禮實在讓人驚訝。
蘇妙轉動着眼珠子想了半天,悄悄地說:“大姐是會隨環境改變氣質的那一類人。”
回味想了想,點點頭。
蘇嫺姐弟三人跟着毅之去看鸚鵡之後,花廳裡只剩下樑敏、林嫣、回甘、回味和蘇妙。
林嫣低着頭站在樑敏身後。
樑錦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白玉茶杯,頓了頓,含笑喚了聲:
“老大媳婦!”
林嫣沒想到他會突然叫她,成親十年她從來沒和這位掛着名卻不在府裡的公公說過話,她生長在樑都,對瑞王的殺戮之名本能的畏懼,突然被點名,渾身一顫,慌慌張張地從後面繞到中間來,站在樑錦面前,壓低了頭,磕磕巴巴地喚了聲:
“父、父王!”
“入府十年了,還是這麼怕本王?”樑錦笑問。
林嫣渾身一僵。
“父王。”樑敏帶有阻止意味地輕喚了聲。
樑錦看了他一眼,收斂起笑容,沉聲道:
“這個姑娘是你自己選的,當初你對我說非她不娶,這輩子只要她一個女人,因爲你這樣說我才替你求了指婚的旨意,結果呢,非她不娶變成了鬧和離?”
樑敏心中有愧,聽他這樣說,沉默地垂下頭。
站在地中央的林嫣握了握拳頭,忽然跪下來,忍住懼怕,咬牙開口道:
“父、父王,不關世子爺的事,是兒媳不好,兒媳成親十年卻無所出,兒媳已經犯了七出之條,兒媳是自請下堂的。”
“無所出?”樑錦重複了句,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問,“你是爲了什麼才和他成親的?是因爲對象是他還是爲了綿延子嗣?如果只是爲了子嗣,不管對象是誰都可以吧?”他手一拍,恍然大悟地指着她說,“啊,難道你是爲了我們瑞王府的家產才急着生孩子?”
“怎麼會,父王,兒媳……”林嫣一驚,慌張的小臉上寫滿了委屈和不可置信,愕到詞窮。
“父王!”樑敏被樑錦的顛倒是非差點氣到吐血,下意識望向林嫣的臉。
“你又是怎麼想的?”樑錦沒有理會他的氣憤,不悅地問,“老子當初可是給你選了二百個姑娘,最末的她都沒排上,是你說你喜歡她老子纔沒逼你,如果你是爲了綿延子嗣才成親的,當初就不應該跟老子說非她不娶,現在也不晚,立刻和離吧!”
“父王!”樑敏真的要吐血了,皺起眉辯駁道,“你以爲嫣兒爲何會這樣焦急,還不是因爲她是瑞王府的世子妃,是家中的長媳,你又不是不明白,你如何訓斥我都不要緊,可是用這種話去說一直對瑞王府盡心盡力的嫣兒,也太……太過分了。”他輕聲說出最後幾個字,一臉煩躁憤慨的表情。
“嗬,你小子敢拿這話來頂撞老子,怎麼你母妃罵你媳婦時你不拿這話去堵她?世子妃?長媳?啊,你現在是怪老子第一個把你生出來,你和你媳婦鬧和離全是老子的錯,你一點錯處沒有,混賬兔崽子,你還真敢說!我什麼時候逼你們生兒子了,別說我沒逼你們,就算我逼你們了,你們受了影響那也是因爲你們不過如此!既然不過如此,就別裝作情比金堅,無所出只是一個藉口,其實變了的是你們兩個人的心!”
樑敏和林嫣的臉漲紅髮燙,皆垂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樑錦在他們兩個人的臉上看了一會兒,淡聲道:
“老大媳婦。”
跪在地上的林嫣渾身一顫,慌慌張張地應了一句:“是,父王。”
“賜了婚的親事是不能解除的,你們二人之間的改變是你們之間的事,但對外,我瑞王府丟不起那個人,也不能成爲笑柄,所以不管你心裡怎樣想,你永遠是瑞王府的長媳,這一點直到你死都不會改變,不僅是你的,還有你的孃家,你最親近的人,皇家的威嚴可不是任由你肆意玩弄的。”
林嫣連指尖亦在發抖,垂着頭沉默了良久,顫聲回了句:
“是,兒媳曉得了。”
樑錦滿意地點點頭,冷着一張臉看了樑敏一眼:兔崽子,父王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可惜樑敏一直沉浸在煩躁裡,沒發現他的眼色,樑錦搖搖頭,心裡罵了句“沒出息”,望向蘇妙,笑眯眯地問:
“蘇姑娘啊,你和我們家味味在一起也有些年頭了,你喜歡味味嗎?”
“喜歡啊。”
回答得好快!
“我上次問你時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嗎?”樑錦昂起下巴,盛氣凌人地質問。
“那時候還沒喜歡上。”
回答得好坦白!
“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成親啊?”樑錦抽着眉角,呵呵地問。
“廚王賽結束之後。”
“你們已經定下來了?”樑錦愕然,總覺得這姑娘大方得有點可怕。
“小味味決定的,小味味和我朝夕相處了這麼久還沒有彼此厭煩,我也覺得我們已經可以成親了。”蘇妙笑眯眯地回答。
味味啊,你這樣傻笑着看着人家,讓人家姑娘來回答這樣的問題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