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級機關廳局幹部調整了,省委組織部的幹部也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大變化,除了像貢世舉這樣的人沒提拔,確實是皆大歡喜了。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郭強突然調整了,而且到省政協任副主席。這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
郭強的調整,是在大家不知不覺中進行的。等到組織部的同志都知道這個消息時,郭強已經離開組織部了。
奇怪的是,多天不見露面的貢世舉,突然出現了,而且氣色也好多了。前段時間,貢世舉一到辦公室就不露面,有人說從沒見過他上廁所拉屎撒尿
範立剛的消息來自何處,沒人知道,但他得到可靠的消息,貢世舉把他沒有提拔的火發在郭部長身上。當然他也恨透了吳興亮,他認爲吳興亮是郭
部長從高校選拔來的,也是郭部長要把吳興亮提拔起來的。現在郭部長調走了而且是調省政協當副主席,給他出了一口氣。
至於省委組織部長是誰,現在說法還很多,貢世舉的心情好起來,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天早上,範立剛進了組織部紅樓的大門,上了二樓,整個大樓還沒有一個人,他便賣力地拖起地板,不一會兒便大汗淋漓。走廊拖完了,又拖
樓梯,最後拖辦公室。不知何時,上班的人漸漸地多起來了。看到灑掃結束了,誰也沒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各自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但是今天似乎人
人都表現得有些異常,唐雨林一進辦公室,就匆匆地出去了,呂建華一會兒進了處長室,可出來時神色很不自然,不一會兒又去了三樓。
聽到有人叫他,範立剛有些神經質地從椅子上觸電似的跳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呂建華。呂建華臉色嚴峻,一句話也沒說,範立剛跟在後面。
郭部長調走了,大家都在關心誰來當組織部長。想想昨天夜裡自己頭腦裡那些複雜的想象,他覺得太天真可笑了,所有的設想都變成了肥皂泡,化爲烏
有了。來到處長室門口時,他突然有些緊張害怕起來了,一種說不清的預兆籠罩在心頭,他停住腳步,理了理蓬亂的頭髮,剛剛拖地板時汗溼了的襯衣
還沒幹,身上黏糊糊的。他顧不得難受,伸出右手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室內傳來貢處長的聲音:“請進!”範立剛輕輕地推開門,見貢處長正在
打電話,他右手握着聽筒,朝範立剛看看,左手揮了兩下,示意範立剛坐下來。他繼續對着話筒在講話。
貢處長終於放下電話,瞥一眼範立剛,半天才說:“小范,坐吧!”隨後繼續忙他的事。這時唐雨林進來了,唐雨林看看範立剛,像是有話要說,
兩人莫名其妙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但範立剛感覺到唐雨林的目光怪怪的。唐雨林將手裡的文稿交給貢處長,轉身又離去了。
貢處長看了半天文稿,才轉過身,上下打量着範立剛,慢吞吞地說:“小范借到組織部快半年了吧?”
範立剛不知貢處長何意,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貢處長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你原來是教師吧?教師的職業不是蠻好的嘛,受人尊敬,若干年後
,桃李滿天下,怎麼……”後面的話貢處長雖然沒有說下去,範立剛已經不難估計到他要說什麼了。在這一剎那,範立剛的心臟異常跳動起來,他馬上
開始揣摩貢處長這幾句話的含義。貢處長話的意思太簡單了,也太堂而皇之了,不錯,他原來是中學教師,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早已是鄉政府的
秘書了,可貢處長卻說他是教師。誰說教師的職業不好,誰說教師不受人尊敬了!範立剛突然覺得全身冒火,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儘管他並不知道貢
處長原來是幹什麼工作的,又是從什麼崗位調入省委組織部的,但他可以肯定,貢處長和他一樣,從孃胎裡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都是一絲不掛、光着屁
股的嬰兒。貢處長肯定不是省委組織部生出來的怪胎,更不可能是省委組織部雜交出來的優良品種。
“小范啊!省級機關公開選拔十八名副廳長工作已經告一段落,考察幹部工作基本結束,所以……”貢處長的話又好像突然間斷了電一樣,範立剛
睜大雙眼,等着後面的話,可是貢處長今天好像先天發育不良一樣,臉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在範立剛的印象當中,貢處長平時並不是這樣吞吞吐吐
的人,記得那次爲黃學西的年齡和學歷的問題,貢處長不僅黑下臉面,而且語言那樣刻薄、那樣尖銳。範立剛心想,貢處長啊貢處長,如果咱倆換個位
置,會是什麼樣子?
