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樊籠(二)

荊山南部金廂坪,漳水東岸,二十八騎。

一名年歲不大卻面相老成的年輕騎士走到岸邊,掬了些水撲在臉上。水和天氣一樣,冰冰涼涼的,瞬間就讓他精神不少。他忍不住又漱了漱口,正感受着脣齒間沁人的清爽,一名比他年紀更輕的騎士邊走過來邊道:“大哥,襄陽府城防務探知確鑿無疑,姓趙的數日前已經拔軍盡數東去。”他的頭髮及甲冑的縫隙中不斷騰出絲絲熱氣,看得出渾身是汗當是趕路方歇。

“甚好,此乃天助我西營也!”那面相老成的年輕騎士嘴角微斜,“在這兒稍作休息,今日傍晚,必須趕到襄陽府城!”

這說話的二人,年長些的乃西營八大王張獻忠的義子張可旺,年幼些的則是另一個義子張定國,另還有張文秀、張能奇與他們並稱西營之“四龍”。自打營中號稱“四虎”的張國寧、張四虎、張可繼、張惠兒四義子近些年相繼戰死或被俘後,作爲後起之秀的“四龍”取而代之,成爲西營新一代將領中的領軍人物。而其中,老三張文秀與老幺張能奇年齡都還未到弱冠,只老大張可旺與老二張定國年齡稍長,更受重用。

張定國環顧周遭衆騎,略有些擔心道:“大哥,你說只憑咱們二十來人,能成事兒嗎?”說話時不住拿眼小心瞟向張可旺,生怕遭他訓斥也似。

“瓜娃子,瞎操心,爹定下的妙策,怎會有差池!”張可旺笑罵着,摸了摸張定國的頭,“你跟着大哥,就放一百個心。”

半月前,西、曹二營聯手於開縣戰敗官軍猛如虎、劉士傑等部,從包圍網中撕開一個缺口並率心腹輕騎突圍而出,之後馬不停蹄竄入夔州,楊嗣昌、萬元吉等步兵爲主,倉促間追不上,等萬元吉帶川、陝兵進屯白帝城,西、曹二營早已入楚。

順流而下,首當其衝便是封於荊州的惠藩。惠王和洛陽福王、漢中瑞王、衡州桂王都是萬曆皇帝的兒子、當今崇禎帝的親叔叔,位列“四親藩”,地位無比尊崇。楊嗣昌生怕賊寇侵犯惠藩,既然在夔州沒能堵住賊寇,便立刻讓萬元吉領川、楚兵趕赴荊州,援護惠藩。只不過,萬元吉尚在半路,張獻忠卻早已變招,轉軍北上。

他們的目的地正是楚北襄陽府。

張定國與張可旺並立岸壟,望着波光閃動的水流,張定國道:“大哥,方纔在那邊抓到個腳商,聽他說,闖軍十餘日前已攻下了洛陽。不但招降了河南總兵王紹禹、殺了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還把洛陽城裡的福王連同着梅花鹿頓成一鍋分而食之,稱‘福祿宴’。”

“哦,竟還有這等事?”張可旺一怔。

“那腳商還說,闖王用殺官殺王向百姓宣告‘王侯貴相剝窮民,視其凍餒,故吾殺之,以爲若曹’的話在楚豫廣爲流傳,更大開府庫、藩庫等賑濟貧民,遠近饑民荷旗歸附者多如流水,日夜不絕。”張定國微笑着說道,似乎對闖營的義舉很是心馳神往,“看來闖軍燎原之勢,已不可撲。”

然而張可旺隨後哼哼兩聲,倒顯出幾分不以爲然的神色:“闖王運氣好,見縫插針罷了。若無我西營將官軍主力西引去了,他哪裡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並道,“等我營這次事成了,聲威未必就在他闖營之下!”又加一句,“就幾日前,爹率軍攻打興山,只半日就將縣城拿下。我軍迢迢千里而來,尚有此戰力,難道會比闖軍差?”

