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寧趴在地上,臉已經深深埋在溼泥裡,身軀抖得厲害,卻一動也不敢動。
從小被太監收養,哪怕在權貴達官多如牛毛的京師城裡,錢寧亦活得遊刃有餘,自小連京師都很少出去過,太監養父去世,他直接承襲恩蔭當了錦衣衛百戶,他的一生可謂順風順水,無風無浪,何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在敵佔區倉惶逃命,而且被無數刀劍架在自己的身上,生死懸於一線。
呼哧的喘息將地上的泥水吹拂出圈圈渾濁的漣漪,錢寧仍趴在地上,惶恐地閉着眼,等待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是一刀劈落,還是五花大綁。
“他孃的,跟狗一樣竄了一天一夜,總算逮到你了,說!你是何人?是不是狗皇帝派出來的斥候或奸細?”
問話的聲音也喘得厲害,錢寧逃了一整天,反軍也在後面追了一整天,大家都不輕鬆。
“各位軍爺,饒命……小人,小人只是九江城外莊子裡的佃戶……”錢寧顫聲回答。
反軍根本懶得審,幾隻手伸過來將錢寧渾身上下搜了個遍,搜身的經驗非常老道,連裡衣夾縫,褻褲,足襪和鞋底都沒放過。
錢寧絕望地閉上了眼。
一塊木製的牙牌被反軍搜了出來,錢寧和衆手下喬裝出城,唯一保留的便是這塊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牌子,本來遇險時應該果斷扔掉,然而錢寧只顧倉惶逃命,根本沒想到這塊牌子上面去,直到被拿住才情知不妙。
反軍裡面顯然有認得字的,一看牙牌兩眼大亮,哈哈笑道:“可逮了只肥羊,京師錦衣衛百戶,呸!說什麼九江佃戶,佃戶會佩這塊牌子嗎?佃戶穿得起絲綢裡衣嗎?嗬,還有四十兩銀子。當咱們是傻子糊弄呢?”
錢寧臉色慘白,帶着哭腔大聲道:“我招了,各位軍爺,我招了……”
“這小子看面相不是老實人,先揍了再說。”
一通拳腳如狂風暴雨般傾泄在錢寧身上,錢寧雙手護着頭,像只被屠宰的死狗一樣蜷縮在泥水裡,嘴裡發出嗷嗷的慘叫,慘叫聲最後漸漸變得虛弱。
…………
…………
九江城內經歷過朱宸濠反軍的洗劫……其實也沒有洗劫到什麼,王守仁撤出城時該帶的都帶走了。帶不走的也一把火燒了。留給朱宸濠的基本只有一座空蕩蕩的城池。
如果反軍將士們保持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只重過程不重結果的話,九江城算是被他們洗劫了吧,至少反軍將士們也辛苦搜尋了一番。
一番洗劫過後,朱宸濠決定拔營繼續向北。兵鋒直指安慶。
他採納了李士實的建議,目前自己已陷入了劣勢,只有出其不意刺死朱厚照,他纔有一線希望問鼎天下。
六萬步軍,四萬水軍,一齊向安慶開拔而去,以凌十一爲步軍統帥,朱宸濠則親自統領水軍。
一明一暗,雙管齊下。朱宸濠爲自己的野心做着最後一搏。
步軍統帥凌十一原本只是活躍在江西地面上的一個山賊,凌十一干山賊這份職業還是很有前途的,仗着自己精湛剽悍的武力和不怕苦不怕死的拼搏精神,他很快在江西地面上闖出赫赫聲名,人見人怕。鬼見鬼愁。恰好正碰上朱宸濠招兵買馬,寧王爺是個不怎麼講究的人,他招兵買馬從來不管對方是善是惡,也不管對他忠不忠心,他固執的認爲“忠心”這東西可以花銀子買來的,於是向凌十一拋出了橄欖枝。
凌十一尋思着山賊這個行當裡他大抵已是無敵的存在,實在已找不到什麼刺激和成就感了,於是痛快答應了朱宸濠的邀請,入了他的麾下,正所謂拉風的人生不需要解釋,江西有名的山賊大盜凌十一搖身一變,成爲了寧王麾下一員大將,打算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爲子孫搏一個公侯萬代的未來。
從山賊到將軍,凌十一的事蹟足夠能寫出一本青春勵志傳記了,如果他乾的事業不是造反的話。
六萬步軍出九江,兩日路程便快接近江西邊界,出了江西邊界便是南直隸了,那裡,有二十萬朝廷大軍在等着他。
凌十一獨自坐在帥帳裡愁眉不展,因爲他發覺第二次創業似乎並不順利,王爺儘管沒明說,可大家都看得出,眼下己方已落於劣勢。
帳外傳來吵嚷聲,凌十一皺眉,正待呵斥,卻見親兵掀簾而入。
“將軍,有人在營外殺了咱們的弟兄。”
凌十一環眼一瞪:“混帳!誰殺了咱們弟兄剁了他便是,這點小事用得着跟老子稟報嗎?”
“將軍,殺咱們弟兄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就剁不得……慢着,他孃的,什麼女人能殺咱們弟兄?”