“小范同志,”貢處長提高聲音說,“關於你的工作問題,部領導說了,咱們就先暫時告一段落吧……”
範立剛愣住了,看看貢處長,在這關鍵時刻,他的話又被卡住了,他不知道,貢處長左一個告一段落,右一個告一段落是什麼意思,貢處長的話明
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也許是中午吃了魚,被魚骨頭卡了喉嚨!範立剛終於忍不住了,說:“貢處長,你還是把話說了吧!我怕……”範立剛本來想說
“我怕你急出心髒病來”,但他突然覺得這樣說有點太不禮貌了,像受到貢處長的感染一樣,喉嚨裡也被什麼東西卡住了。
“小范,說了你千萬別接受不了。”貢處長說,“你還年輕,前面的路還很長,說句堂而皇之的話,叫做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這時,範立剛纔恍然大悟,他的心裡反而很平靜,好像從沒有過的冷靜和沉着,微微一笑,說:“貢處長,我想到了,或許多少也有思想準備。”
“小范,你千萬別多想,”貢處長冷笑了一聲說,“中國近十億農民過着什麼生活,你不會不知道吧?你大學畢業,當一名教師,有那麼高的工資
,應該說是非常幸運的。何況全省六七千萬人口,省委組織部才一二百號人,哪能都擠到省委組織部裡來呢?”
聽了貢處長這番話,範立剛大笑起來,是啊!貢處長的覺悟真高。貢處長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難怪貢處長盼着早點從省委
組織部調出去,不過不知道貢處長爲什麼不要求調出省委組織部去當教師,或者當農民,而要當廳長呢?
貢世舉看着範立剛莫名其妙地大笑之後,他擔心範立剛一時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神經受到了刺激,於是進一步安慰道:“你能有機會借到省
委組織部那是非常幸運的,但是,據我所知,當時一定向你說清楚了,只是借用一段時間,並不是一定就調進省委組織部。不管怎麼說,總算在省委組
織部幹了幾個月,也算是一段光榮歷史,輝煌過幾個月,可謂見過世面了!”
範立剛越來越不明白貢處長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甚至他覺得貢處長有點像街頭那些賣狗皮膏藥的騙子,用當今最時髦的話來說,叫“忽悠”。貢處長就像那個《賣柺》小品一樣,竭盡忽悠之能事。不管怎麼說,範立剛還是把此事與他在黃學西的考察材料上得罪了貢處長的事聯繫在一起了。
在這一瞬間,他回憶起當時天臾縣委組織部給他開介紹信時,武部長說省委組織部的通知是借調,也就是說先借後調,而今,貢處長已經說得很明確,
所謂的告一段落,實際上是結束了借用,不存在調的意思了。範立剛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馬上結束這段光榮的歷史,讓自己的生活告一段落,權當自己
做了一場噩夢。多少美好的東西消失和毀滅了,世界還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生活還在繼續着。然而生活中的每個人卻在不斷地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生活永遠都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卻又時時在發生……是啊!正如貢處長說的那樣,全省六七千萬人口怎麼可能都擠進省委組織部呢?這樣一想,範立
剛的心裡也就豁然開朗了許多。
“至於天臾縣委組織部那裡,”貢處長又說,“我會打電話向他們說清楚的。不要再三心二意的了,把教師當好,前途同樣是光明的。”
範立剛一愣,難道貢處長把他又調回二中當教師了?如果貢處長真的又把他還原給二中當老師,那貢處長管得也太多,手也伸得太長了吧!那貢處
長這個省委組織部的機關幹部處長的權力範圍擴大、延伸得也太驚人了。範立剛的目光死死盯在貢處長身上,不知爲何,貢世舉卻避開範立剛。
範立剛到底是怎麼離開貢處長辦公室的,他已經沒有一點記憶了,回到辦公室時,範立剛有些坐立不安,好像同志們看他的眼光都變了。是啊!你
現在算什麼?什麼也不是!本來自己在省委組織部就低人一等,省委組織部的等級比任何單位都界限分明。部長是省委常委,位高權重,在全省幹部心
