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十日,這日天清雲淡,正好出發。
軍隊開拔前,何師會被押上高壇,當着全軍軍將的面,細數罪過,斬首祭旗。全軍見軍法嚴峻如此,氣氛爲之一肅,何師會被斬前,偌大校場上,數千人無一聲響,直到鬼頭刀落下,方纔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白蛟龍面色微沉,陰雲密佈;何可畏膽戰心驚,目不敢視。
此事告一段落,趙當世不願深究。祭旗畢了,全軍次第開拔。
這次行軍的目的地是施州衛,取道梁山縣、萬縣之間,從武寧鎮過大江。塗原軟禁軍中,梁山縣人馬投鼠忌器,不敢動作。萬縣譚弘小規模騷擾兩次,但終歸勢單力孤,無法阻礙趙營。
全軍在江南重新整隊集結,而後直驅劍南長官司。有明一代,“土司皆不許立城”,施州衛所屬土官“俱各寨居”而已,僅僅施州衛指揮使司衛所與大田千戶所兩處築有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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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南長官司兵力薄弱,不敢野戰,徐琿率領前營攻寨,先推出數門虎蹲炮向寨內‘射了兩輪,頓使寨內上下混亂恐懼,而後集中兵力,主攻西南。晌午剛過,劍南司已破。
趙當世在劍南司稍作休整,次日一早,兵士便報有人求見。
來人自稱覃奇勳的二弟覃奇策,趙當世觀他樣貌,眉目間的確與覃奇勳父子有些相似,又見他出示信物,再無懷疑,與之密議。那覃奇策談完事,便告辭而去,與他同來的還有十餘人,都留在軍中不走。趙當世着人給他們換了衣服,盡皆編在行伍內。
覃奇策走後一日,忽聞一枝兵馬自南而來,旗上大書“忠路宣慰使覃”,乃是覃進孝親自引兵到了。
趙當世着侯大貴帶兵出戰,兩下略一交鋒,覃進孝就不支而走,侯大貴知道底細,也裝模作樣追擊一陣,回來滿口胡吹,言說大戰一場,殺傷甚多。趙當世與他配合默契,讚賞幾句,嚴令全軍戒備。
趙營在川中動靜很大,施州衛也有所聽聞,不意此番悍然入寇,指揮使鄧宗震着實驚詫。自己這個施州衛土地貧瘠,遠非善地,這趙營放着好好的川中不待,跑這兒折騰啥。
忠路覃氏的使者是覃奇勳的三弟覃奇功,他帶來了劍南長官司失陷的消息,同時還說忠路正苦苦抵禦來犯之敵,希望指揮使盡快發兵援助。這一下鄧宗震倒犯了難,千嘆萬嘆,心道這趙營早不來晚不來,怎麼就這個節骨眼上來了。
去歲陝豫地方平寇事急,前任湖廣巡撫唐暉不斷向各地土司衛所攤派兵力,要求助戰,時至今日,湖廣可調動的一萬八千餘機動兵力中倒有大半來自湖廣各地土司,其中又以施州、鎮筸等地出兵尤多。之前湖廣巡按餘應桂曾徵調施州兵三千餘專門臨時守衛承天府鍾祥的顯陵,以免遭賊盜掘。這當口新巡撫王夢尹都上任了,還沒有遣兵回來的打算,反而從中又調撥出兩千人分守襄陽等地。
施州衛人口不多,湊出三千人精壯已屬不易,眼下趙營又大舉來犯,真可謂是雪上加霜。
鄧宗震手下人手不足,而在這施州衛中向來是施南、容美、散毛、忠建、忠路五家最有發言權,現在全衛受到威脅,他獨木難支,最先想到的,還是一如既往,去請這五位大土司家族的家主同商對策。
除了覃奇勳現在前線禦敵,只派了三弟覃奇功代表外,其餘四地土司均在兩日內趕到了施州衛。這四土司中,又以施南宣撫司與容美宣撫司兩家實力最強,因而鄧宗震主要的商議對象是施南宣撫使覃福以及容美宣撫使田玄。
這二人表現又迥異:覃福焦慮,田玄恬淡。