張定國素來敬重自己的這個哥哥,聽他這麼說,也就點頭稱是。

“襄陽府的情況,你探實了吧?”或許是闖軍的勝績刺激到了張可旺,爲了讓自己領導的這次行動更加穩當,他又問了一遍。

張定國用力點頭道:“探實了,河南土寇羣起,闖軍又勃勃而發,趙當世以北事爲重,率兵往楚豫交界地帶佈防了。”西營中人,自然不知道趙、闖之間的聯繫。

“好。”張可旺長舒一口氣,無論他怎麼強裝輕描淡寫,舉手投足間仍顯出十分的緊張。

大哥心中擔着的壓力張定國心知肚明。張可旺是西營新一代將領的領袖,自己入營以來,一直和另外兩個弟弟依靠着他生活。張獻忠名爲他們的義父,但軍旅事多,並無時間照看教導他們,比他們也大不了幾歲的張可旺卻一力承擔起了兄弟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張定國的戰鬥技巧、行伍經驗甚至識字通文都是張可旺一手傳授,說長兄如父毫不爲過。

張獻忠義子很多,各有團體,他們四個最鐵,可以說,他們四兄弟能在營中出挑冠以“四龍”之號,很大程度上都拜張可旺的努力所賜。沒有張可旺,他們或許都活不到今日。這一次,張可旺主動請纓帶出二十餘騎獨立作戰,說着信心滿滿,實則兇險萬狀。但爲了四兄弟往後前程,他並無半點退縮。

“大哥,姓趙的是走了,可附近鄖陽還有左良玉和袁繼鹹,他們......”

比起張定國,張可旺與張獻忠交流的機會更多,更通曉整體局勢,他覺得大事在即有必要消除自己這個謹慎的二弟的顧慮,便回道:“左良玉不會動的。你可知道,此前楊閣老爲了堵咱們,連續九次檄調他兵,他都無動於衷,與我營作戰的最佳機會早已經失去。現在他雖然駐紮到了鄖陽,但更多是在觀望楚豫間的局勢變幻。”咽口唾沫接着道,“至於鄖陽袁軍門,義父已經派了曹營北去糾纏,好像也是羅汝才自己請命的。羅汝才雖然廢物,但拖延鄖陽的官兵,還是不成問題的。”

張定國撇撇嘴道:“這姓羅的就會捏軟柿子,這當口倒積極起來。”進而問道,“小弟聞風聲,這次行動,最開始倒是姓羅的向義父提議的?”

“不錯,姓羅的提過一次,但那時候義父想打的是荊州府,又忌憚趙當世兇悍,沒同意。只是近期趙當世走了,又恰好得了個機緣,這才換了目的。”張可旺說着話,伸手往自己馬邊懸掛着的兜囊中取出一本文書,“有了這機緣,此事纔算真正可行!”

張定國看着那黃底金邊的文書,撫掌道:“楊閣老忙中出錯,正是天資西營!”

此時又有兩人走來,對二張行禮。其中一個是呂越,詢道:“二位,不知何時動身?”

另一個則爲同行的將佐王繼業,稟道:“官兵衣袍上的血漬剛在水邊都洗乾淨了。”

張可旺看看天色,點着頭說道:“好,讓兄弟外面都披上官兵的衣袍,吃些乾糧填飽肚子,咱們便動身。”

呂越與王繼業齊聲應諾。

天空無雨雪,可陰嗖嗖的冷風直吹,憑立襄陽府城甕城城頭的督門下守門副總兵盧鎮國絲毫感覺不到寒意。左右兵士見他鼻頭清液流淌,扯出手帕想幫他抹掉,卻給他用手擋了回去,接着出神着自己用食指將之揩去。

襄陽城中盧鎮國與黎安民的兵力一共二千餘人,絕大部分佈置守大北門“拱宸門”與東長門“震華門”。今日,黎安民在東,盧鎮國在北。

趙當世坐鎮襄陽府城城郊時,盧鎮國很少上城頭巡查,但自從幾日前趙當世忽然引兵離去後,他一下就沒了主心骨,日難安夜難寐,幾乎每日登到城頭上。似乎就這樣遠眺着城外的草木江水才能讓他心事好受些。