中是赫赫威名的角色;副部長雖名氣不小,可得在部長授意下工作,必須聽部長的指揮;而那些處長們從另一個層面講,卻又是一些實權派人物,領導
們日理萬機,而幹部選拔、考察上的具體工作都掌握在他們的手裡,就像貢處長那樣,他不僅管着十多個工作人員,而且掌握着考察幹部的權力,一個
幹部怎麼考察,羣衆測評什麼結果,考察材料如何寫,部長們是不可能去過問的,因此處長們也就成了一個特殊人物了;副處長以下的都是具體工作人
員,他們是組織部的最基層羣衆,他們好比是皇宮的太監,只有離開組織部,到市縣,或者到其他部門,他們的地位才發生變化。而範立剛呢?在借調
階段,只是省委組織部的等外公民,只有從借到調進組織部,才能成爲最基本的羣衆。現在,這個機會沒有了,只要邁出省委組織部的大門,他再也不
可能跨入這幢大樓的大門了。
範立剛呆呆地坐在機關幹部處辦公室的那個臨時座位上。自從貢處長和他談過話之後,他突然間有些魂不附體似的,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即離開省
委組織部。但是卻又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方式離開,是告別,還是永別?是高興,還是悲傷?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有些留戀唐雨林。
他到省委組織部之後,一直是跟着唐雨林外出考察幹部的,他不僅向唐雨林學到了許多考察幹部的經驗,甚至和他產生了一定的感情。他想,唐雨林一
定了解一些關於他的情況,他似乎也感覺到唐雨林有話要對他說,冥冥之中,也許這就是他不肯馬上離去的原因吧!這樣胡思亂想着,直到快下班時,
唐雨林才風風火火地進了辦公室,這時正好辦公室沒別的人,唐雨林悄悄地來到他身邊,低聲說:“立剛,你還不走?走吧,在省委大門外左邊人行道
上等我。”
範立剛點點頭,深情地看看唐雨林,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可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卻又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範立剛準備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可是又一想,自己在這個辦公室裡一無所有,但是他還是打開抽屜,把那幾本《組織工作研究》雜誌和兩份幹部
考察材料的範文理了理,輕輕地把抽屜推進去,又用鑰匙鎖了起來,就在這一剎那,鑰匙掉到地上了,他拿起鑰匙,重新將鑰匙****抽屜的鎖裡,拿起
公文包,懷着依戀不捨的情感,最後看一眼這間辦公室,邁着沉重的腳步,踏着樓梯,往樓下走去。
出了省委大門,範立剛站在雄偉壯觀的省委大門前,頓時,當初報到時的一幕浮現在眼前。那時,他是何等的激動和興奮,懷抱着遠大抱負和對未
來的憧憬,將自己的前程描繪得如詩如畫,然而,現在一切都破滅了,他覺得自己突然間由一個制高點一下子跌入萬丈深淵,所有的理想和衝動頃刻間
都化爲泡影。回到天臾,回到鄉里,並沒有什麼,繼續當他的秘書,也照樣吃香喝辣的。用貢處長的話來說,中國十多億人口,都能像他這樣生活着已
經很不錯了,比起十億農民來不知道要強多少倍了。可當他轉念一想,當初他被借調到省委組織部時,有多少親朋好友、同事,甚至包括縣委組織部的
那些人,既羨慕他,又多少帶點嫉妒。現在他突然回去了,他怎麼向這些人解釋?不用說,誰都會想到,是不是他在省委組織部這段時間出了什麼問題
範立剛在省委大門口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雖然下班高峰期已過,但是從省委大院裡走出來的人仍然不斷,他覺得這些人太傲慢、太自信了。這時一
輛黑色轎車緩緩出了大門,範立剛纔急忙向左邊躲過去,心情越發沮喪起來,悔不該爲了一時的痛快,惹怒了貢處長。其實細細想想,黃學西到底哪年
出生,到底是高中畢業還是初中畢業,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就是說黃學西剛出生的,才三歲,或者說黃學西是博士畢業,黃學西由副廳提拔爲正廳,又
與他有什麼關係呢?或者說黃學西真的掐了阿秀的,他就是嫖娼了,省委書記、省委組織部長都不管,豈是他範立剛能管得了的。
“立剛!”