覃福自不必說,趙營若攻滅了忠路,下一步就得進入他下轄的忠孝、金峒等地安撫司,他退敵的心思比誰都強烈;田玄則恰恰相反,容美宣撫司地處施州衛最東段,與荊州府、嶽州府毗鄰,在衆土司中距離趙營最遠。此外,因爲與漢人比鄰而居,自其父田楚產以來,傾慕漢家文化,漢化很深,田玄本人就很有詩名,其子田甘霖弱冠便補長陽縣博士弟子員,幾與漢家門楣無異。因着這個原因,容美田氏對施州衛內其餘的土司都不太看的上眼,關係也淡,此次若不是鄧宗震一再懇求,田玄是不太願意前來的。
會上,覃福喧賓奪主,視鄧宗震爲無物,一再要求各土司出兵抗戰,忠建宣撫使田京與覃福是親家,也贊成附和。忠路代表覃奇功當然也是極力慫恿進兵,散毛宣撫使是個沒主見的,眼見五家中三家都已表態,力主出擊,亦不反對。剩下田玄一個,只是安然品茶不發一語。
覃福早瞧田玄不順眼,認爲他刻意與漢人親近,忘了根本,只是礙着容美勢力不俗,田玄又較爲年長,好歹忍着不發作,此刻姓田的又開始裝模作樣,他心中不忿,怪里怪氣道:“田世兄,鄧指揮召咱們來此,可不是品茶賞花的。小弟家中有些好茶,世兄愛好,我過兩日着人給你送去。”
鄧宗震也心急,知道這個田玄脾氣古怪,素與覃福等不對付,好聲勸道:“默顛公,趙營那邊你意下如何?” 默顛,是田玄的自號。
堂上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自己這裡,田玄慢慢放下茶碗,連連搖頭。
覃福大爲不快,強忍怒意道:“田世兄有話直說,我幾個都是粗人,悟不出你暗示的玄機。”
田玄接着他的話反問一句:“若說出兵,在下倒想問問,你施南還能出多少人馬?”
出境作戰的三千人中,施南、容美二個宣撫司出力最多,其中屬於施南的就有一千餘,實在是精銳盡出。但覃福不願在田玄面前落了下風,咬了咬牙,硬聲道:“緊巴緊巴,二千人還是出得起的!”話雖硬朗,可中氣不足。施南本部加上轄下忠孝、東鄉五路、金峒三地,總人口不過八千餘,要從剩下六千人中再擇兩千兵出來,怕是連少年、老者都算上纔夠。
田玄眼神裡分明帶着不信,搖首道:“那我容美可沒你施南這般大的能耐。”繼而轉問其餘人道:“諸位手下,尚有多少兵丁?”
田京等知他話中之意,各自沉默不答。縱如覃福所言,往死裡徵召,總還能湊出些人馬,可一來這勉強湊出來的人少經戰事,戰鬥力不行,二來就算可以一戰,這些人卻是各土司唯一的家底。與趙營鬥無論勝敗,勢必傷了元氣。要知道,趙營並非施州衛諸路土司僅有的對手,嶽北、永順乃至石砫等地的外家土司,無不對施州虎視眈眈,一旦施州男丁折盡,怕是不等趙營掃蕩過來,自家倒先給外地土司吞併了。
鄧宗震覺他所言有理,恭敬道:“田公所慮極是。敢問可有什麼主意,既能保我各路子弟,又能退卻賊兵?”
田玄悠悠道:“主意是有,但恐各位不答應。”
鄧宗震迫切道:“這個不妨,說出來,大夥兒一併參詳參詳。”
田玄收了晏然的表情,神色一肅道:“在下的主張,是向西,求援於石砫,向東,求援於周都司。得他二方助力,我等擊退趙營不難。”
此言一出,衆皆譁然,覃福首先冷笑:“我道田世兄睿智,想出什麼神機妙計,原來是這等下策,田世兄想是茶喝多了,老糊塗吧!”
不止覃福,田京、覃奇功以及散毛宣撫使都明顯強烈抵制這個提議。他們與田玄不同,漢化不深,鄉土觀念極重,生平最怕的就是外人插手本地事務。以明廷之權威行“改土歸流”政策,將世襲的土司改爲流官,尚自遭到各地激烈抵抗,田玄不過個小小宣撫使,竟也敢當衆說出這種話來。若非他年高德劭,只怕在場衆人就要一擁而上,痛打他一頓。
田京圭憤道:“咱們生死之事,不容外人染指,就算與趙營玉石俱焚,也不許那些蠻獠踏入我境一步!”