“戌時到了嗎?”看着甕城下稀稀拉拉的過往行人,盧鎮國回頭問監門守備,今日不知怎麼,他眼皮直跳,反正人甕城內外人不多了,有意提早起機橋閉門。

監門守備往城樓裡轉了一圈回來稟道:“大概是到了,約莫還有一刻鐘。”

“準備敲鼓吧。”盧鎮國伸個懶腰。日出開門、日落關門,擊鼓爲號。

不多時,從鼓樓中就傳出的沉渾的鼓聲,一下接一下,間隔甚長。甕城外圍,行人們聞音,無不慌慌張張小跑起來。有兩個推着車的農戶心慌,車輪卡到了機門鉸鏈中,幾個官兵趕緊跑上去幫忙扯開。

暮鼓不急不慢響着,鼓聲中,盧鎮國轉身準備走馬道下城回家吃飯。不料監門守備忽追上來道:“大人,有情況。”

盧鎮國在狐疑中復回城頭,向下看去,但見城門下,一騎被七八名官兵擋着,正在朝上頭呼喊,他身後尚未吊起的機橋另一端,還佇立着二十餘騎。

這些人都有馬且攜帶兵刃,盧鎮國不敢懈怠,緊着心就站在城頭呼問:“爾等何人?”

城下騎士揚手回答:“我等皆是閣老差官,流賊返楚,欲逼襄陽,閣老讓我等先來傳訊!”

監門守備視盧鎮國眼色又問:“有何憑證?”

城下騎士右手再揚道:“有文書。”這次盧鎮國看到了他手中還拿着東西。

監門守備將文書拿上來,遞交給盧鎮國。盧鎮國在楊嗣昌手下也待過一陣子,對楊嗣昌的字跡與章印都很熟悉,把文書反覆看了,並無什麼破綻。這時候暮鼓敲了最後幾下,負責看管機橋並城門的軍官上來請示,監門守備也道:“這二十餘騎既有公文,又着官兵服,當無差池。前兩日,荊州府也曾派人來過,說起流寇回楚和楊閣老、萬監紀追擊的事。想必是賊事緊急,先派人來通傳。”

盧鎮國猶豫道:“可上面寫着只撥官差十人,這裡卻有二十多人。”

監門守備道:“賊亂難料,或許文書擬好,道路又兇險了,多加幾人保護文書安全抵達,也在情理之中。”

盧鎮國微微點頭,文書上不僅寫明瞭當下流寇的去向,還吩咐安排襄陽城上下防備事宜,這些對襄陽城防的瞭解旁人必然僞造不出。唯一還有些奇怪的是,公文內容要求盧鎮國、黎安民與趙當世共同守禦城池,而現如今趙當世卻早就移軍別處,難道趙當世在開拔前並沒有知會楊嗣昌,亦或者是楊嗣昌發出這份公文前尚不知趙當世的行動?

未及想透,城下那騎士復叫起來:“大人,我等千里而來,快馬加鞭,一分一刻都不敢耽擱。整整兩日粒米未食、滴水未進,人困馬乏已極,正得入城中公署休歇。等明日休歇罷了,還要再轉別處通告閣老安排,萬萬耽擱不起!”

監門守備勸道:“督門嚴苛、賊情孔急,確實不能怠慢了。”

盧鎮國聽他這麼說,想起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纔得來的這套官身,又想起楊嗣昌罷黜官員時的利落,暗生恐懼,便也沒那麼多顧及,點頭道:“好,讓他們進來。之後立刻關閉城門。”

監門守備接令,下城頭吩咐甕城外的官軍們撤防迎使。城下那騎士對着盧鎮國高高拱手,道一聲“謝大人”,旋即返身過機橋,兜回對面的剩餘二十騎那裡,招呼他們一齊快速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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