聽到叫聲,範立剛忙回過頭,原來是唐雨林,範立剛停住了腳步,向前來的唐雨林苦笑了一下。唐雨林伸出手,範立剛一把抓住唐雨林的手,唐雨
林用力地握着,半天才說:“立剛,我真的沒想到……”
範立剛只覺得心頭一熱,委屈的淚水蓄滿了眼眶,過了一會兒,才強忍着痛苦,一邊用力握着唐雨林的手一邊低聲說:“唐處長,謝謝你……”
唐雨林輕輕地在範立剛的肩上拍了拍,說:“你呀,你還不瞭解省委組織部,你太耿直了,吃一塹長一智吧!記住這句話,‘直如弦,死道邊;彎
如鉤,能封侯’。誰掌權誰都希望用那些聽話的人,接受教訓啊!”
範立剛無奈地點點頭,他知道,唐雨林是真心對他好,是真誠地勸告他,然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教訓再深刻,省委組織部是不可能調進去的
了!也許這個遺憾只有帶進火葬場去了。
“你打算什麼時間回去?”唐雨林問,“我到時來送你。”
範立剛不敢再看唐雨林,他害怕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淚水會滾出眼眶,只覺得心裡有些發酸,朝唐雨林擺擺手,他從內心不希望讓唐雨林看到他狼
狽的樣子,不管怎麼樣,在省委組織部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能有唐雨林這樣的領導,已經足夠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的!
一陣痛苦之後,範立剛反而平靜下來了,當初得到自己借調省委組織部的消息來得太快、太突然,而今天把他退回去的消息來得更快,更讓他毫無
思想準備。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想到王怡娟,考慮是不是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可是他又想,她是自己什麼人?王怡娟如今已經是堂堂的副廳長
,自己已經不是省委組織部的工作人員,她還會那麼熱情,那麼虛僞地對待他嗎?前段時間的交往,她是否當做逢場作戲,是否帶着功利性的,他當然
無法去證實。想到王怡娟,範立剛自然又想到華祖瑩,和祖瑩的相識,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奇蹟,可是總也是帶着幾分意外和特別的緣分,現在自
己要離開省委組織部,那就意味着要離開她。回到鄉里,他還是一個小秘書,他就不可能再到省城來,也不可能再到宏門大酒店來,他們的關係也只能
到此爲止了。想到這裡,範立剛決定,對誰也不去打招呼,只當自己是一粒塵埃,從省城消失掉算了。
“咚咚咚!”有人敲門了。
範立剛如夢如幻,沒有聽到敲門聲。直到外面的敲門聲更大了,而且傳來叫聲:“範立剛,小范……”
範立剛像從夢中醒來,急忙開了門,原來是武智華。
武智華站在門口,看了範立剛一眼,說:“小范,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不要傷心,回去就回去吧,我給天臾縣委組織部打個電話,看看他們能不能
對你作適當的安排。”
“武部長,”範立剛覺得自己已經還原了白塘鄉秘書的身份,而站在他面前的也不是他們在省委組織部的同事,而是和他有着很大差距的縣委組織
部副部長。其實,範立剛在鄉里時,和武智華並不十分熟悉,記得他調去鄉里時,在縣委組織部開介紹信時見到過武智華一眼,他們真正熟悉的,還是
範立剛借調省委組織部時,那天範立剛去縣委組織部開介紹信時,是武智華接待了他,還和他談了一會兒話。當時,武智華並不是以縣委組織部副部長
的身份談道理,而是很親切,談話很隨便,還特地介紹了自己,讓範立剛有什麼事一定找他,給範立剛留下深刻的印象。後來當武智華調到省委組織部
之後,範立剛有些恍然大悟,當時武智華也許已經知道自己不久就要調到省委組織部,和範立剛成爲同事。
“武部長,我真的不知道爲什麼!”範立剛苦笑着說。
“小范,這種事只是某個掌權的人一句話,沒有什麼爲什麼。”武智華說,“不過,小范,我倒是聽說你惹怒了貢處長。”
“是啊!莫名其妙。”範立剛說,“貢世舉這個人啊,不配當機關幹部處長,對我就算他看不順眼,可人家吳興亮提拔副部長關他什麼事,好像是
從他手裡搶了副部長似的!”