“一個絕色綽約的女人。”
凌十一兩眼圓睜,目光頓時露出淫邪之色。
山賊就是山賊,就算當了將軍,仍脫不了山賊本色,活着只爲了酒色財氣,非常三俗。
“這個女人爲何殺我弟兄?”凌十一終於問出一個很有營養的問題。
親兵訥訥:“不知。”
“人可拿住了?”
“拿住了,在帥帳外等待將軍處置。”
凌十一眼中淫邪之色愈盛:“把她帶進來!”
片刻之後,一名穿着淡紫綢裙的絕色女子施施然走進了帥帳,身後一羣手執刀劍的反軍亦步亦趨,反軍將士人人怒形於色,卻無一人敢接近女子方圓兩尺之內,看上去反倒有些敢怒而不敢言的意味,一羣人就這樣以一種怪異的氛圍進入了帥帳,怎麼看都不像是反軍將士將她“帶”進帥帳,反倒像是這個女子閒庭信步般領着反軍們走進來的。
凌十一第一眼見到女子便呆住了,見她眉如黛葉,眼若秋水,腰如弱柳,亭亭站在大帳中央,卻彷彿吸引了帳內所有的光輝。
凌十一眼中的佔有慾望更濃郁了,活了幾十年,搶過的女人。上青樓嫖過的女人已然不計其數,然而眼前這一個,其姿色委實是他生平僅見。
女子的神情一點也不害怕,進了帥張彷彿進了自己家門一樣,左右環視一圈,擡手指了指一名軍士,略帶幾分慵懶地道:“你,去搬張凳子來,姑娘我不習慣站着。”
軍士不服氣地挑了挑眉:“你算個什麼……”
話沒說完,女子眼中忽然殺機一閃。也沒見她如何動作。衆目睽睽之下。軍士卻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喉嚨,渾身劇顫幾下,頭一歪便栽倒在地,瞬間臉色便化作一片詭異的烏紫色。顯然中了某種劇毒,眼見已然氣絕。
帳內衆人皆驚,望向女子的目光愈發敬畏如虎,凌十一也回過神來,心中悚然一驚。
此女絕非善類!
凌十一神情有些凝重了,他混跡過江湖,深知江湖奇人異士甚多,眼前這個女人必然不凡。
“敢問姑娘高姓大名,進我大營意欲何爲?”凌十一客氣地抱拳問道。
女子以袖掩嘴。嫣然一笑:“這位將軍問得可笑,小女子孤身行走江湖,不小心路過貴軍大營,貴軍將士見色起意,竟欲將小女子強行拉入營中。現在將軍卻來問我意欲何爲,小女子倒想問問將軍,你們意欲何爲?”
凌十一一聽這話臉色頓時有些發綠,怨毒地朝帳中如臨大敵的軍士們掃了一眼,目光殺機畢露。
一羣沒眼力的東西,這樣的瘟神躲都來不及,居然有膽子強拉她入營,真是不知死活。
“凌某治軍不嚴,這裡向姑娘賠罪了,凌某曾經也是江湖人,三山五嶽認識的朋友不少,能否請姑娘留個名號?”
女子眼睛笑成了兩道月牙兒,模樣身段兒說不出的嬌媚,然而帳中衆人卻再也沒有一絲色心,只覺得遍體生寒。
談笑時無聲無息將人置於死地,這樣的人誰不害怕?
“小女子的名號曾經倒也風光過一時,只可惜如昨日黃花,風光過後,怕是沒人記取了……”
凌十一愈發不敢怠慢,敢自稱“曾經風光”這四個字,說明人家曾經肯定混得不錯,他相信這種風光絕對不止是在某個小區以罵街撒潑而聞名那麼簡單……
“姑娘必然曾是風雲人物,不妨說說名號,凌某一定聽說過的。”
女子風擺弱柳般拂了拂袖,語聲卻漸漸變得冷峻。
“小女子姓唐,名子禾。這個名號將軍可曾聽過?”
“唐……唐子禾……”凌十一咀嚼片刻,忽然臉色大變,指着唐子禾失聲道:“你是唐子禾?白蓮教紅陽女唐子禾!霸州造反的女首領唐子禾!”
唐子禾又笑了:“正是。”
凌十一呆呆地看着唐子禾,半晌說不出話,神情非常震驚。
帳內衆人沉默之時,凌十一身旁一名不開眼的親兵踏前一步,指着唐子禾義正嚴辭大喝:“大膽反賊,今日自投羅網……”
話沒說完,凌十一身形暴起,一記又狠又辣的鞭腿抽來,親兵一聲慘叫,劃過一道悽美的拋物線,如流星般飛出去了。
帳內衆人面無表情,只是淡漠地往帳外瞟了一眼,目光非常解恨。
這傢伙顯然腦子有病,咱們自己不也是反賊嗎?好意思說別人,他打哪兒冒出這股子莫名其妙的正義氣質?
凌十一神情陰沉,冷冷朝身邊親兵吩咐道:“回頭查查那小子,老子懷疑他是朝廷的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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