施州衛在諸路土司中算是比較開化的,相比之下,田京剛提到的周都司周元儒手下兩千人,有一千五百辰州兵,五百鎮筸兵。這辰州、鎮筸兩地僻處蠻荒,打仗陷陣的本事人人俱服,可論起開化,就連“同屬土人”的施州衛土司也看不上。
覃福應和道:“正是。那辰州、鎮筸瘴氣之地,人居於彼處,直與走獸無異。作戰雖猛,性子也是兇狠難制。找他們來援,即便能驅走趙營,可不就是引狼入室?再想趕走他們,只怕不易。”
覃奇功一聽到“石砫”,心頭便緊,此刻也乘機說道:“石砫馬氏數十年來日夜覬覦我忠路,只因我輩誓死抵抗,方纔堅持至今。其白桿兵戰力之強、流毒之廣,想必諸位心知肚明。”說着,直視田玄,不快道:“真不知默顛公此計,是要救我忠路,還是害我忠路!”
面對衆人的口誅筆伐,田玄早有準備,他臉上青白交加片刻即恢復常態:“在下說過,只是提議,辦與不辦,供諸君自選。”他見衆人反應如此強烈,心中扼腕嘆息,又是傷心,又是喪氣,只想這些人鄉土門戶之見未免太深,今日再想說服他們已不可能。於是乾脆再端起茶碗,自顧自喝起茶來。觀其做派,已然自束高閣,不再參與商議。
他一退出,覃福的觀點立刻成爲了主流。鄧宗震原本心向田玄,但他沒有實力,覷得羣情激昂,自也不敢公然反對。
當下覃福站起舉手,高聲道:“我施南出二千人!”
田京緊隨着站起,同樣舉手呼道:“我忠建出一千人!”
覃奇功見出兵已成定局,暗自欣喜,不失時機道:“我忠路兩千子弟,已在前線與賊寇死戰!”
他三人一表態,散毛宣撫使也只能跟着,思忖片刻,道:“我散毛願出五百人助陣。”
他話畢,衆人又將目光聚向田玄。只見田玄緩緩起身,也不與衆人說話,徑直走向堂外,踏出門檻,方道:“容美力所不及,無人可出。但願諸位馬到成功!”言訖,轉身不見。
覃福大怒,對鄧宗震道:“這姓田的好生無禮,不把咱們幾個放眼裡也罷,就連指揮使的面子也拂了!可將他捉回,押在此間,勒令容美出兵!”
鄧宗震搖首道:“罷了,罷了。”他自知田玄與漢人交厚,在湖廣甚至朝中多有臂助,在施州也是根深葉茂。自己一個小小指揮使,實在無法與之對抗。且其子田甘霖素有才能,賢名在外,即便扣下了田玄,容美宣撫司也未必就俯首帖耳了。
田玄雖觸了衆怒,但畢竟有些人望,沒有理由,胡亂抓他說不過去。鄧宗震想息事寧人,單憑覃福,也無可奈何,又恨又怒下,只好對着田玄的背影吐了幾口唾液泄憤。
風波過後,餘下幾人重新坐定計議。此時討論的,已轉到了該如何對抗趙營。
鄧宗震先道:“本衛所合上大田所尚有一千五百餘人,加上諸位貢獻,當有個七千,與趙營不相上下。”想了想又道,“不過聽聞那趙營屢歷戰陣,鮮有敗績,當非尋常賊寇可比,我等新湊之兵,與之強對,勝負且不說,損傷必大,想來這也不是諸位願見的。”
覃福等人皆稱是,衆人正想對策,覃奇功獻策道:“指揮使,我這裡有個主意。”
“請講。”
覃奇功正顏道:“我忠路北端有一山,名曰七藥山。山林聳峙,草木深邃。趙營現屯劍南司,若要南下我忠路,或遠攻忠孝甚至此間,都得路過七藥山,倘能出其不意,勝算極大。”