武智華尷尬地笑笑,輕輕地在範立剛的肩膀上拍了拍。
“貢處長打擊也不小啊!”武智華說,“組織部這次提了那麼多人,卻偏偏沒有他的份兒,他的心裡當然不是個滋味。”
“他恨郭部長,郭部長現在調走了,看他能提拔什麼職務!”
“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去?”
“儘快吧!”範立剛說,“我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可回去如何面對那麼多同事,面對我的家人?”
“不要想得那麼多,”武智華說,“面對現實吧!”
範立剛這個臨時借用的小人物從省委組織部這幢紅樓裡消失了,沒有任何人注意他,也沒有人去關心他。組織部的紅樓仍然佇立在省委大院裡,那
些人還在沒完沒了地忙碌着。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辦公室秘書小卜來到貢世舉辦公室,貢世舉一怔,一絲僥倖飛上心頭,他甚至希望領導打破組織部提拔幹部的規矩,天上突
然掉下一個餡餅,落到他的嘴裡。
貢世舉換出一副笑臉,給小卜讓坐。
“貢處長,”小卜說,“駝副部長讓我來告訴你,讓範立剛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貢世舉的臉上一下子佈滿了烏雲,愣了半天,才說:“範立剛,駝副部長找他幹什麼?”
“我不知道。”小卜說,“駝副部長只讓我來通知,沒告訴我找他什麼事,貢處長,我通知到了,你馬上轉告範立剛,駝副部長在等着呢!”
小卜說完,轉身離去了,貢世舉泥塑般一動不動地盯着小卜的背影,一時顯得慌亂起來。讓範立剛回去是他的主張,也是他談的話。說實話,貢世
舉這樣做,他並沒有考慮過什麼後果。或者說雖然對範立剛因爲黃學西的考察而借題發揮,他多少是把範立剛作爲出氣筒和替罪羊的。他對誰心中不滿
,是吳興亮嗎?吳興亮才調來組織部幾天,過去他們不認識,是一張白紙,無怨無仇,說到底,是因爲吳興亮提拔爲副部長了。那是對郭部長有意見嗎?他對郭部長又是爲什麼?郭部長曾經是他心目中最尊敬的領導,他的機關幹部處長就是郭部長力排衆議,提拔起來的。四年前,貢世舉在基層組織處
副處長的位置上幹了三年,無論是從他的資歷、學歷還是工作能力上來說,能提拔爲機關幹部處長,誰都沒想到。只是因爲郭部長帶他去雲南一趟,後
來就提拔讓他出任機關幹部處長。因爲郭部長從高校調來了吳興亮,又提拔吳興亮爲副部長,貢世舉把郭部長對他的好處都拋到腦後了。這次那麼多處
長都提拔了,卻沒有他的份兒,貢世舉對郭部長由不滿而發展到恨。貢世舉以爲,他並非小人之心,無論誰對他有過多少好處,一旦惹怒了他,他就一
定會不擇手段去置他於死地。所以,貢世舉趁着郭強剛調走,新部長還沒到任的情況下,靈機一動,先拿範立剛開刀,殺一殺心中的怒火。當他作出這
樣的決定時,他原本準備含而糊之地糊弄一下駝副部長的,可他知道,駝銘這個人過於精明,很難糊弄過去的。於是藉口去看望副部長葛恆耕,編了一
大篇假話,把葛恆耕忽悠住了。葛恆耕雖然也是副部長,年齡已經過了五十八歲,身體又不好,只分管研究室,而且,按照過去的慣例,省委組織的副
部長到這個年齡都將去省人大任一屆內務委員會主任。貢世舉有了葛恆耕的上方寶劍,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把範立剛打發了。
貢世舉以爲像範立剛這樣一個借用的小人物,只要把他糊弄走了,不會有人過問他的。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駝副部長會找範立剛。現在,範
立剛被他打發走了,他怎麼向駝副部長解釋這件事呢?至於範立剛在省委組織部的社會關係,貢世舉並不重視,憑他對範立剛的瞭解,雖然有人議論,
說範立剛是剛調來的吳興亮推薦的,可是貢世舉翻了吳興亮的檔案,看不出任何他和範立剛有什麼關係的跡象。再說了,現在郭部長調走了,貢世舉跟
本沒有把吳興亮放在眼裡。如果範立剛真的是靠吳興亮的關係進組織部的,那麼他就更要拿範立剛殺殺氣,讓吳興亮知道他貢世舉的厲害。他也想過,
萬一吳興亮真的找他過問範立剛的事,他會把責任全部推給葛恆耕,自己死活不認賬,吳興亮也拿他沒辦法,更沒有辦法對付葛恆耕。可是,現在找範
立剛的不是吳興亮,而是駝銘。駝銘是常務副部長,而且是分管機關幹部處的部領導,在省委組織部,無論哪一個處級幹部,都很尊重駝銘,換言之,
駝銘在大家心目中也是最有威信的。此刻,貢世舉多少有些擔心,他知道駝銘這個人是很難糊弄的。不過,貢世舉又在竭力安慰自己,他斷定,駝銘和
範立剛沒有任何關係,說不定駝銘也是通知他讓範立剛回去的事。這樣一想,貢世舉的心裡稍稍平靜了一些,本打算給駝銘打個電話,覺得還是親自去
一下,於是,出了門,大步上了三樓。
駝銘的辦公室和部長辦公室門靠門,部長辦公室的排次也說明駝銘的重要位置。他在副部長中排在所有副部長之首,其他幾位副部長依次而排。最
邊上的是吳興亮,吳興亮的辦公室在上樓梯的第一個門,也是部長辦公室最後一間。貢世舉上了樓梯,首先經過吳興亮的辦公室。當他經過吳興亮的辦
公室時,見吳興亮辦公室的門敞開着,發現駝銘站在吳興亮對面,兩個人正在談話。貢世舉猶豫起來了,便停住了腳步。正在這時,駝銘發現了貢世舉
,便大聲說:“老貢,你來得正好,進來!”
貢世舉愣住了,雖然心裡慌張起來,但還是進了吳興亮的辦公室,他的目光落在駝銘身上,卻不停地用餘光掃着吳興亮。
“老貢有事啊?”吳興亮說。
貢世舉顯得有幾分尷尬,那種表情有點啼笑皆非,像是沒聽到吳興亮的話。
“老貢啊,給你說個事,前段時間你們處裡忙,這陣子忙過了,市縣幹部處想借用一下範立剛。”駝銘說。
“誰?”貢世舉睜大灰暗的雙眼,當他的目光剛接觸到駝銘時,便立即躲開了。
儘管小卜剛纔通知他了,說駝副部長找範立剛,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市縣幹部處會借用範立剛,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是,他臉上的表
情出現了奇怪的變化。
“怎麼啦,老貢?”駝銘看着貢世舉那反常的樣子,“病了?”
“沒,沒有。”
“我讓小卜去通知你,怎麼你沒接到通知?”
“駝副部長,範立剛……他……”貢世舉語無倫次起來了。
“小范怎麼了?”
“我們處裡的工作已經基本告一段落,範立剛說他的鄉里又很忙,所以……”
“什麼意思,老貢,我沒聽清楚。”駝銘目光停留在貢世舉身上,“我這個人不喜歡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什麼意思,說明白點。”
“他已經回去了!”
“回去幹什麼?”
“工作結束了,他在這裡又沒有具體工作了。”
“還來嗎?”
貢世舉搖搖頭,急忙躲開駝銘那火辣辣的目光。
“是你的決定?”
“不,我……我請示了葛副部長。”
“老貢啊老貢!”駝銘拉長了臉,瞪着雙眼,“你也是省委組織部的老同志,還是機關幹部處長,你知不知道組織原則?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我
是分管機關幹部處的副部長,這樣的事你居然連我一個招呼也不打,你的權力也太大了吧!”
貢世舉低着頭,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嘟噥道:“一個鄉里的秘書,什麼重要人物,回去就回去吧!想借用人,那還不容易嘛!”
“貢世舉!”駝銘臉色變了,目不轉睛地看着貢世舉,大聲說,“你在和誰說話,你以爲領導不知道啊?我們給你留着面子,你最近都幹了些什麼
事,以爲領導都不知道?”
“老貢啊!”吳興亮說,“我們知道你對職務看得很重,對其他同志的提拔有意見,可是你是機關幹部處長,不能看不得其他同志的職務調整。”
“老貢,解鈴還需系玲人。”駝銘嚴肅起來了,聲音緩和了些,“範立剛是你讓他走的,現在還必須由你去把他找回來,你的其他問題,以後處理。”
貢世舉的臉色由青變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吳興亮的辦公室出來的,他踏着樓梯時,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到了辦公室門口,推開辦公室的門
的時候,差點跌倒在地,正巧唐雨林在他身後,一把拉住了他。
“貢處長,你病了?”唐雨林說。
“老唐,雨林同志……”貢世舉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兩隻眼睛紅紅的,淚水終於衝出眼眶。
“貢處長,怎麼了?”唐雨林說,“貢處長,你也別太認真了,遲一天早一天,那是不成問題的。”
“雨林,我……我……唉!”貢世舉吞吞吐吐地說,“雨林,你幫幫我,我……”
“到底怎麼了?”唐雨林蹲在貢世舉面前,“你說,拉着他的手,什麼事,我一定幫你。”
“範立剛厲害啊!我太小看他了。”貢世舉終於擡起頭,靠在沙發上,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他走了沒有?”
“你說的是小范?”
“是。”
“不知道。”唐雨林睜大雙眼,“也許還沒有……”
沒等貢世舉說話,唐雨林又說:“怎麼,把小范退回去駝副部長不知道?”
“你去,看看他走了沒有,如果沒走,讓他回來,如果走了,你立即去他那裡,我想辦法給你弄輛車子,把他帶回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雨林,你就別問了,現在就去,隨時和我聯繫。”
唐雨林本想再安慰安慰貢世舉幾句的,可貢世舉對範立剛的事如此着急,看了看錶,不過才十點多鐘,便匆匆跑下樓,到了省委大門口,招了一輛
出租車,很快來到範立剛的住處。
唐雨林連一口氣都沒喘,舉起拳頭,不停地敲起門來,半天也不見動靜,於是他便大聲叫了起來:“範立剛,範立剛!”
室內沒有一點動靜,任憑唐雨林不停地敲着門,就是沒有一點動靜。唐雨林嘆了口氣,正要轉身,門突然開了,範立剛像從睡夢中剛剛醒來,一邊
揉着眼睛,一邊看着門口這位不速之客。
“立剛,你果真沒有走啊!”唐雨林興奮起來了,一把拉着範立剛,“走,快,快隨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